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

作者: 夏立楠

1

陈俞章来找我爸时,他死活不同意,这不成,绝对不成,我哪能演张飞,他又怎么能演夏侯杰。陈俞章说,怎么不能演,戏班的老师说了,你俩这形象,往那一站就是一出现成的《张飞大闹长坂坡》,这戏专门为你俩而生的。我爸还在忸怩,陈俞章脸色已见不悦,撂下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托我帮你娃转公校的事,我还没办下来,再说了,你猪八戒都演过,还有什么不能演的。这话有些刺耳,我爸很是不高兴。见我爸脸色铁青,陈俞章软了下来,只说,你要是不答应,那岑光均又怎么好下得来台面。

陈俞章走后,我爸燃起一支烟,蹲在门槛上发了好一阵子呆。那是一九九五年冬天,武侠剧《萍踪侠影》剧组莅临我们小镇,借着冰封的大河、苍茫的戈壁,拍摄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前没见过拍戏,只晓得《白眉大侠》里的人飞来飞去,这会围观的群众才晓得,原来是钢丝绳吊着呢。剧组拍戏,小镇无偿提供场地,剧组吃人嘴软,双方达成协议,由剧组的老师亲自策划,为小镇量身打造一台春晚,参加表演的人里,有镇长,有富商,还有平民百姓。镇长岑光均热爱戏剧,有事没事,家里放着的都是京剧,奈何自己唱不了,每每跟唱,总是走调。他在多个场合表示,我们千万不能小觑古典文化,《三国演义》对他影响甚重,是他最爱的名著。

演戏对我爸来说,算是他唯一的嗜好。用嗜好形容绝不为过,我爸说,他打小就有表演天赋。没和我妈好之前,他就梦想着某天能当明星。我问当明星有啥好?他说,能当大侠,能当警察,还能当军人,咋不好?可以把想做的职业都体验一遍。有了我以后,他还是没能顺利实现演员梦,只能进电热厂上班,工资低,勉强糊口。不过,他钟情演戏的热情从未消减过,只要厂子里搞文娱活动,他总会踊跃参加,有段时间还组织了一个小品队,还别说,演的小品在我们镇上颇受男女老少青睐。

就这样,我爸纠结了好半天,决定还是去找剧组的老师。到了河边,剧组正拍完一场戏,大家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吃饭。我爸匆匆忙忙,吃饭的老师以为他是个不懂事的群演,有些生气,正欲发火,我爸问,谁是夏导,我找夏导。坐最里面的一个大妈站了起来,说,啥事,我就是。我爸说,夏导,这戏我不能演。夏导问咋回事,我爸一五一十把陈俞章转述给他的事说了出来。夏导笑呵呵道,你这脸型,这身板,只要化化妆准能演。我爸说,不是这么回事。夏导疑惑,说,那是怎么回事?我爸说,我是个大老粗,虽然书读得不多,但是电视剧《三国演义》还是看过,我演张飞没问题,岑光均演夏侯杰则不行,我哪能打镇长?夏导笑道,不是要你打镇长,是要你打夏侯杰。我爸说,这也不行,戏里戏外都是生活,戏演完了,我还得回到戏外,他要是记恨我咋办?就算不记恨,我这心里也不安。见我爸说得认真,夏导把我爸叫到桌边,慢慢和他聊,讲了一番道理,想打消他的顾虑。我爸执拗,给夏导打了个比方,说您晓得我为什么不喝酒不?夏导说,为什么?我爸说,这人啊,酒里酒外都是生活,有些人生活中反而不是自己,醉酒了才是真实的他,借酒撒泼的事我见多了,您说那时候他是真醉吗?演戏也一样。夏导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倔?我爸说,我就是这么倔。见我爸如此,夏导没再搭话。

本来以为事情会这么过去,没想到过了几天,夏导的助理竟主动给我爸打了电话。说,你是夏志军吧?我爸说,是呢,您好。那边说,我是夏导的助理,这样吧,我长话短说,夏导了解了你的情况,觉得你是个人才,这次机会难得,很多人做梦都难遇到,偏巧被你赶着了,趁这个机会,要是你演得好,我们明年初有一场历史戏,没准你能去北京发展。我爸说,敢情是让我先把小品演了。助理说,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是个翻身的机会,好好想想吧,决定了再同我联络。

挂了电话,我爸更加陷入纠结中,演吧,怕得罪岑光均,不演吧,又害怕错失良机。我妈说,你这人就是拧巴,多简单的事,喜欢就演,演戏嘛,有什么的,我不信那岑光均能把你吃了,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这话算是击中我爸要害,他站起身来,一鼓作气地说,那就演。

2

排演没我爸想象中的有趣,他那点演技,应付小镇的父老乡亲还行,真要摆在台面上,是过不了专业人士的眼的,他知道水深水浅,自然不敢班门弄斧,全程都是虚心求教。

白天,他在电热厂车间上班,晚上下班,就踩着自行车到小镇的俱乐部候着。说是俱乐部,其实是个电影院,里面有舞台,凡是重要的文艺晚会,都安排在这举行。夏导太忙,自然不能亲临指导,安排的是一个年轻的副导演做监制,圆脸、矮个、留络腮胡子,乍看以为是个画家。

排演不用穿古装,更不用化妆,人到了,直接上。岑光均公务繁忙,有时候来得晚,大伙还得等他。起初那几天,我爸回来得晚,不过不管怎么晚,我和我妈都等着他。我爸进屋,脸上总是带着倦色,我好奇问这问那,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我。我妈呢,见缝插针给他烧水,端盆让他洗脚。怎么说呢,我爸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也是我们家未来的希望。他要是真把戏演好了,没准以后就能飞黄腾达,这话我和我妈尽管没说出来,但是彼此心照不宣。

兴许是见我们态度过于热烈,我爸终究没忍住,有天回来得特别晚,还带着酒气。我妈问,今晚戏班吃饭了?我爸没好地说,没。我妈,那怎么回事,见你拉着个脸。我爸说,我不想拍了。我妈说,怎么了。我爸说,没怎么,赶紧睡吧,我也得睡了。说着,自己进了厨房,要烧水洗脚。我则径自趴在桌上,拿出彩笔画画。受我爸影响,我身上的艺术细胞也不断被挖掘出来。只是我不喜欢演戏,对画画情有独钟,每天做完功课,总要随意画一点,不管画啥,只要是画就成。

后来,我妈听说他入不了戏,怕这怕那的。导演恼火,在旁边吼他,说你怎么演的,你的眼神呢?眼神在哪里?我都说了无数遍了,张飞在这段戏里的眼神是凶狠的,心理上是带着佯装色彩的,佯装懂吗?你有没有看过《三国演义》啊,有没有了解过人物背景啊,虽然我们不是职业演员,但是不演则已,演就演好,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这戏是改编的不假,可我们也只是改了细节,故事大的节点和走向是没有改动的。我爸有些怨怒,只是没发作,阴着脸不说话。导演来了气,我晓得你不高兴,可你想想,这是什么情况?我再重复一遍,东汉建安十三年,战斗双方是刘备和曹操,刘备被曹操击溃,先后辗转于襄阳、江陵等地,军队疲乏,士气低落,两个女儿还被曹纯俘虏。此时,对于你这个刘备的结拜兄弟张翼德来说,有多仇恨曹操?你身边不过二十骑人马,为何拒后断桥?一是为了给主公逃亡赢得宝贵时间,二是为了佯装军队士气锋锐未减,懂不懂?你要学会揣摩张飞的心思,不,你现在就是张飞,张飞就是你。

此时,副导演气得面红耳赤,岑光均见势宽慰道,导演别生气,我们小地方的人,没怎么见过世面,往年也就搞点小品秧歌什么的,都是小打小闹,啥时候能把艺术上升到这样的高度。顺势,岑光均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副导演。副导演说,岑镇长,你不知道,拍戏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岑光均说,那肯定了,不然怎么能称得上艺术,那还不谁都能当明星和导演了,说白了,也需要天赋啊。

抽完烟,他们继续排演,估计是导演的话激怒了我爸,这回我爸演得特别棒,他雄赳赳气昂昂,右手握紧丈八点钢矛,往地上一砸,掷地有声。左手叉腰,向迎面而来的夏侯杰怒吼道,我就是张翼德,你可敢来决死?按理说,在原著里,夏侯杰此时被吓得肝胆碎裂,倒于马下,曹操见状后大惊,惶乱中拨马而逃。可导演说,这段不好演绎,且认为夏侯杰不会那么怂,战斗的胆量还是有的。于是,夏侯杰上前迎战,奈何张飞力大无比,兀的一脚就将夏侯杰踢飞。夏侯杰不甘示弱,从地上一跃而起,操起长矛就朝张飞刺去。原著里更没有这一段,加这段是为了增强打斗的场面感和冲突感,副导演说,这矛得刺中张飞,结果不知道我爸是条件反射还是怨气在身,挥起手中塑料做的丈八点钢矛一个“棒打狗”的姿势就把岑光均打趴在地。停!副导演怒火中烧,你怎么搞的?都说了,夏侯杰要最后才被打倒,最后,是最后,你懂吗?这次是你中招,你反而打到夏侯杰身上了,再说了,这丈八点钢矛是这么使的吗?要不要我再给你使使看。

那天晚上,是我爸最不愉快的一个夜晚,也是内心最闹腾的一个夜晚。

3

我爸让我妈在街上买了不少好菜,特意寻了一只王八,说这东西补身体。他把陈俞章请到家里,开了多年舍不得喝的老窖。陈俞章说,你小子,终于晓得感谢我了?我爸先饮了三杯,面有些红,才壮着胆子说,陈站长,不瞒您说,谢谢您,不过这活我算是做不来,今天就是想当着面跟您诉诉苦,还望您海涵。陈俞章是综合文化站的站长,管着我们镇上的文化阵地,每天高音喇叭里播什么,什么时候播全由他说了算,逢年过节,小镇要组织什么文娱活动也是他牵头。我爸跟他熟悉,此前经他手演过几个小品,把乡亲们逗笑了,在镇上赚了那么点名气。

陈俞章说,你这是在唱哪一出?我爸说,我能唱哪一出,现在我谁也不埋怨,只埋怨我自己,您是为我好,可我是死狗烂泥巴——扶不上墙,辜负了您一番好意,这戏我看是演不成了。陈俞章问到底咋回事,我爸和他又走了几口,才慢慢细叨,说演戏这事太难,难是一回事,能弥补,关键是我还把人得罪了,昨天不小心一棒子把岑光均镇长打趴在地。陈俞章听到这话,旋即站起身来。我爸错愕,问怎么了。他说,严重不?我爸说,不太清楚,没好意思问,我见他从地上起来时,扶了扶后背,我这心里闹得慌。陈俞章缓缓坐下,说那你喊我来的意思,是想请我代你去赔个不是?我爸说,就是这么回事,还想麻烦陈站长帮我探个口风,看他有没有在气头上。陈俞章叹了口气,说这有什么好探的,你找个适当的时间,走走便是了。我爸明白陈俞章的话,无奈心底仍是犹豫。陈俞章说,看你长得膀大腰圆,做起事来优柔寡断,哪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我爸说,所以说我演不了张飞嘛,你们偏要我……行了,别提了,陈俞章打断我爸,说改天买腿羊肉去看看,他给我爸引路,顺带把我入公立学校的事也提提。

岑光均家住在一栋新修的五层楼小区,每栋楼底下有一排杂物间,分给楼上的住户,一家一间。去之前,陈俞章给岑光均打过电话,岑光均说,到了楼下,别拎东西上来,楼下左数第三间是他家杂物间,直接往里丢就行了。我爸说,又不是啥稀罕物,用得着这么小心吗?陈俞章说,你懂个屁,这叫爱惜名誉,懂吗?就像鸟爱惜羽毛。我爸心想,他可真算是一只好鸟。

到岑光均家,岑光均挺客气。我爸有些拘谨。岑光均说,别往心里去,拍个戏而已,哪能当真。我爸说,怎么能不当真,毕竟是实打实地伤到您了。岑光均说,又不痛,再说了,就算痛也没什么嘛,按你这意思,过几天再排演,我要是不小心伤到你,岂不是也要上你家登门谢罪?我爸讪笑道,哪的话,怎么敢。聊了一小会,陈俞章见岑光均确实没把这事放心上,就见缝插针,把我要转公立学校的事讲了出来。那时候,我没有当地户口,读不了公立学校,只能读私立学校,教育条件是一回事,主要是教育质量不咋的。我爸觉得苦了自己事小,但不能苦了孩子,一心想着送我去好点的学校。岑光均向我爸深入了解情况后,说这事春节后安排下。我爸立马心生感激。那天,他们仨聊得还蛮愉快,在我爸的建议下,岑光均也认为《张飞大闹长坂坡》不好演,直接换成《诸葛亮七擒孟获》试试,岑光均演诸葛亮,我爸演孟获,陈俞章亲自改编。从岑光均家出来,我爸如释重负,心情一下子敞亮开来。

那段时间,我爸越发忙碌起来。临近年关,厂子里各车间争优争奖,加班加点在所难免,同时呢,镇里面分管工业的部门隔三差五到厂子里检查,从上到下,忙得不可开交。

我去我爸单位的那个下午,在他们办公室等了好半天。他同车间的叔叔说,上澡堂洗澡去了,洗完了就出来。那几个叔叔边抽烟,边聊天。有个他们称主任的人进来后,打听我爸,大伙说进澡堂呢还没出来。那人就说,夏志军出来后,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大伙都不知道发生了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啥。说完话,主任就走了。

按主任的意思,我爸从澡堂出来后,收拾完衣服,头发还没干,就朝主任办公室赶。我等他回家,又待了好一会,他才推开办公室门。那几个叔叔起哄,问他什么好事。我爸一脸不高兴,只撂下一句话,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就从衣柜里收拾起东西,喊我跟他回家了。

到家,我妈追问,他才说,近来镇里分管工业的领导常来检查,厂子里对每个车间科室管得也紧,主任听说他在拍小品,还是和镇长岑光均拍,自然打起他的主意,希望他能套套近乎,要是生产方面考核下来不错,对大家都不错,倘若再能评个优什么的,那他对车间的贡献就更大了。我妈说,好事啊。我爸说,好个屁,我现在是“伴君如伴虎”,要是惹着镇长岑光均不高兴,厂子迎检、车间评优成绩都不中意,岂不是赖在他头上?我妈想想,说也是。但我妈又转了话锋,说机遇里总是藏着风险的,挺正常,你也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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