墓畔回声(外一题)
作者: 帕蒂古丽帕提古丽,笔名: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思念的重量》《水乳交融的村庄秘境》《模仿者的生活》《蕴情的土地》。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2012年度最佳华文散文奖,2012年度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散文《思念的重量》获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长篇小说《柯卡之恋》获得北京市优秀出版物奖,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提名奖”、“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奖,并被中译出版社翻译成英文出版发行。
在山东德州北郊北营村,仲春的晨光洒在苏禄国东王墓高大的坟堆上,坟土刨得很松,几株小草正从蓬松的黄土里探出绿芽。同行者在墓地的围墙外急急地喊:
“走,我们该回去了!”
这句话的回声在墓地四周撞击。我蓦然发现自己绕着水泥护围和墓地砖墙恰巧踱出一个“回”。来墓地的每个人,都有意无意间用脚步在墓地周围回旋转绕。
“回”字中间躺着的是苏禄王。惶惑间,我一时难以分清,这个“回”究竟是在唤我回去,还是在唤地下的苏禄王回去。我第一次惊心于这个平平常常的“回”,内心有一种倏然的警醒。
明朝永乐十五年(1417年),苏禄国东王巴都葛·巴哈剌与西王、峒王,率340人的大型使团访问中国,那年苏禄三位王爷在北京愉快地逗留了二十余天,受到朱棣皇帝的盛情款待。使团离京后,乘船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回国,到达德州时,东王突患急症,1417年9 月13日殒殁于德州以北安陵镇驿馆。
苏禄国东王长眠德州,他枕着运河的堤岸,听着黄河的水声,不管温度和湿度是否适宜,这里成了他永世的归宿。
东王下葬后,其长子都马含随西王、峒王等人回国继承王位,王妃葛木宁、次子温哈剌(塔拉)(译音)、三子安都鲁及侍从十余人则留在德州守墓三年。永乐二十二年(1424 年),明朝政府派人护送王妃葛木宁回国,王妃葛木宁眷恋东王,次年她再次返回德州,从此再未离开,与两位王子长期留居德州,直到去世。
现苏禄王墓东南侧,有三个比王墓略小的土堆,便是王妃葛木宁及东王次子温哈剌(塔拉)、三子安都鲁之墓。这个村子里的很多居民,应该就是他们的后代。苏禄国东王墓不是中国唯一的外国国王陵墓,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带有守陵村落的异邦王陵。
苏禄国东王的葬身之地最早并无村落,居民除王妃、王子及侍从十余人外,就是明王朝从山东历城迁来的三户回民: 马丑斯、陈咬柱、夏乃马。因苏禄国习俗与回族相似,由三户回民负责王墓祭祀、耕种祭田及家务杂役,所有人同住墓侧。
大约在万历至天启年间(1573—1627 年),在东王墓西南立清真寺一座,于安、温两姓中各选掌教一人,负责宗教事务。每逢回教大典,掌教率领安、温全体族人诵经祭墓,成为定例。虽然生活习俗与当地人接近,但在祭祀东王时,后裔还是按照伊斯兰教习俗纪念,并没有仿效当地的祭祀仪式。
墓畔长满守墓者的后人
故国王土,变成不可企及之地,弥留之际,东王对陪自己同去京城、同奔归途的苏禄王子说的,少不了这一个“回”字。不能回去的父王,只有以王子回去的形式,完成自己回去的心愿。上一代回乡的意愿,可以让下一代承接完成,血脉就像一条河流,哪怕一条分支到达了源头,也代表这根血脉的回归。只是回忆起这一段失去了父亲的路途,不知道这位王子回国后,会在怎样的思念和祈祷中度过一生。
按照大明礼制,守孝三年期满后,王子等守墓人员都可以归国,但他们放弃了。东王的第八世孙苏禄国王通述,请求清朝廷将德州守墓人员的后裔入籍中华。后经朝廷礼部查明,准予入籍。东王后裔正式“以温、安为姓入籍德州”,成为清朝编户齐民,并逐渐融入回族,结束了“客居”身份。史料记载,两位王子和仆人随从学会了当地话,生活变得跟德州人很相像,当地人也对两位为父守孝的外国王子敬重有加。
德州当地的家族文化逐渐影响着这个新兴的王室家族。安、温家族的孩童在清真寺接受伊斯兰教基础普及教育后,也学习汉字以及《三字经》《百家姓》等。家族中出了十几位秀才,清初,温泮还成为家族第一位举人,官至广东按察司知事。温宪则通过科举入仕,累官至知府、道台。民国时期,安、温家族还在西北军中出了一位“不侍二主”的名将安树德。
东王后裔迄今已传至第21代。今天的北营村已经拥有七百多户居民,其中安、温两姓占到四成以上,余下的以马、刘姓居多。全村光屠宰户就占了八成,并以温姓最多。据当地人介绍,从古至今,安、温两氏修建的房子都分布在王墓的周围,表现了一种对先祖的尊敬。
本是些回不去的人,却成了回族,这几近语言学意义上的一个悖论。东王的随从及其后人,在墓畔坚守,回去的想法,最终也只凝固在他们作为“回族”的命名里,如今他们与当地的民族融为一体。新中国成立前只允许族内通婚,如今随着观念开放,越来越多的王室后裔去外省发展,通婚不再只限于族内。
在北营村苏禄王御园里,遇到作为管理员的“80后”王室后裔安静。她笑着说,这里的王族后裔,早已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没有王族的感受,也没有总想着那块重洋远隔的“故土”,现在因守墓而发展起来的北营村,每家每户都可以用“安静”两个字来形容。
近些年,菲律宾苏禄王王室后裔访华祭祖越发频繁,北营村的安、温家族也有更多机会听到来自家乡的声音。菲律宾的亲人们来祭奠苏禄东王墓的照片,挂满了苏禄东王墓旁展览厅的墙面,人们坐在墓的周围诵经,说着早已遗忘了的从前,久远的岁月汇聚在墓前,他们与先祖在墓地旁完成了隔世的团聚。
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莫名地哀婉。我怀疑自己对“回”字的破译,只是一己的想象。面对偶然的文化转向,苏禄东王后人和随从,他们当时是哀婉叹息,还是一心如铁扎根他乡,选择在异地上崛起和重建?
人类在大的文化转向面前,难以平衡自己,往往是太在乎失去的东西。没人能将失却忽略不计而去论得到。面对失却,应有哀婉。哀婉也许能让人得到一种精神安慰和心理上的满足,却无法弥补和挽回巨大的失去。有时候,在突如其来的生存环境大转换之际,只怕连哀婉和叹息都来不及。
有故乡而不能抵达,苏禄东王被埋葬在一个大大的“回”字中间。穿过久远的时间向后看,历史上一批把自己模仿成当地回民的菲律宾人,他们身上几乎浓缩了外来者在另一方土地上生命渐渐演进的过程。
墓地周围古老的松柏,像是一个个隐喻。逝者,可以以一座墓的形式落地生根,守望回不去的故国家园;生者,也可以像树一样移植异国他乡,守望一座经世之墓。一眼望去,墓葬周围,谷子一样一茬一茬长满了守墓者的后人。
生活在另一块土地上重新打开
在苏禄东王的墓地,我突然觉得汉字的“问”字与“回”字是这么形似,“回”字是被包围的,“问”字像是打开了一堵围墙和一侧的门锁。走向墓地一侧的门,我仿佛从“回”字,走到了“问”字。
墓中的苏禄东王似乎在对我言语:回不去了,就像我一样,躺在陌生的土地上,晒晒异乡的太阳。像丢掉累人的行囊一样,丢下属于你的一切,学习当地人的生活,让子孙后代在另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身为王者尚且如此,何况普天之下的苍生呢?
苏禄东王及其随从的后人,是一群特殊的回族,他们从自己的文化偶然闯入了别人的文化。在六百年的岁月磨损里,他们渐渐褪掉了身上所有菲律宾人的印记,随着一代代与当地居民的融合,他们的节日,他们的服饰,甚至他们的长相,都完全回族化了。这个墓地里,没有任何能代表苏禄国的文字,东王亡故后,留下的守墓者和他们的后人,渐渐扔掉了原有的文化,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习俗都已湮灭。
当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埋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根似乎被无声地挪移了,墓地成了他们永远的故乡,生活在另一块土地上重新打开。他们完全融进了这片土地,他们顽强地生存下来,在辽阔的齐鲁大地上耕种、收获,这片宽厚而蕴情的土地喂养了他们。他们将清真寺建在墓旁,墓前还有皇帝题的墓碑,墓碑由一种龙头、龟身、蛇尾的动物驮着,这种人间不存在的动物叫赑屃。
赑屃这种在汉文化传说里具有神力的动物,没能在活的时候驮着苏禄东王漂洋过海,回到他远隔重洋的国度。在他死了以后的六百年里,赑屃驮着墓碑,高昂着头,似乎一直在行进中。它穿过层层的岁月,漂浮在时间的河流之上。这让人想起这位菲律宾的王,从大运河坐着船一路自京城漂流下来的路程。这块墓碑将一直被这只不知疲倦的赑屃驮着远行,从他乡永远地往回走,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幸好还有一个“回”字可守
大地上的人们在不断地迁徙,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无奈地搬迁和无奈地挪移中变幻莫测。很多情形下,也许我们能够坚守的就是一个亲人的墓,甚至有时候,连亲人的墓都被我们抛到了千里之外。瞬息万变中,我们不知道会在哪一刻丧失家园、丧失语言、丧失文化、丧失生命的原点和能量。
从大地的这一头迁徙到那一头,尊贵为王者,尚且命运难卜,半途葬身,难以料想我们的墓,最终会修在哪一段来路和去途中,甚至将来世界的某一处,会不会有一座为我们预备的墓,用来掩埋我们的遗骨。如果我们有碑,碑上会刻什么样的痕迹,来讲述我们在接连不断的失却中完结的一生。
我们从世界的这一处行往那一处,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风浪,遭遇什么样的险阻,然后就会彻底地改变我们回归的方向。我们会在哪里安身,会守住一个什么样的根?我们会在途中遗落什么?我们又能够坚守住一些什么?
命运这个听起来那么厚重的词语,在一场偶然面前,竟然显得那么轻、那么薄。甚至不需要战争,不需要瘟疫。苏禄东王路途中的一场风寒,就足以使他的后裔命运转向、民族变更、文化尽失。这一群丧失了一切的人,代代更迭,如果到了最后,连出发的原点和初心都已忘记,一旦根系枯死,就真的再也没有还魂的可能了。幸好还有一个“回”字可守,只要守住了一部分,那一部分就成为种子和根,人就可以在那微小的一部分里存活着,繁衍生息。
苏禄东王巨大的墓,以死亡的形式,向人们昭示着一种生,那是一个用一代代守护者的盼望浇灌的生,而这所有的生命的原动力,就是与墓地建筑形意相同的一个“回”字!他们的根系阴差阳错地扎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回族这个身份和名称于他们,俨然成为一种心愿的象征。六百年梦回,内心还是听从着墓畔响彻的“回”声。
只要“回”这个愿望一息尚存,它就是有生命的一个字!这座墓也就是有生命象征意义的一座墓,因为它的盼望没有死,它的守护者依然守护着与墓主人相同的盼望,虽然那盼望就如石碑上的刻痕,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而守望者以不变的初心守望一座墓的姿态,已经成为这个墓旁强大的文化注解。
关于根与归根,关于归人与过客,关于回去和现在,关于我们该回到哪里和我们能够回到哪里,回不去以后,我们的生活最终会变成怎样,苏禄王的墓,将关于文化的宿命昭示世人。
现在,一切静静地化为一座墓的形象,回到历史深处。苏禄东王的随从和后人们,六百年来化作大大小小的坟墓,融进脚下的泥土。他们活着的子孙,有的生活在墓地周围,有的从墓地周围迁徙四散,扎根别处,这些外来者不外乎这样两种宿命。
在墓地门口,我看到一位卖鞋垫的中年女人和一位卖茶叶蛋的老年妇女,她们用当地口音吆喝着。墓地的围墙根下,我看到许多与泥土打交道的庄稼汉,我看不出他们是不是跟这座墓有关系。我问,你们知道这墓里是什么人吗?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回答:“我爷爷知道,听他说是一个外国人,我们祖先守过这个墓。我们早就改种地了,现在这里是景点,不管墓里头埋着啥人,时间过去太久了,跟我们也没有啥关系了。”
守着守着,恐怕最后连守墓的人自己都忘记守的是谁了。
我看到有一家人聚集在墓地前的清真寺门口合影,一名年轻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胡子的老者,后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戴着白帽子,女人头上戴着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