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面馆
作者: 赵挺1
圣安东尼奥马刺夺冠的那一天,我奶奶去世了。我开着新买的二手旅行车行驶在深夜的沿海公路。这一天,开始写关于我自己荒唐而又真实的故事,而我正处于合理而又虚幻的生活之中。这是一个关于我们被海啸摧毁前如何出逃的故事。故事里的我因为整天游手好闲而成为第一个发现海啸即将来临的人。这个故事也可以理解成游手好闲对人生的重大意义。
此刻,海面和公路都非常平静,打破这个平静的是我妈的电话,问了我一句,这么晚去哪了?我说,正在庆祝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夺冠。我妈当然不能理解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夺冠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换一种说法,我押了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夺冠,赢了5000块,在麻将桌上叱咤风云的我妈一定会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圣安东尼奥马刺队一定要夺冠。
我押圣安东尼奥马刺,也经常押一些野鸡比赛,这个本质上和我妈热爱的麻将没有区别。
那一天深夜,我从沿海公路回来,开心地吃了一只汉堡,之后继续和奶奶告别。奶奶的告别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我们守夜的时候,除了靠着对奶奶的爱与悲伤以外,还靠着几副扑克牌。我妈在跪拜奶奶的时候,虔诚地念念有词,我看着像保佑我今天赢。我的耳机里放着绿日乐队的音乐。我曾用几百块的手机放绿日的音乐给奶奶听,她觉得天下歌曲越剧排第一,绿日排第二,后来我发现在奶奶眼里,除了越剧,所有音乐都排第二。那一晚我的大嬷嬷很虔诚,一直跪拜在奶奶面前默默念诵,直到传来了呼噜声,让我觉得奶奶只是睡着了。这期间我还押了巴布亚新几内亚联赛一支记不住名字的球队赢,结果赢了好几百。要是奶奶还活着,我就会拿着押赢的钱,穿过悠长的弄堂,排很长的队去给她买最爱的豆酥糖,当我押输的时候,也穿过悠长的弄堂,嘘寒问暖很久问她借钱继续押各大洲的比赛。也就是说我奶奶也间接参与了几百场比赛的押注,就凭这一点,我和奶奶的感情就很真挚。
奶奶去世后的两天,1号台风就要来了。全城进入了防台抗台状态之中。我妈正在麻将桌上,一边摸着麻将牌一边猜着1号台风是在浙江还是上海登陆,押对了台风可能赢得比麻将还多。在我妈眼里,世界杯都是瞎猜,根本不知道谁输谁赢,猜台风还算有头绪。我和我妈说,那是中国男足没有再次进入世界杯。我妈对世界杯的全部理解只有两点,一是中国队必胜,二是押巴西队赢。
在我的真实故事里,奶奶不用躲避这一场海啸了,但是如果奶奶还在世,我一定跑过去告诉她,海啸马上就要来了。奶奶一定微笑着说,来了好啊来了好啊。我会告诉她,跟着我往西边跑,中国地势西高东低。奶奶依旧会微笑地说,那一定要跟中国跟得牢牢的。我和奶奶一直都是坦诚交流,相互信任,哪怕借钱押注球赛,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我押了乌拉圭国内联赛一场坦基西斯莱和蒙特维多竞技的比赛,我押坦基西斯莱赢。我奶奶一定会微笑着说,鸭啊鸡啊都好啊。
在那个真实的故事里,我是这样记录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和我妈认真严肃地说到了海啸即将来临。我说,可能明天这里就要变成一片汪洋了。我妈摸着麻将说,一筒,碰。然后扭头和我说,明天?我赌后天,1000块,来不来?我说,赌赢了1000块,赌输了就没命了。我妈说,人可以明天先跑,但我赌后天来,这样可以吧?我想了想,确定很可以。我妈挥了挥手说,走吧,你现在先跑吧,我打完四圈会跟上来的。我说,那我先走了啊。我妈点点头说,早点回家啊。
以上这段我是在昏暗的海鲜面馆里边吃边写的。写完我发现面馆老板八九岁的儿子正盯着我的屏幕。老板儿子平时就端面收碗,然后电视上放什么他就看什么,感觉生活比我还无聊。他是我虚幻生活中唯一听我讲过海啸的人,主要那个时候我酒喝多,他则新闻联播看到一半,两个人都觉得无聊,于是我绘声绘色地和他讲起了海啸的事,第二天我也差不多忘了。
我合上电脑,他告诉我,做了一艘船。
我说,什么用?
他说,海啸来了可以逃走。
我说,好的。
他说,要不要看看?
我说,下次再看吧。
2
我不知道接下来干点什么,明天比较遥远,明天的明天更遥远,大后天和老张约了打牌。
老张是个技术文艺男,会写几行代码,也会拍几张照片。最近一次和他见面是去年的冬天。那一天,我和他爬上了市中心的一幢烂尾楼。老张说,你背对着我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给你拍一张照片。拍完,老张问我,你觉得什么样的话能够配得上你这张照片?
我说,城市悠久辉煌,背影年轻孤独。
老张说,是个好句子,但是不足以配这张照片。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什么样的句子才能配上这张照片。两个月以后,我在当地一家房产杂志上,看到我这张照片被作为封面,上面配的句子是,临江大府,均价四万五。
此刻我不断点击鼠标,那个我记录了五年生活的小众网站被关闭了。这也是老张做的一个社交网站。老张立志成为“中国的扎克伯格”,也就是老扎。老张发誓,不成老扎就结扎。建立这个网站之后一直邀请身边的朋友入驻。在这个社交网站上,你能体会到社交悲苦,人间凄凉,全世界的人死光了。发个照片写点文字,偶尔有一条评论,点击头像是个美女,最后发现是老张的马甲。
我的第一条记录是关于五年前那场无所事事的旅行。我坐飞机去炎热的东南亚,坐在两位商务男士中间,他们隔着我交流我听不懂的东西。他们往下面看一眼就说,到了奥多棉吉,过会儿再往下面看了一眼,就说到了蒙多基里,而我伸脖子看看下面只能看到美丽的云朵和地表。在西贡我学文艺青年和青旅老板说,我来寻找玛格丽特·杜拉斯。老板问我,你这个朋友走丢了吗?二十岁的我在热带刺眼的阳光中虚幻地点点头。
这其中也有关于青春期精神病,譬如从东部沿海骑自行车去西藏,且根据要求自己改装了自行车。那时候我奶奶在菩萨面前祈求不要让我骑车去西藏。结果在刚出发的时候,急刹先按了前刹,在菩萨的保佑下,人车分离,空中转体两圈,仰面落地,一个月不起。
还有关于一些吃喝玩乐,以及一些无病呻吟,也有一部分装腔作势,装到自己都看不懂那个时候我到底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我在上面骂了很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骂了一遍。在那里骂人的意义不在于让对方知道,而是自己知道就好。另外可能还有一些隐隐约约零零碎碎的关于爱情的东西,但是也不太确定。
我无聊了两天,终于等到和老张打牌的那一天。我就想一会儿打牌的时候问问老张这网站关闭对他影响大不大,最近结扎了没有。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问老张,来了没?老张问,什么事?我说,我家打牌啊。老张说,两个人打什么牌,有空再说啊。我说,不是约好的比大小,一千块一局吗?老张又说,那过两天来啊。老张说过两天来,我总是很认真地扳着手指想,过两天那就是大后天。事实上,我虚幻人生中那么重要的安排总是在轻描淡写中被瓦解得烟消云散。
我打开一部肥皂剧,摆好两副牌,开始自己和自己比大小。过了半小时,敲门声响起,我警觉地透过猫眼看了看,发现老张肥硕的身体横在门外。我打开门说,你不是说不来的吗?老张说,突然想起来,两天前确实和你说过来的。我把牌递给他说,来吧,比大小,一千块一局啊。老张说,这个太简单粗暴了,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全靠运气。我说,靠运气我还有百分之五十赢的机会,靠技术百分之百输了。
老张示意比大小的事情先停一下,他这次要搞一个App,是一款带有社交属性的阅读软件。我说,上次那个网站不是关闭了吗,你结扎了吗?老张说,这个不是你关心的问题,这次呢,我们合伙,你是评论部的部长,专门负责评论,可以扮演各色人群,进行各种评论。我说,评论就评论,为什么还要加个部长?是不是就我一个人?老张继续说,对,你一个人可以扮演一百个人一千个人,把评论热度搞起来。我说,譬如性感少妇、清纯学生、制服白领、大胸模特那种?老张说,你别这么黄,又不是搞小卡片,当然了,这是个好方法。
我一星期都可以独自吃喝玩乐的一个人,突然就要分裂成这么多人了,总觉得这事情又要黄了,于是不免担心地问,这次失败了,是不是要结扎?老张说,这次换你结扎。
在我的故事里,这样提到老张:我告诉老张,海啸马上就要来了。老张让我先别声张,把这个消息发到那个小众交友网站,他马上给我首页置顶半个月。我说,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首页置顶?老张说,没十天半个月宣传没效果。我说,海啸可能明天就来了。老张说,你就不能提前半个月告诉我这个消息吗?我说,跑不跑?老张说,赶紧发消息。我发完后等到第二天,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则消息。
这一天的海鲜面我还加了一只鸡腿,老板儿子把面端过来和我说,下周就要来了吧?
我说,什么?
他说,海啸。
我说,没这么快吧,下个月吧,或者明年也有可能。
他说,我发现是下周一。
我说,为什么?
他说,开学前一天,你信不信?
我抹了抹嘴巴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3
台风季已过,禁渔期却依然没有头,这让整个沿海地区的人民有些躁动。譬如我家旁边,一群大爷大妈的话题已经转移。以前都是,孙子考上了什么大学,孙女进了什么单位,儿子赚了多少钱,女儿给她买了什么。我妈以前也参与其中,一想到大白天还躺在床上的我,基本上插不上什么话。现在不一样了,谁弄到了本地海鲜才是人中龙凤。上次王大爷拎着两袋跳跳鱼走过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里,害得步履蹒跚的他多走了一公里都不愿意回家。
我坐在海鲜饭店里,听大强说,在禁渔期吃海鲜,是需要胆量的,尤其在饭店,你吃着各种生猛海鲜,执法人员就会到店里来,调查这海鲜从哪里进货的,然后往回追查,一直追查到这海鲜是来自哪条船。说到这里,大强拿起一只梭子蟹边掰边说,接下来啪啪啪,渔船被当场劈成两半沉入海底。
禁渔期的梭子蟹,比王大爷的跳跳鱼威力大很多。我要是拎着两袋梭子蟹去外面走一圈,轻则让我妈脸面增光,重则配合执法人员调查。
此刻,和大强他们虽然吃着同一种海鲜,但是我插不上话。我和以前的朋友吃饭,都是聊哪个学校什么专业毕业进了什么公司,大强这桌子上都是聊,哪个监狱犯什么罪出来后又砍了谁几刀。对监狱和犯罪,我只能想到《肖申克的救赎》,所以只能聊起了如何越狱,在他们“我去你大爷”的神情里,我就成了这一桌上梭子蟹吃得最多的那个人。
最后大强说,我们不一样,我们就要在禁渔期吃梭子蟹,而且就要在饭店里吃。顿了顿说,顺便提一下,这饭店我是大股东,你们认识的那个老板,都听我的,放心吃啊。
话音刚落,门口就走进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人问,老板呢?
大强叼着一只蟹脚说,厨……厨房。
其中一个制服说,这梭子蟹哪里搞来的?
大强说,问……问老板。
两个制服进去的时候,大强和三个朋友全去外面上厕所了。后来那两个制服拎着几只梭子蟹走出来,老板说,爸,慢走啊。我看着背后写着“浙江保安”的两个制服人员满脸笑容地拎着梭子蟹走出了门外。就这样,我吃完了剩下的梭子蟹。一直到禁渔期结束我都没有见到过大强。
虽然大强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上厕所,但是大强也帮过我很多忙。譬如我电动车被偷了,他发动了所有朋友帮我找,终于找回来了一辆和我之前差不多的电动车。譬如我吃饭被鱼刺卡住,他立即通过各路关系,将我送往了一个妇科医院告诉我暂无生命危险,然后花了一个多小时及时将鱼刺拔了出来。譬如我和一个朋友拌嘴,他立即纠集了十多个兄弟,把我朋友团团围住,最后我买了四条中华香烟分给那些兄弟替我朋友解了围。譬如开车不小心刮擦到别人,我刚想掏出两百块了事,大强二话不说上去就打懵了对方,把两百块能解决的事情提升到两万块才解决。
我的故事里这样写到大强:作为我重要朋友中的一员,我找到大强告诉他海啸马上就要来了。大强点了一桌的菜招待我,抽着烟说,先干三杯,再慢慢说。为了让大强直观地理解海啸的威力,我说,你看过《后天》吗?大强说,没看过。我说,那看过《末日崩塌》吗?大强说,没看过。我说,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说。大强举起酒杯说,啥都别说了,全在酒里了啊。大强一杯下肚,打了一个嗝双眼矇眬地看着我说,看过《铁道游击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