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师(外二题)
作者: 徐建立冬日的东阳台,我家三盆米兰的枝条朴、圆、小、实。被绿叶黑枝簇拥着的金黄的米兰花竞相盛开,芳香满溢,暖暖的光线无怨无悔地、静静地溅洒在米兰带有蜡性的嫩条翠叶和小米粒似的花蕾上,生机一脉扑面而来,这对勤奋精进的人们来说,永远是一种无言的犒劳与奖赏。我边思、边看、边听着毛阿敏唱的《历史的天空》,口里诵读出手中书里的一句: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以为道。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我一向起得早,就算是在双休的日子也绝不会赖床。再无聊,也会出门遛遛,赶赴在生活的路上——喜欢忙碌不停。
街道社区医院朝北的公交车站亭子下,站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布包,发式干净、衣服整洁,面容慈祥端庄,神色不错,判断那是看好病回程的人。我当时开的是一辆2005年买的日式小轿车,车上东西很零乱,又有好几个月没去洗车了,而且天冷了,汽车电瓶时好时坏,说不好哪个时候就会抛锚。等到了她跟前,才看清那是我小学低段时的班主任童老师。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点刹的动作,瞬间犹豫之后,又加速驶离了那个站亭。非不想为,实不能为也――天边飘来三个字“难为情”。
童老师的家,就在我老家屋后三四百米的地方,小时候需过一座石桥,转个弯直行到底便到了,直行的路不足五米宽,在农村只能算作一条弄堂。现在河道已被填平,变成了一条可以并行三辆轿车的道路,石桥穿过岁月的河,封存于村子老一辈人的记忆中。童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才三十出头,知书达礼,师道威严,学生们心里个个都怕她。
等人过了五十岁,才真正晓得老师才是一生的贵人。童老师就是这样一位指引我走上人生坦途的助推者。我是1976年开的学,因为出生在阴历鸡年的十二月,按阳历就是狗年月了,母亲算过我的命,说是必须逢双岁开学,论当年开学实不够月份,所以是开了一道后门进去的。待到报名登记的时候,母亲怕我上不好,让我吃了两个鸡蛋,说是能增强记忆力,
母亲领着我到了童老师的办公室。童老师出了两道题目作为测试。第一题,要说出父母的出生年月和生肖;第二题,是树上共有九只鸟,先飞走两只,用枪打下来一只,请问树上还有几只?我坚定地说还有六只鸟,如果听到枪声都飞散,那就是零。测试终于通过了,九月一日一早,天气晴朗,心情也格外地好,我背着人生里首只书包,高高兴兴地来到六灶小学的一年级教室门口,童老师已经在门口迎候新生了,她严肃地把一张写有我名字的字条递给我,让我临摹写会自己的名字。记得童老师的字是用蓝墨水钢笔写的,笔力遒劲,笔划清爽,娟秀自然,无论我怎么用劲地写,也到不了她那个程度,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能力的落差。然后她让我们打开语文课本的第一页,上面印有毛泽东同志的光辉头像,下面是红色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九月一日上午第一节课的内容,就是让我们大声朗读半小时并抄写这五个汉字。
一周后,童老师让我做副班长,让正班长在上下课时喊“全体起立!坐下!”我们全班共有五十五个同学,男同学二十个位,女同学二十六个,平时上课时有点吵,童老师一来教室,脸色一沉,两眉一竖,班上立马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她的眼光扫遍全班每个同学,每个移位注视,使人总有压力在肩的感受,我仿佛都要蜷缩成一团,身体有一种坐不住了的感觉。她让我帮她对同学的作业进行评价:要分成三类,打勾五角星、打勾尾后上点的三角形和打大叉叉。最后送我一支红圆珠笔作为奖励。后来,当我的左手臂上佩戴白底衬红的二道杠的时候,正班长的是三道杠。
童老师会弹风琴,每一堂音乐课必定带给我们释放沉重课堂学业压力的笑声,她教我们唱《我是一个兵》《让我们荡起双浆》《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洪湖水浪打浪》《小曲好唱口难开》等。轮到下雨天,她上体育课,便教我们下棋,我只会陆战棋、弹子跳棋、飞行棋,象棋不太会。她教我们书法,写毛笔字,一张十二个字的字帖作业,她给我的红圈圈只有两个,总体上评分是三角形,我知道自己谈不上优秀。她也会教我们画画、写生,无奈我画的瓶子像芋艿。可我普通话说得好,作文比较出挑,童老师总是让我在早上当全班的领读员,好的作文示范亲读。我唱歌还行,中气足,童老师叫我扬长避短,巩固发挥好自身的优势。
小学的学习生活简单重复。只是到了五一、国庆和元旦还算有些味道,学校会组织去浒山北门的小山墩。从坎墩径直向南五六公里的路,排队要走一个多小时,童老师说前面有城堡,要我们打起精神做榜样。可是我想的不是那件事,只因为父母特意给了我五毛钱,我藏在裤背小口袋还摸了好几次,够我在城里买好吃的了。
记得童老师来我家做过一次家访。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我坐在家里的餐桌上,摊开课本在做家庭作业,头上是一盏30瓦的白炽灯泡,离方方的餐桌有六尺高,昏黄的光亮暖心且温馨。童老师叩开门走了进来,家里大人不在,我拿出藏在小沙瓮里的盐炒豆和花生招待老师。童老师眼睛盯着高挂的白炽灯泡,若有所思,接着返回家,为我拿来了带有镇流器的一根日光灯罩和灯管。童老师摸着我的头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使人进步!自从家里添了稀有的照明灯与童老师给予的那份殷切期望,我不敢懈怠学习。
小学生活的晚上想起来还是蛮有趣的。离童老师家的房子西边100米远的地方,是生产队最大的一个打谷场,有一亩半,四四方方的一块水泥地。加入晚呼队的同学,晚饭后就会自觉地去那边集合,领头的一般是高年级的大同学,右手打着手电筒,左手拿着几张口号标语的纸条,我们排着队跟在后面,女同学出来的少,一般喊一个小时。大家相约第一站一定要经过童老师的门前,表示我们在干,在行动,在按布置对照做。“晚呼”之后,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有余兴较浓的,比如我们,就回到打谷场上玩打灯笼——有纸灯笼、西瓜灯笼什么的。有的玩捉迷藏、猜谜语、讲故事、串线绷、抡起右脚放在左大腿上,凸出右膝盖往前一跃——撞脚比力道。我家兄弟多,直玩到深夜十一点半,父母也不管我们,等回到家,只消推一下门,斜靠门的竹椅子就会发出啪的声响,我们的一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童老师的丈夫是我们六灶小学校长谢老师,六一儿童节那天,我们班照例安排两个新节目进行汇演评比。童老师把节目任务分配到我与另一个同学的身上,一个是我的朗诵,其实就是让我背诵列宁八岁那年在姑妈家打碎花瓶的故事——《诚实的孩子》;另一个是我班男同学表演人工机器人《奔向科技现代化的二零零零新明天》。我晓得,后来能过普通话二乙都是那个时候早上领读打下的基础。表演人工机器人的男同学后来考上了浙江工业大学。他那时挥动着生硬的手臂,前后、左右、上下划转成圈,象征着机械电子构造的装置,在一块大黑板旁边开始了我难以忘怀的表演。大黑板上附贴着一张大铜纸,纸上画有三个大椭圆。大大的三个扁圆线条互相交织,中间有一个共同的中心点,我的印象和感觉应该是美好的科技明天的符号,后来中央电视台在播放晚7点的《新闻联播》前,总是画出那有共同中心点的两个圆,我才知道那是地球家园。我那兄弟同学在操场来回行走了20米,喊响了一句:奔向21世纪科技新明天!掌声伴随在我挥舞的一面红旗中,行止声息。
2021年的一个冬天,我驾驶着一辆新车,依旧是在街道医院门口的公交亭子下,再次遇到了鹤发童颜的童老师。我丝毫没有迟疑,踩停了车,打开了窗,招呼老师上车。我推开车门,离开驾座转兜到童老师的跟前,介绍自己,搀扶老师上车,老师明白过来,很是惊喜。这事在我看来是对的场景和对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情。在车上,我们回顾了许多以前的事,老师没有一丁点的责怪,有的只是会心的笑声和宽厚的原谅。
阿桂叔
平日里,每到双休日,我自然会去老家转悠,一来是去看望年迈的母亲、会会那里可敬可亲的邻居;二来是重拾年少时踏勘两边铺满草茎、中间光滑平实的一条田塍路所催生的细微坚实、温和敦厚的浓浓记忆。在路的尽头,我数次接过父亲施肥用的沉沉担桶。
亲眷篮对篮,邻里碗对碗。我们老家屋北面有一户幸福的好邻居,住四间二层的小别墅,就是阿桂叔家。阿桂叔勤快慧能,精神矍铄,腰板硬朗,现在也已经七十有余了,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大女小,我比他们年长几岁。论读书我比他们两个要好很多,阿桂叔常常会在一双儿女的面前夸奖我,却从不曾当面鸟我,感觉到他总是一副冷酷的模样,我晓得那纯粹是装出来的。
阿桂叔会开灌溉稻田的那种翻水机器船,会开耘田的拖拉机,善于小琢磨,而且也会撒网捕鱼,在村子里头,凡是粮田蓄水诸如此类的事全归他管。趁着闲暇时光,他总会带一柄长长的鱼叉,寻大一点的池塘湖库、弯江断河去练练身手。他胆子大,不怕草蛇,风里雨里的,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空手归家。每每他家里有鱼吃的光景,中午或者晚上,在我家餐桌上同频共振地总有一碗热腾腾、葱香满屋的红烧鱼,所以,从小对他真心服气。而我家里,山里面的亲眷多,亲眷下山也会带一些毛笋、番薯片和板栗糕之类的山货,我们时常也会留意给好邻居分享一份,这样子的邻里关系,实在是相处得够可以的了。
阿桂叔小时候就没了爸,母亲改嫁毛氏,自己一直就沿用生父的华姓,他个子高,有一米八○,人略显清瘦,不过他身手不凡,反应敏捷,年轻时候是一个标准的大帅哥,娶了福建过来的大美女兰花,我们都亲切地叫她兰花婶。兰花婶在家排行老二,聪明贤惠,菜烧得顶呱呱,特爱干净,会持家。兰花婶的大姐早些年嫁给我们村里的一个村干部,这个村干部也老实厚道,后来把一个小儿子继拜给我家添为兄弟,这样一来,我们与阿桂叔也算多了一层亲缘关系。
可是,阿桂叔有一件对我终究不好的事情,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四十多年前,堂哥阿育结婚。堂哥结婚,作为小堂弟的我,照例是开开心心的,穿新衣裳、新鞋袜,反正是一身全新行头,再加上可以搓上一天丰盛的喜酒,一拳头的心,全然不设防。傍晚四五点钟光景,我又是掀红旗,又是带头敲起哐啷彩,四频二急一刹锣的节奏,造喜气迎新娘把自己的流程走完了,就开始坐等喝喜酒。在慈溪女方酒席一般都放在中午,男方喜宴在晚上。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岁出头,哪里会懂得“拒绝”二字,扎紧篱笆、保护自己也都是成年之后的事。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堂哥婚宴开始,我同阿桂叔坐同桌,先是吃了一些八冷盘果糕之类的东西,又上来头汤三鲜糊、芹菜香干、荠菜年糕、甜糊咸糊还有一碗上边撒了蛋片、肉皮、葱屑的红烧扣肉,煞是诱人。喜酒吃到这个节骨眼上,只好说宴到中途,酒至微醺,将饱未饱。阿桂叔开始发话了,他说:“今天是你堂哥阿育结婚,你做堂弟的要不表演一下节目?”我说:“阿桂叔,您要看什么节目呀?”“你会抽香烟吗?”我表示自己不会抽。他说:“这个是要慢慢学起来的。男人怎么可以不抽烟呢?真是的。”阿桂叔缓缓地朝我递过来一根烟,还客气地替我用火柴点着了香烟,嘴上连声说道:“抽起来!抽起来!”并要求我站在为八仙桌配搭的一条长凳上,于是我开始了正式听话照做的“节目表演”。我哪里晓得这是计套,也不晓得今天阿桂叔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他接着说:这个节目一般的人是吃不消的。他让我先猛抽三口香烟,把烟雾全部吸入肚里的那种,然后屏住呼吸半分钟,再呼气、吸气。完事之后,他为我倒上了一碗热老酒,作为他的认可和肯定。五分钟过去了,我也还平安无事,不巧吹过来一阵冷风,我顿感头脑发热,脸色泛白了又转青,开始要恶心呕吐,浑身不舒服。之后就吵闹着要回家,回到家以后就上床休息,不一会儿开始发烧了。待到兰花婶知道事情经过,便把阿桂叔臭骂了一个时辰,骂完后,就来照顾我,又是递水又是擦汗的,还特地从她家里翻出一个好吃的糖雪金枣的草皮纸包送过来。
虽然,这件事情已过去许久了,我敢肯定阿桂叔也已不记得了,可是我至今仍然记得此事。父亲喜欢“道家”,总是一副不惊不怖、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说:“天有道,道无常,无常则明。做人当本分善良,感恩的知足,善良的人有福。你阿桂叔起初也只是图个热闹,人的一辈子是不可能不犯一点错的。”我也自然能够释怀。
再说阿桂叔的叉鱼技术十分了得。在我小时候那个大人只许小孩玩躲猫猫、甩纸牌、放泥炮、敲棒子、踢小石子、撇瓦片、猜妙子这类传统游戏的日子里,这些至多能增进一些小技艺罢了,而叉鱼就不一样了,算是一门真正能添财的实用生活技能。阿桂叔的鱼苗叉杆是褪青泛黄的中竹,柄把口约一寸的位置有一枚小铁钉,上面缠挂着10来米长的尼龙丝绳,鱼叉端口有25厘米长的两根细条铁,上端约15厘米磨得精光锃亮,细尖的条头透着锋利的寒芒。阿桂叔脚着高筒靴,上身穿单薄的衬衣,随手拎上一只配套有四只铅丝圈的鱼网袋,格外轻快地奔向一亩见方的团池。或许有一层亏欠缘由,阿桂叔叫上了我一同前往。他来到了团池边上,先用纱布擦拭一下两根雪亮的叉子,边擦边盯着池面上的动静,眼睛一眨一眨的,若有所思。池心上面浮着一条十来斤的黑不溜秋的鲤鱼,它弯着C字形的鱼身在水气氤氲、水草丰美的水世界里欢畅地游荡。阿桂叔不由分说地举起鱼叉,压低了鱼叉头,向我做了一个中指食指并拢,好似抿嘴抽烟的手势。只听“嗖”的一声,鱼叉飞出去了,飞落水下噗通响声之后,水花四溅,不偏不倚正插中那鲤鱼的肚皮。阿桂叔悠悠然拉拖着攥在手中的尼龙细绳,贴着水面把大鱼捞了上来,回推鲤鱼出叉的时候,我看清了鱼叉的针刺其实是有倒扎刺的,所以一旦扎进鱼身,鱼儿一般难以逃脱。阿桂叔满意地把大鲤鱼放进鱼网袋中,随手点着了一根胜利的烟。就这样不下一个时辰,我们满载而归,四围旷野里的空气格外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