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飞翔

作者: 沐沐

1

红色塑胶跑道,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环。我在这个没有终点的跑道上做着把右脚放到左脚前,再把左脚放到右脚前的重复动作,在交替的惯性中,我穿越灯光稀疏的幽暗地带,复又重返光明。忽长忽短、忽前忽后的影子是我唯一的伙伴。我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圆心跑,一次次抵达终点,又一次次从终点出发。终点也是起点。

跑得慢,才能跑得远。只要不停下来,哪怕以蜗牛的速度,跑着跑着,你会讶然发现那个健步如飞,早先从你身边飞驰而去的人,赫然出现在前方,他慢下来了,你们又一次擦肩而过,这一次,你看到地上,是你的灰色影子擦过他的影子,更先抵达前面的白线。

时常做一个梦。梦到要迟到了,心急如焚地扔下牛绳,朝学校狂奔,一路上石头硌得脚生痛,最后冲进教室,不知谁惊叫了一声,我和其他人如梦中初醒——我居然没有穿鞋。我那双沾着泥灰、粗裂且布着伤痕的宽脚板,瑟缩在众人的目光下。我像个犯人一样站在那里,接受其他人目光的审判。那个时候我希望自己的双脚截肢般消失。

赤脚去山野,拽草、放牛、捡柴……去学校之前,打一木盆水,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套进那双半旧的布鞋,那是我唯一的鞋。光脚去学校,和裤子屁股处破了个窟窿一样,是件没遮没羞的事情。梦境反映处境,是否,我一直都在为没有鞋而焦虑。

没有鞋,不影响我在山野中奔跑,我赤脚蹚过湍急的溪流,跨过繁密的草地,攀上耸立的山崖,在荆棘丛中飞跃疾跑……因为长期不穿鞋,未受到约束和禁锢,我的脚板特别的宽、厚,被人讥笑为牛巴掌。工作后足浴方兴,被人拉着去洗脚,几个男女在一间。我的脚被按在一个泡着中药的桶里,在洗脚小妹的大力揉搓和热水的浸泡下,红得像煮熟的虾,这对“虾”大概是喂过膨大剂的,胀得吓人。当洗脚小妹把“这对虾”捞起来,搁在一旁的白毛巾上,我顿时傻了眼,真想扯一块厚布,把旁边那位男士的眼睛蒙起来,遮住那不时扫过来的内容复杂的余光。此后,我再也没有同任何人去足浴。买鞋也是一种自取其辱,尖细的高跟鞋与我彻底无缘,我长年穿着宽大的运动鞋,这也意味着我始终是山野之人,难登流光溢彩礼裙飘飘的大雅之堂。

长期赤脚,我的脚底长着厚厚的茧,让我有本事在盛夏滚烫又嶙峋的石子路上如履平地,然而,尖石、碎瓷片还是会扎进我毫无防备的脚底,鲜血会像眼泪一样流出来。或正兴冲冲地追打着,脚趾头猝不及防地踢到了石子上,整个人顿时蔫了,跳着脚,嘴巴不断嘶哈着,眼里泪花滚动,又倔强地不淌下来……当脚底猛然刺痛一下,我知道又大事不好了——被刺扎了,我坐在地上,抱着脚,双手从四周向被扎的小黑点使劲挤按,运气好的话,一个小小的刺尖真的会被挤出来。有时,脚底若隐若现地疼,不以为意,过了几天,脚底红肿起来,走不了路。母亲拿来绣花针,放在火里烤了烤,用针尖一点点挑开肿胀的包,我疼得大呼小叫,母亲不为所动,她说,忍一忍,刺挑出来就好了。当那个肿包被挑得四面开花时,母亲在掀开的肉里翻到了那根刺,刺不大,是野生树莓的刺,这种刺在乡间最常见。我们的身体可以吃进苦果,被重担压弯,全身浸满盐粒,但我们忍受不了一根小小的尖刺。我们没办法把外加的尖刺消化,或与之共存,带刺前行,我们需要把身上的芒刺抠出来,扔出去。

刺挑出来了,脚底很快就愈合了,我又开始飞跑如常了。

跑着跑着,我跑进了十里之外的乡中学,继而跑进了县里的最高学府——唯一的重点高中。我一次次走过村庄的分岔口,一次次与山野里赤足狂奔的伙伴分道扬镳,他们极少有人和我一样进了更高的学校,更多的留在了那块土地上,接过了父辈手中的耕犁,或者来到了繁华的城市,成了流水线上和建筑工地里的一枚小小的钉子……

2

在高中校园,我还没开始奔跑,已然折翼。我喜欢上了我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个善良又尽责的人,他有双明亮又羞涩的眼睛。我抵御不了这样的眼睛。老师或许也是喜欢我的,仅仅是喜欢,或是偏爱。偏爱我什么呢?我这个丑丫头,除了周记写得好一点,一无长处。他会在我的周记里批注大段大段的红字,那些红字,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卑怯又敏感的心灵,任何一点点理解和关注都会被截获和放大。明明是个卑怯的人,却肥着胆做了很多我现在都无法想象的事,我写过很多很多的纸条和信件,都是一个人的呓语,装进信封,走很长很长的路,寻找一个绿色的邮筒,投进去,收信地址是我刚刚出发的地方;家里新摘的李子,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分一个给舍友,会被我偷偷放在那张放满作业本的办公桌上;下晚自习后,一次次张望老师的宿舍窗前有没有亮起橘黄色灯光,一次次借故敲开那紧闭或半掩的门扉。那个宿舍在两间教室之间,后来,母校作了重修,那一排教室和宿舍都夷为平地,建成一个宽阔的广场,但我怎么可能忘记当初的模样,我在那个门前驻足了太久太久。在一个雪夜,老师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和对面屋顶,雪已经积了一层白,雪到底下了多久,我不知道。我看着茫茫雪境,内心迷茫而忧伤。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者我只是等待等待的本身。雪还在下,一片一片,就像我心中的风雪从来没有停止过。夜很深了,我的身子全麻木了,脚更是钻心的冷,我不敢大声跺脚,怕惊动旁边教室里秉烛夜读的人。在夜读的人面前,我是羞愧的。我已经无法静下心来,读进一个字。写作业的时候,我在纸上胡乱地划着,最后发现写的全是他的名字;散步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睁眼闭眼之间,全是他;常常在暮色降临的时候,登上学校后面的山,站在陡峭的石级之上,临风而立,那个时候,我想的是,如果从这儿纵身一跳,他会不会为我流泪痛哭,会不会悔不当初……

那个雪夜,我终是等到了他。看到我,有些诧异,又并非特别诧异,他已由当初的偏爱转为隐隐的不耐。他当然明白我的心迹,我说出的和未说出的,都已超越了对老师对兄长的情感。他婉拒了,我却视之为另一种关心和爱护。那个雪夜,他说了什么,我已然记不得,或者他什么都没有说。回到宿舍时,我的心并没有暖起来。风雪似乎已经浸透了内心。我真的要无望地追求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丧失自尊也在所不惜?

在一个纷乱的夜晚,来到了操场上。内心的细雨让我想奔跑,想呼喊。我把自己的委屈、痛苦、思念,都撒在了跑道上,一个人在黑夜里撒足狂奔。夜色一团墨黑,不见满天星辰,就像我的现在与未来。跑着跑着,悲从中来,倒在草地上痛哭流涕。我并未忘记自己的来路,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无力摆脱。我想我已经把一生的爱都提前挥霍尽了。我觉得,不可能再像爱他那样爱一个人,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他。十七岁的我,在爱,但不懂爱。

久未跑步的我,思虑重重的我,是如此的虚弱,跑了几步,便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软。踉踉跄跄,头晕,想吐。连风和空气,都在阻止我向前。农家的孩子,没有鞋的孩子,怎么可以忘记奔跑?我不想停下来,即使呼吸粗重,即使摇摇欲坠。我突然对自己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怨气和恼怒。那一刻,月光印照着面目狰狞的我,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迈步,要像扔掉抹布一样扔掉布满周身的自轻和软弱,我要找回那个迷失的自己。一步又一步,在度过了最初的困境后,脚步居然变得轻盈起来。这个发现让我喜极而泣,只要跨出去,穿越至暗的甬道,总有一道光,把我照亮。我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大汗淋漓,脚步疲软,浑身虚脱,却满心喜悦,轻松,内心的潮湿都随汗水蒸发,被风吹走,不知所终。跑步,缓解了令人窒息的痛,我找回了久违的轻盈和澄静。

仰躺在草坪上,厚实又粗砺的皮筋草在我的身下,发出阵阵密织的清香。不远处,繁茂的白玉兰树深沉不语。有天夜里,白玉兰树开花了,一朵朵洁白的花在枝头次第打开,发出炫目的光,像一树星空。天空墨蓝而广阔,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树梢,我到现在都觉得恍惚,到底是白玉兰花开在了天上,还是白云落到了白玉兰树尖。

我慢慢明白了一个事实。爱很多时候,不需要过多表达。像白玉兰一样,开在心里,兀自生长、芬芳,也没什么不好。那时候,我不认为爱会如星辰如花朵一样陨落凋零,或者说,我不认为我的爱会陨落凋零。年轻的时候,我们迷信永恒。我不知道,万物在生长,也在消亡,只是生长和消亡之间需要时间,我只要在这样的时间忍耐、等待,等待时间给我答案。

感谢跑步,让我渐渐找回丢失的理性。手电筒光一样分散出去的心思被收回在课堂上,聚集于一本本习题上。黑色的七月,安慰了我三年的泥泞。虽然并非令人仰望的好大学,但这已尽我所能了,没有辜负那星光下的奔跑。

后来我得知,我跑过的操场,一年后,有一个男生,和我一样,也固定每夜在那刷了一圈又一圈。他是L,我高一至高三的同学,印象中,他一直坐前排,个头小小,脑袋圆圆,一个嘴巴整天噼噼叭叭放鞭炮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落榜了。复读。又落榜。这时,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好像苏醒了。他剃光了头发,削发明志,不达目的不罢休。接着开启了悬梁刺股式的苦读,真的是三更眠,五更起,整整一年,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谁也料想不到,昨日还是小孩心性的他潜藏着魔鬼式的意志和信念。寒假的学校空无一人,他在校外的出租房里,昼伏夜出。每刷过一本习题,就扔在墙角,墙角已摞起了一人高的书垛。来自小村镇的孩子,刷题是当时唯一的途径,也是捷径。一切靠自身意志和领悟力,难以得到外力的点拨和支撑。除夕下午,祭祖的鞭炮已四面点响,浓重的硝磺味不断钻进漏风的门缝,他打开了门,坐上最后一班车,回到乡下的家,那里有倚门等候他的温暖身影,那个身影想必是他所有的力量之源。吃过年夜饭,睡了香甜的一觉,大年初一,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出租屋。那个时候,L的心里一定有团火,这团火支撑着他,让他在刷完大量的题后,又在操场的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跑步,驱赶走所有的犹疑和困顿,加固了白天一个人战斗有所瓦解的意志力,征杀的狼性又一次得以滋生。他想在月下嗥叫,他要奋力一击,跃向高处。昏暗的路灯打在他的身上,那颗光光的脑袋在黑暗里沁着汗,发着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碰到过白玉兰树花开。若干年后,我去北京,和他见了一面,有些酒意的他讲述了当年一鸣惊人,考上了北京那所名校的背后故事,虽然故事早已作为范本被广泛流传,但很多细节,却是首次得知。那些过往,令他自豪,又像一道不轻易示人的伤口,唯有借助酒意才会揭开。我才知道励志故事还有续集,后来,他又在高手如云的名校里,如法炮制,又一次削了发,又一次在纸上疯狂刷题和在跑道上疯狂刷圈,完成了考研之旅。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一个农家的孩子,除了奔跑,凭什么冲破那道门,和别人平起平坐。其时,他已经在帝都站稳了脚跟,渐渐地在同学群里开始潜水,和所有体制内的级别不低的人一样。几次回乡,都没有声张,悄悄地回,悄悄地走。他说,回来,就是想过几天清净日子。

3

工作十多年后,举家搬迁到这个空气含盐的海滨城市。我厌倦了一成不变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想在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然而,没有想及,切断盘结三十余年根系的我,被插植在咸湿的异域,会经历什么样的境遇。梦想很美丽,落差如悬崖。来自小地方的我,不再年轻的我,日日与油盐酱醋厮磨,渐渐丧失底气,害怕面对外面那个急剧变化的世界。就像一只檐下雀,遑论飞高,连屋檐都未敢飞出,不是屋檐太低矮禁锢了它,而是它没有重新长出飞翔的羽翼。我忧心忡忡,自怜自艾。如一只蛹,孜孜不倦地吐出晶莹丝线,却将自己缠绕、缚绑,画地为牢。

我已经多年不跑步了。

有一天,我带着孩子来到体育场,眼前的一幕令我震动———落日的余晖下,体育场生机勃勃,无数生命在跃动。我领着孩子跑了两圈,却累得像狗样趴下了。彼时臃肿如一只蛹的我跌坐在地上,眼睛一直追随那些一圈一圈刷跑道的人们,其中不乏六七十岁的大爷,他们着短衣短裤,或光着膀子,身体黝黑健美,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有种令人心悸的美——运动之美,生命之美,尽在其中。

自小赤足在山野疯跑的我,在校运会跑步冲向领奖台的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虚弱的旁观者?我黯然。过了阵子,恰逢马拉松比赛日,我在赛道旁看到人群如潮水涌来,他们穿着奇装异服,表情搞怪,热情奔放,男女老壮无不洋溢着青春、快乐。长长的跑道,宛如一条跃动的河流,生命的气息挟裹而来。在这种洪流面前,一种渴望,无法遏制地生长了——我也要跑步,我要跑马拉松。就这样,不间断的跑步又一次走进了我的生活,如果说,之前是被迫跑步,这一次,我才算真正爱上了跑步,爱上了飞翔的感觉。起初是两公里,慢慢开始加码,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最长的里程是2017年的全马,42公里。

那天,我早早就起床,乘车来到赛场,远远地看到人山人海,场面浩大热烈。航拍飞机在头顶盘旋,所有人对着飞机大喊,跳跃,想触摸天空……每一张面孔如朝阳明媚,首次征战全马的我忘却了恐惧,投身于激情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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