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飘

作者: 沐小风

哥打来微信语音电话时,我正在野外闲逛。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全是杂音,一个字都听不清,我就按掉手机,打算等等再说。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有急事,相信哥会直接换打电话(一般情况下他会在电话拨通后立马挂断,等我再回拨过去);如果他没打来,就说明事情不重要,我也就不用去管他。天气很好,久雨初晴,田野充满春的气息。而我的微信步数已近一万,背上微微出汗,浑身血脉通畅,整个人轻松得像要飞起来。

二十年前,我们举家搬迁到这个小有名气的旅游小镇,在镇尾这个偏僻的山岙开起了一家雕刻加工厂。工厂靠山,壁立的山岩距离厂房不足一米,我爸因而省下了一堵围墙的钱(不过也有缺点,我去年网购的一头品种优良的小猪仔在到家三天后即成功越狱,看监控发现它就是打这儿大摇大摆走的。我现在经常会上山走走,就是幻想着某一天能遇到它,说不定它还能为我带来一群杂交的小野猪呢)。厂房往北约一千米,两座山渐呈合拢之势,形成一个山谷,里面藏着一片公墓地,两排卫兵似的柏树夹道而立,好像在欢迎,哦不,挟持人们去往自己的归宿——那些方方正正的黑色墓穴。忽略墓地径直往里走不到三千米,世界重新豁然开朗,几个连在一起的狭长山包横亘视野,上面种满了梅树,听说是一个外地花农在观赏梅最畅销那年租种的,却不料梅苗甫一种下,行情随即一路下跌,那人好肥好料施着,坚决不做亏本买卖,以为总有一天梅树价格会触底反弹甚至突然飙升,他就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他终究没能盼来市场回暖,最后连租金都付不起,就索性撂下这一切跑路了。我们家搬来时,这片无人打理的梅树已经兀自成林,每到初春梅开时节,如云似霞,连绵起伏;因地处偏僻,这份美罕有人打扰,附近的农民对此又视若无睹,幸运如我,独享如此胜景经年,淋过梅花雨,见过梅花落满山坡,只可惜没能想出一两件人生中后悔的事来点缀当时的文艺氛围……前年,这片世外梅林被好事者发现,拍了照片和视频传上网络,遂沦落为知名网红打卡点,安宁不再;而村里发现商机后迅速官宣接管了梅林,在离我家厂房不远的路口设了卡点开始收费……

蜂拥而来的游客拉动了村里经济,听说有对老夫妻靠卖茶叶蛋一个月就赚到了以前一年的收入。我妈也跃跃欲试,说想去摆个摊卖矿泉水,被我爸阻止,他自己则飞速请人在厂房外搭起古典中式门楼,亲自题写了一块“汉风堂”的牌匾,涂上金粉挂得老高,原本极不起眼的工厂一下子变得醒目;他还一鼓作气清空了厂内的两个车间,做出曲曲折折的隔断,顶上装了射灯,把他自认为满意的大小雕刻件一一摆置好,对外宣称这是他的私人作品展览馆。因为他硬件得以达标,顺利地在当了十年的市级工艺美术大师后,荣升为省级工艺美术大师。这片梅林因而被我爸视作福地。

手机铃声响起,是哥,且两声后还没有按掉,我就不客气地按下了接听键。哥在那头语速很快地说外婆死了,他已经在老家,刚吃完午饭,爸妈也到了,问我回不回去。他的口吻充满炫耀——当然是极力克制,但瞒不过我的耳朵——好像在奔丧这件事情上他占了先机,就等于是赢了我一局。我想象着手机那头他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去了,就麻烦你替我多哭几声吧。

按下手机,我往回走。过阴冷墓地后出得山谷,阳光立即笼住全身,我不由自主仰起头来,让脸接受这暖暖的抚慰,同时有个念头油然冒起:外婆可真会挑日子呀。说起来,今年的天气一直没正常过,气温忽高忽低,风霜雨雪不止,整个地球也命运多舛,疫情、地震、海啸,接二连三,没完没了,好多无辜的生命凋零逝去……好在春天力量强大,该来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尤其今天,太阳一出,春色立即有了旖旎之态,路旁植株像是趁我不备忽然换了浅绿嫩装,我家厂房后门外两株玉兰枝头,一只只白色酒盅亭亭玉立,哦不,更像一群迷路已久的白鸽飞回了家——往年这个时候,它们早已零落成泥,不说香消玉殒,也已魂飞魄散。而听说人刚死,魂魄不会散,外婆的灵魂可能还在老家上空徘徊。想到这里,昨晚的梦境忽然闪电般长驱直入,浮现在我脑海:外婆站在房门外,笑吟吟朝我挥手,然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听老一辈说,故去的人在梦里不说话,才真叫托梦。不用说,昨晚她已经来跟我道过别了。

我最后一次和外婆长时间相处至少是三年前,疫情远还没开始,一切还是正常模样,我也还跟父母一道住在厂里。外婆一住下,四亲八戚闻风而来,手里都拎着礼品,外婆欢天喜地悉数收下,床底下很快塞得满满当当。某天我妈趁外婆午休,欲转移两箱八宝粥上楼,被外婆一声断喝停下了脚步。外婆说,我的东西,放我床上。此后,外婆躺的那张老式眠床的里半边迅速堆起一堵花花绿绿的礼品墙,身体已缩成小小一坨的外婆晚上就在它们的簇拥下安眠;而白天只要醒着,她就伸着两条孩子般细瘦的胳膊,将那些东西左拥右抱揽在怀里,床头柜上的播放器放着她百听不厌的《宝莲灯》,眼睛半闭,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那段时间我跟外婆真正坐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极少。当时厂里业务尚可,我就有忙不完的活,导致吃午饭总是落在最后,一般等我去吃她早已酒足饭饱午睡去了;晚上就更不用说,每当我歇手下楼,她已经一觉睡醒,在啃吃饼干当宵夜了。她偶尔会捂着鼻子来我的雕刻工场转转,噪声使我们根本无法交流,粉尘则令她很快就逃之夭夭。

有一次我没使用大型工具,坐在桌前雕小件,她就多待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站在一边看我操作,最后在我耳边讲了一句:“挺好,做人就得勤劳。”说完就转身走掉了。还有一次是在饭桌上。那天我下去明明已经不早了,她却还坐在桌边,貌似在等我,因为她的视线一直跟着我。桌上照例只剩残羹冷炙,我叫了她一声,进厨房盛了饭就坐下来开始大口往嘴里扒拉。她忽然开了腔:“听你妈说,你相亲又失败啦?莫担心,这个不成功,还有另一个;错过了错的,才能碰到对的。干事业也一样,今天不成功,还有明天;明天不成功,还有后天呢。积极的心态不能丢。”她说的都对,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好含着满口的饭朝她猛点头。她好像对我的反应不甚满意,默默瞅了我一会儿,忽然拍案而起,朝着我妈他们住的里屋厉声说:“什么东西!净留些猪食给我阿飘吃!”把我吓了一大跳,随即明白过来她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我赶紧吞下最后一口饭菜,表示我已吃完,且故意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了我一阵,最后翻了个白眼,跺着脚进屋去了。

那次外婆在我家住满两月就说要走,接下去被钦点的人是小舅。小舅开车来接她,我在楼上听到声音,下去跟她告别,只见她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正一丝不苟指挥我爸妈把她的东西往车子上搬,后备厢很快满了,就往后排一件件填塞,完了她一骨碌坐上驾驶座旁的位子,才伸出手来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低下头凑近她,她在我耳边说:“你胆子放大一点,记住,不要怕,无论你爹妈还是谁。做人嘛,什么都要去体验一下,才不会后悔,外婆永远支持你。还有,我死了你就别来了,反正人死就这么回事,你心里有外婆就够了。”我点着头一一应下,同时把手中拎着的一箱牛奶放在她的解放脚前。那是我克服心理阴影(我对牛奶敏感)特地去超市买来备好的,光明牌,同时我的口腔和舌头像上膛的枪弹,准备在她接下去问“这是不是床底落下的”时利落地吐出一个“是”字,结果她并没有问,伸手直接拉上车门,车子就开走了。

外婆享年95岁。她过完78岁生日之后就不许我们为她操办寿宴了,说怕被阎王爷盯上。那次我们唱完生日歌,看头戴纸皇冠的她几口吹灭三层蛋糕上的蜡烛,纷纷鼓掌并祝她长命百岁,她却当场翻了脸:“你们这是在咒我只能活到100岁?”搞得所有人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现场气氛很是尴尬,她却自己拿刀切下蛋糕上的寿桃兀自吃了起来,鼻尖上沾了奶油也不擦一下。88岁开始,外婆开始轮流在几个子女家小住,多则半年,少则两月,一直耳聪目明,没病没灾,吃得下,睡得好,所有人以为她活到100岁毫无悬念,她却毫无征兆地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其实她是给出暗示了的,哥刚才在电话里还跟我讲,小舅说外婆去世前曾念叨好几次“这世道太糟糕,不会好了,真得走了。”连杯不离手的参茶也停喝了。当然,说走就走才符合我外婆的个性,她这一生,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

不知不觉,我已站在玉兰树下,虔诚地抬头,用意念往这花的杯盏中注满外婆爱喝的黄酒——目前,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遥祭她那个不羁的灵魂。

印象中,外婆小个子,短发,清瘦,每天坐在院子里要用篦子细细梳头半小时。她打扮时尚,夏天穿香云纱上衣,下配阔腿裤,身上丝毫不见农村人常见的邋遢相。不过我妈却说外婆年轻时每天都蓬头垢面,不爱收拾家务,家里天天充斥着她的大呼小叫,还经常擤完鼻涕就往几个孩子的衣服上擦。外婆的解释是,早年家里人太多,收拾不干净就不收拾了。她还反问,我辛苦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有个人样,不好吗?我对自己好一点,不行吗?大人们听了沉默不语,只有我坚定地站在外婆这边支持她,赞美她,并告诉她我妈他们不回答那是无言以对。吃的她也讲究,一天要喝两次黄酒,午餐后与晚餐前,各一小盅,温热的,冬天还要打个鸡蛋进去。

春天她烧给我吃的蚕豆饭里有腊肠,特别好吃。外婆却说,腊肠换作火腿才真的好吃,让我有机会一定要试试。外公去世后,外婆坚持独居,两个舅舅觉得没面子,外婆说,你们的面子能当饭吃?我一个人过日子,不知道多舒心!她住的小屋木地板一尘不染,马桶藏在木箱子里。听说这一切是她早年从一个上海知青那里看来的。我就问外婆是不是暗恋过那个知青,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学习对方的一切并默默践行,有句话不是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将自己活成对方的样子。外婆当然矢口否认,骂我“没规矩”,作势要打我,手伸到一半变成拧开手中的保温杯盖,她垂下眼睑喝茶,抬头又开始王顾左右而言他,“有人在背后嚼我舌头,说我错了心发花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口吻变得轻蔑,“她们就是眼红我。”然后脸朝外,声音高起来,“也太好笑了,干净反被邋遢笑。”她的举动让我更不免浮想联翩:一个乡下妇人,老都老了,突然一改年轻时的质朴或土气,把自己扮得洋里洋气,这真的正常吗?不过一想到她跟外公两人一直很恩爱,尤其外公,生前从来宠她如珍宝,连喊她名字都用叠词“丫丫”(外婆大名叫李二丫),我又觉得不该对她产生这种大不敬的怀疑。然而后来在一次酒后外婆还是露了馅,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那个小知青来我家吃过糅,他跟你外公当年一样,说好吃极了。讲这话时,她脸色泛红,不知是酒意还是其他因素催发的。而我那阵子正为了什么事焦头烂额,就没乘势追问下去,那件事就这样成了谜。

外婆长期喝参茶。她手中的保温杯是外公年轻时买的,质量很好,是她最喜欢的保命用品。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先抓一大把参片放进保温杯里用开水泡好,几分钟后参香袅袅飘出,她端起杯子凑到鼻下深深一嗅,然后吹开浮在杯口的参片,啜饮几口,再慢吞吞起床。我有次注意到那个杯子的不锈钢内胆已近赭色,提出给她换个新的,比如日本象印或是虎牌,她嗤之以鼻,还是老杯子泡参茶,走到哪捧到哪。外婆但凡念叨起外公,都以保温杯做开场白。外公名叫长生,比外婆早走整整30年。晚年外婆经常陷入回忆,笑笑骂骂,骂外公对她是假好,总共才陪了她没多少年。“该死的长生不老,他一打头就在骗我。我上当了,以为他真的会长生,我是不是傻?……可能也是我不对,不该老是这样咒他,该死的长生不老……”她又说,“想当年,我和你外公吵架,你外公傻,生闷气,不吃饭,光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不等于五脏六腑都架在烟上熏,哪能长命啊。说到底,他就是傻。”骂完又得意地笑:“和你外公吵架我也生气,也不吃饭,但背地里有参茶支撑着,身体能有啥事儿。”外婆清楚哪种参性寒,哪种参性热,哪类体质、什么季节适合吃哪种参,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就笑:别当我不识字就是文盲。她回忆的结尾总是那句话: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讲完随即拧开杯盖,大口喝参茶。

外婆和外公一样都属鼠,但她比外公小一轮。外公高大英伟,皮肤白皙;外婆身材矮小,黑且精瘦。如果非要找出两人的夫妻相,那就是他俩都眼窝凹陷,眼珠漆黑发亮。相比敦厚的外公,外婆更有鼠相,表现在她精力旺盛而机警,遇事反应敏捷,逻辑思维清晰——很可惜这点没有遗传下来,她所有的子女几乎个个逻辑混乱,比如我妈,就是典型的跳跃性思维,要弄清楚她讲述的某件事比登天还难,这里按下不表。与南方常见的塌鼻梁老太太不同,外婆鼻梁高隆,我一度认为她祖上是因战乱遗留海边的游牧民族,后来这层怀疑加深,是越来越感受到外婆的性格也随大海,沉默时俯首静思,悲伤时仰天长啸,情绪的潮水忽冷忽热,退了又涨,一浪接一浪。性子又极烈,有仇必报,哪个触犯到她,只要对方活着,追至海角天涯,骂起来如惊涛拍岸。但她心里有杆秤,善恶分明,在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村里有人蒙冤被打倒,关在牛棚挨饿受冻,谁都不敢靠近,唯独她去了一趟又一趟,送完吃的送喝的,还把外公最厚的衣服拿去给那人披上,最后竟然平安无事。听说看守的只敢在不远处瞪着她,没敢说啥,外婆则全程镇定自若,表情泰然。外婆待外人豪爽,只要踏进她家门,不管富豪还是乞丐,一律视若贵宾,热情款待。但她对子女却严苛,我妈他们几个在外婆面前个个噤若寒蝉;不过他们婚姻自主,成家后外婆也从不掺合他们的家事,那年小舅妈跟我小舅闹离婚,外公去干涉,还被她责怪是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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