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人生

作者: 六百

当冯璟用力踩下刹车的一瞬间,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从那团小小的黑影从路的左侧突然出现,到他做出反应,这中间隔了不到一秒钟。冯璟感觉到车的左前轮碾过一个小小的凸起,软绵绵的,一种类似织物的感觉。他停下车,打开双跳灯,观察了一下后视镜,然后从车里走了出来。

是一只麻灰色的小猫。身体的后半部分几乎被碾碎,一大串粉红色的肠子从破裂的肚子里流出来,在血泊里散了一地。两条后腿似乎被压断了,僵直地伸着,动弹不得。只有它的脑袋和两只完好的前爪,还能看出它曾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那种会吸引路过的女孩子蹲下来逗它的可爱动物。它的耳朵向上竖立着,脸上毫无痛苦的神情,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着冯璟,好像那残破不堪的另一半身体并不属于它似的。冯璟想起曾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说猫是一种极其能忍受痛苦的动物。

是一只野猫,冯璟当下作出判断。他直起身子来,路上的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找准时机,快步走回了车里。

双跳灯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跳动着,冯璟慢慢地将车停靠在了路边。他走下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找出那个红色的三角警示牌,放在了距离猫大约10米左右的位置。猫的眼睛还睁着,但当冯璟再次蹲下来靠近它的时候,它不再看他了。它直直地看着前方,它的眼睛变成了两颗灰褐色的玻璃球。

冯璟小心地拉起它其中一只完好的前爪,试图拖动它,但随着前半截身体的移动,更多的肠子掉了出来。冯璟犹豫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果断的速度将猫拖到了路边。有一截肠子脱离了身体,留在了路中央。冯璟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小的一个躯体可以装下那么多的肠子。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将目标锁定在路边的一片小草坪。

没有工具,就连一块可以利用的石头都没有,他只好再次返回车里。他是那种会在车里放救生锤、创口贴、止血绷带的人。他用隐藏在救生锤另一端的锯刀,在草地上挖一个小坑。挖好以后,他把猫放进坑里,用锯刀将边上的肠子往中间拢了拢,然后盖上了一层不算厚的土——不至于将它的身体裸露出来。做完这一切,冯璟将锯刀在草地上来回蹭了几下,然后把它收了回去。

他站起来望向路中央,柏油马路在热浪下扭曲变了形,那一滩血迹早已收干凝结,变得几乎和路面一样暗沉,路过的车子毫不犹豫地从那截肠子上轧了过去。

在餐厅等了近三十分钟后,叶蓁终于出现了。其间冯璟几次把蛋糕上即将倾倒的芭比娃娃扶正。从冰箱里拿出太久了,鲜奶蛋糕已经开始融化。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清脆悦耳的声音隔着几张桌子便传了过来。事到如今,冯璟依然没有办法否认,这声音充满了魅力,是他这样的人永远也发不出来的。

“生日快乐,宝贝,等久了吧?”叶蓁一边把背包从肩上取下来,一边说道。她穿了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领口很低,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冯璟注意到她没有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以往要是去外面餐厅吃饭,她总要化个妆的。

“没有等很久,妈妈。”女儿懂事地对叶蓁挤出一个笑脸,显然她对“宝贝”这个称呼已经开始感到有些尴尬,在她即将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

女儿果然还是像他,冯璟在心里想着。他感到有些欣慰,但同时又有些失落。

“蜡烛呢?怎么不点蜡烛?”叶蓁在桌子上翻寻着。

“不用了,妈妈。”女儿笑着对母亲说道。

“那怎么行,生日当然得吹蜡烛了。”说着,叶蓁已经把蜡烛插在了蛋糕上,然后从包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两个金色的写着15的阿拉伯数字立马蹿出了火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叶蓁一边拍手一边唱了起来,隔壁桌有人好奇地转过头来。女儿迎着母亲的笑脸,和她一起拍着手,在最后一个音节唱完的时候,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将蜡烛吹灭了。

冯璟和她们一起鼓了掌。

“冉冉,给你的生日礼物。”叶蓁递给女儿一个包装好的礼盒,上面打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谢谢爸爸妈妈。”女儿高兴地接过母亲递给她的盒子,她笑意盈盈的目光从母亲身上自然地转到了父亲身上,如此周到。冯璟给她准备的礼物还放在车的后备箱里。

吃到一半,女儿突然站了起来,用纸巾擦了擦嘴,说道:“我去楼下的商场里买个东西,你们慢慢吃。”

“我陪你一起去。”叶蓁也放下了筷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就回来,你们继续吃吧。”不等叶蓁再次开口,女儿已经抓起小背包,快步走了出去。在餐厅门口,女儿回过头来对着冯璟做了个鬼脸,但很快被四处穿梭的服务员挡住了。等冯璟能再次看清的时候,门口早已没了人影。

“想拜托你一件事。”冯璟将目光收了回来,停留在对面的那张脸上。两张如此相似的脸,但又完全不同。

冯璟点了点头,默许她将话说下去。

“那个,执中明天要陪我去产检,你能不能帮他值一下班?”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冯璟一开始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在思索了几秒钟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怀孕了?”

“是的,刚检查出来的。”叶蓁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是那种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能像少女似的时不时表现出羞涩的女人。这一点,也曾一度是令冯璟着迷的地方。

“我自己也很意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没想到……”

冯璟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将话题停止,虽然他已经能用平和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了,但他还没到有兴致去听自己的妻子,哪怕是前妻,和另一个男人的床笫之事。

“我答应了。”

“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忙的。”叶蓁像个小女孩似的开心地笑了,脸比之前显得更红。她开始吃服务员新端上来的甜品。冯璟望着她面前的盘子,她的胃口确实比以前好了一些,但刚刚冯璟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叶蓁毫不掩饰的开心情绪让冯璟想到了女儿,他对女儿的懂事感到更加心疼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背靠在椅背上,趁此长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白色袜子上的一点污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腿抬起来,凑近仔细看了看,是一小块暗红色的血渍。

“今天早上,我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猫。”冯璟抬起头来对叶蓁说道。

“啊?那真是太不幸了。”

冯璟不知道她是指猫还是指自己,“那只猫还很小。”

“啪嗒”一声,蛋糕上的芭比娃娃彻底倒了下来,这下好了,冯璟再也不必费心思把它扶正了。

女儿此时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看起来有些兴奋。她天真地以为在她离开的短短十几分钟里,事情总能稍稍往好的方向发展一点。当她看到母亲的笑脸时,这种本不该有的期待更加明显了。冯璟知道她对某些事情产生了误解。

“走吧。”冯璟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叶蓁送给女儿的礼物。

在车里,女儿的兴奋还在持续,当她满怀期待地转向父亲,问道:“今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也这样?”冯璟忍不住要给她一些打击:“冉冉,我和你妈妈已经离婚了。”女儿的目光垂了下去,冯璟对自己的残忍感到有些后悔。

“你买了什么?”冯璟看了一眼女儿腿上的盒子说道。

“是盲盒。”说着,女儿拆起了盒子,在打开包装袋的那一瞬间,她发出一阵欣喜的尖叫:“哎呀!太幸运了,就是我想要的那个,我买了好多才抽到这一款呢!”女儿举起手里的玩偶向冯璟展示着。

冯璟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是一个卡通形象的宇航员,他坐在一轮弯弯的月亮上。

“这么想要,你为什么不直接买一个呢?”冯璟问道。

“你一点也不懂盲盒。”女儿把手收了回去,轻轻抚摸着玩偶:“这是买不到的,再说,盲盒的意义就在于拆开前你永远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二天,冯璟一早就起床了。他吃完早饭,从家里出发走去单位。今天原本是休息的日子,但他要去替张执中值班——他的同事,也是他前妻的现任丈夫,他们即将拥有一个孩子,崭新的,哭声嘹亮的孩子。

几乎所有认识和了解冯璟的人,都会把他看作一个真正具有乐观豁达品质的人。

冯璟似乎从来不会抱怨,哪怕是在不爱抱怨的男人中间,他也是最不会抱怨的那一个。一开始,人们只是以为他有超凡的忍耐力,所以有时候会故意不断试探他的底线,企图在他情绪即将崩盘的那一瞬间,像抓一个盯梢了许久的小偷一样,在他下手的那一瞬间跳出来,指着他大喊“抓贼”。但这么做的人很快就放弃了。他是一个真正体面的人,有人这么评价他。

他的体面,在他总是礼貌而友好的微笑里,在他诚恳温和的话语中,在他获得别人的帮助以后,总会找机会加倍地回报,在他被打扰被无端诬陷时,从不会让情绪失控。但更多的还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就拿他的工作来说,或许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一家事业单位一个兢兢业业的普通员工,但别人不会知道,曾经他放弃了那些相对于明面上更加波涛汹涌的暗地里的竞争,最终与近在咫尺的机会失之交臂了。他的这种体面,并不只是要维持一个在人前的形象,他要维持的是内心的一种秩序,是他所相信的变化万千的世界里所遵循的一种内在秩序。就像拥有不同曲式、节奏、旋律的复杂多样的乐曲,但它们永远也逃不出七个基本音符的本质规律。

当然,也并不是麻木到任何东西都无法触动他。相反,他其实是一个内心极为敏感的人,只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当情绪来临的那一瞬间,他总是能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用一种相当睿智和理性的思考,让事情从另一个角度呈现出一种乐观的形态来。

在失去晋升机会后,冯璟也发现了事情好的一面。比如他变得没有以前忙了,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书、运动,做一些令自己感兴趣的事。他仍旧觉得很充实,知识面的不断拓展带给他新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一种不同于工作带给他的感受,但同样让他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不断向上的忙碌的生活,和闲散的安于现状的生活,从更宽广的意义上来看,都是属于生活的一种形态而已,生活的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既然可以那样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这样生活呢?而且,日子还很长,一切都没有定数,而他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思想上选择的自由。

冯璟用稳健的步伐在人行道上走着。清晨的阳光还不算太毒辣,让他的背上出了一层恰到好处的薄汗。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用力张开,把积攒了一晚上的热气排出来,然后吸进新鲜的空气。他的双脚照着他的意志向前走着,轻快而有力,双臂随时都可以自由地张开或合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愿意,他也可以屏住呼吸,不让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好闻的空气进入自己的鼻腔。这种对身体自如的掌控让他感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

人行道边上的绿化带里,园林工人已经早早地在修剪树枝了。夏天的雨水和阳光让那些树木长得飞快,它们那些自由生长的枝杈伸到了交通指示牌前面,把七塘路的“七”挡住了,只剩下“塘路”。有的将自己像巨人般的手掌整个盖在路灯上,有的从一个被修剪得圆溜溜的灌木丛里,冷不丁冒出一条高高的枝干。

这些树木,这些花草,它们虽然都不会说话,无法移动,被禁锢在这里,或者从一些土壤里被拔起来,又被种在另一片土壤里,但只要喘口气,吸收一些水分和阳光,它们就可以照着自己的意志,朝着一种各自最完满的样子不断生长。

树的完满是更高更大,拥有遮天蔽日的树冠和粗壮结实的树干。树枝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尽自己的努力长得更绿,形状更优美。花的完满是更红艳更饱满,层层叠叠的花瓣几乎要溢出花萼,而花杆正努力直起身子将它们托起来。那些看起来没有脾气的矮灌木,你可以把它们修剪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样,但永远也无法阻止它们长出新的形象。

这就是生命,冯璟想,生命永远拥有自由。

在单位门口碰到同一个办公室的小朱,他惊讶地问道:“璟哥,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和别人换班了。”冯璟答道。他并不怕别人知道他是来替张执中值班的,他只是不想解释更多,让原本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当然也能想象他们听到他竟然还要来替情敌值班时的惊诧——情敌这个词还是太轻了,不足以显示出他对冯璟所做出的事的恶劣,但不需要太久,他们也会立刻明白这确实是冯璟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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