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作者: 汪毅鑫
汪毅鑫,笔名林吾达,1996年出生于湖北恩施,苗族,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如今在中学教书。
一
我父亲有许多流氓事迹,但他并非一直是流氓,听四姑说他小时候很乖,也很聪明,变成后来这样,跟我奶奶的死有很大关系。奶奶是很善良的人,当时住在公安大院,若是变天下起了雨,她都会把整个院子里晾晒的被褥衣物先收回家,等雨停再挨家送去。上世纪七十年代,公安系统有几次全员出勤,有的孩子在家无人照料,奶奶便主动担起做饭洗衣的责任,等他们任务完成归来时,发现孩子的下巴都厚实了几分,大家对奶奶又感激又称赞。奶奶十分能干,别人不要的萝卜根和榨菜根,她都能做成咸菜,分给大院里的人品尝。可惜身体弱。后来奶奶生了病,县里治不好,爷爷带她转院去武汉,结果却赶上学生运动。武昌区闹得厉害,大大小小的路被封堵,城区瘫痪了,他们只能选择过江。然而桥上也挤满了学生,举着条幅,喊着口号,空气都钻不进去。爷爷和奶奶在桥头苦等,晚上宵禁,折腾来去,最终抵达医院的日子比预期晚了足足三天。奶奶病情本已很严重,又一拖延,住院不过十天,医生便劝爷爷尽早准备后事,等奶奶回来时,已经变成了植物人。
奶奶去世那天,公安局降了半旗悼念,大院迎来最沉闷的一天。大伯和二姑在外地读书,连夜赶了回来,四姑还小,不懂得家里人围坐一堆哭些什么,只有父亲,使劲咬着嘴唇,倔强地隐藏悲伤,他忍不住时,就跑出家门,背着人把眼泪哭干净再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嘴巴被咬掉一厚层皮。不久,爷爷从职院调到教育局,工作忙得无暇照顾家里,正值青春期的父亲逐渐变得顽劣。他结识了小混混杨三,杨三的父亲是黑社会,曾经也是爷爷的初中同学,这是他某天无意中得知的。父亲经常请杨三在外面下馆子,结账的时候就赊在爷爷名下。一天,父亲发现已无账可赊,只能腆着脸找爷爷。爷爷挨家去结清,花去了三个月工资。一家面馆的老板是爷爷的学生,向他透露了详情,叮嘱他留意父亲,避免交友不慎。可是爷爷并没有责怪他,孩子没了妈,可怜见的,也怪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父亲没了管束,便经常和杨三逃课,下河游泳,摸鱼捉蝌蚪,用父亲自己的话说,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快乐。当然也打架,仗着爷爷在教育局,父亲连老师也敢打。有一次上课,他把书立在桌上,自己趴在后面呼呼大睡,老师过来轻轻敲了敲桌子,提醒父亲,他惊起身子,像被捅醒的野兽,大骂一声,抄起书便往老师脸上砸去。那是名年轻教师,当下敏捷地躲过了飞来的书本,身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同时,女学生的尖叫和男学生的呼喊混为一团,父亲的眼里布满血丝,把年轻教师死死地盯住,在如此的僵持中,年轻教师意识到,自己的威信已跟玻璃一样,碎了一地。这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抹不去的阴影,他再未试图管教学生。据说,后来他还跟父亲成了朋友,吃酒抽烟之余,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只是淡淡地摇头叹气。
杨三在不到三十岁时出车祸摔下了悬崖,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没能留下,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几日坐立不安,认为这是年轻时惹事太多遭到了报应。往日的画面一一浮现。食堂打饭的阿姨,修路的工人,踩人力三轮的车夫,卖菜的老农,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路人,他们被父亲欺负时的神情,或愤慨,或痛苦,或无奈,都化作耳边的呼号,扰乱他的心神。父亲那段时间总是对我说:“要是你奶奶没那么早死就好了。”我当时并不明白,后来慢慢地发现,人是很依赖解释的动物,不管归因恰不恰当,这总会带来安心,而只要良心被说服过去,人便能与自己的千种狰狞和谐相处。但也许父亲的忏悔和担忧都足够虔诚,他这辈子受过最严重的外伤不过是断了条胳膊。那场车祸后,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了,从此,父亲对我的唯一叮嘱便是不要在外面打架惹事,尽管当时我才读小学三年级。
初中毕业的父亲没有参加考试,被爷爷调用关系弄去了中专,“学门技术,以后饿不着。”爷爷对父亲说,尽管后者显然没有在意。父亲在交校读书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我行我素的作风。身边没有了杨三,父亲也不屑于同其他人来往,但在外乡,气焰总归收敛了一些。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同校低年级的母亲。母亲是三兄妹里成绩最好的,第一次接触知识,是为了帮姥姥照顾刚出生的小舅,姥姥在讲台上课,她就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全神贯注地听着,后来考试时,试卷多印了一张,母亲便顺手做了去,考了班里第一名,一时被传为“神童”。儿时的她还尤其喜欢做游戏,喜欢突然跳上老师的背,享受飞行的快乐。老师们也很欣赏母亲的聪明与活泼,都认为母亲将来一定会拥有令人羡慕的人生。但在当时,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的收入实在无法支持三个孩子上高中,姥爷思来想去,决定给母亲报一所中专,这样就能早些分配工作,减轻负担。在家中,无人敢反对姥爷的权威,母亲的志愿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被决定了。这是母亲一生都难以抹平的痛楚,同样也是姥爷的悔恨,甚至直到死前,还在为此事泪流不止,说要早知道女儿将来会被我父亲这样的人娶了去,当初哪怕是砸锅卖铁、四处借钱也要送她去念高中。
当母亲收拾行李告别家里时,并没有感到确切的失落;等到了市里,发现去学校还需要翻过大半座山,而四周除了黄泥巴和长相随意的树别无他物时,母亲才真正伤心地想起家来。
母亲的聪颖使她在班里感到孤独,老师教的东西她即使不听,也能比别人学得好。在这里,母亲不能像以前那样快乐自在了,她经常躲在被窝里哭着写信,曾几度流露出退学的想法,但一想到姥爷严厉的嘴脸,母亲还是不免打起了退堂鼓。一学期后的一个周末,母亲散心去逛商城,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父亲。他穿着红色夹克和浅褐色西裤,皮带上的金属扣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父亲微卷的头发背向脑后,几乎及肩。父亲看着母亲走过,被她眉眼中冷冷淡淡的哀伤击中了,与父亲向来喜欢的热烈与疯狂不同,母亲激起了他人生中最初始的保护欲,那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拯救她。他站直了身子,冲母亲扬了扬下巴,母亲侧眼瞥见,头都没抬,慌乱地避开了。“你是学生吧?”父亲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母亲耳后,她急促地应了声,“是的,交校。”“我也是交校的。”见母亲仍有防备,父亲接着说,“我三年级了,学汽修的。”母亲哦了一声。“我想,你能跟我一块出去玩吗?”父亲指了指身后的摩托车。“下次吧,下次我叫同学一起。”母亲扭头离开,匆忙赶回学校,回到宿舍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无论怎么扇风,脸还是滚烫地红着,父亲的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样的反应让她想起童年时在田坎里遇见的一条青蛇,那回母亲一路狂奔,等到了家里,惊魂甫定,蛇的模样在脑海浮现,才害怕得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当时并非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危险,只怪学校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姥爷的独断安排也令人长久地心意难平,思来想去,母亲便赌气一般,决定追求一些新奇。于是隔周,母亲便又来到商城,父亲倚着摩托车,停在之前相遇的地方,好似等待已久。母亲向他投去微笑,父亲也暖融融地笑了。他载着母亲来到城边的水库,大坝正泄着水,两人没有说过多的话,静静地听水声,随后父亲指向不远处一穴山洞,“你知道吗?前些年那个洞里有几个青年男女跳迪斯科,后来都被抓了。”“跳舞也犯法么?”“当然不,”父亲扬起嘴角坏笑道,“除非他们脱得一干二净。”母亲害羞得抬不起头,父亲继续说,“要不要进去看看?听说有个很凶的叫花子住在里面。”母亲凝视着山洞深处,仿佛怪物的大口把这个世界咬掉了一块,黑不见底。犹豫之中,父亲抓住母亲的胳膊,朝山洞里而去。他一脸自豪地看着母亲害怕犹疑的表情,带着她缓步向里,母亲伸出胳膊往前探,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碰到凹凸不平的岩壁,母亲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父亲笑着安慰,说这里面有一小水潭,他把手浸在水里,不一会儿便取出来,捧住母亲的两颊,像冰块一样。母亲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到全身发烫。“叫花子呢?”母亲问。“可能……出去了吧。”母亲反应过来叫花子不过是父亲捏造的,她转身回望洞口,才发现他们已深入洞内,而这奇妙的、被引领的体验在接下来俩人共度的时光中多次出现。慢慢地,母亲不再等待周末,为了追随父亲,她开始跟着逃课。
父亲带母亲去了很多地方,轮滑厅、露天舞池和山水之间。到了放假的时候,父亲便给母亲写信,两个月的时间里,父亲寄出的信叠起来足足有三厘米厚。在其中一封信里,父亲把自己的家庭成员详细而热情地介绍了一遍,除了写奶奶时,他语气变得沉重,说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回拥有她的童年,父亲转而接着写道,“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这句话给母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她触摸着父亲刚硬的字迹,回忆起自己成长过程的快乐和遗憾,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使她几乎落泪。母亲怀着感动和决心回了信,在信中她约定了日子,想带父亲回家见见姥姥姥爷。
那一天,父亲跟母亲一路转车,终于到了母亲老家。他们在山路间辗转,来到母亲家楼下时,姥爷已在楼上沉默等候多时,看见父亲奇异的发型,姥爷眉头一皱,脱口骂道,“什么鸡窝。”父亲不但没有退缩,反倒嘿嘿笑了起来,说齐秦也留这发型,“齐秦您知道吧,歌手,很火的。”姥爷恨恨地啐了一口,扭头进了屋,便再没跟父亲说过话。姥姥倒是耐心地询问了父亲的情况,虽然小伙子看起来轻浮,不讨人喜欢,但爷爷跟奶奶也都教过书,道理应该还是能讲的,要实在到了结婚那一步,母亲嫁过去不至于受太大委屈。姥姥拉着母亲的手,放在胸口不住地抚摸,落下喜忧参半的泪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母亲明白,家里当时的决定亏待了自己,因此尽管姥爷脸上写尽了反感,却也耻于再干预女儿的人生。由于老丈人的冷眼相待,父亲和母亲便办不成婚礼,这成了母亲另一件憾事。当他们再次见到姥爷时,已是一年后,母亲怀中的我又白又胖,目光炯炯,对人笑得毫无保留。姥爷眉头终于舒展了,把我接过去后就再没离过手。这次回家我们照了张合影,大家表情都很温暖,连姥爷都抓着我的手幸福地笑着。多年后我才注意到,照片中的父亲,黯然地站在角落,跟其余人保持着并不亲近的距离。
相比起姥爷的厌恶,爷爷这边很喜悦地接纳了我的母亲。母亲的贤惠和持家在此后数十年里得到了亲戚们一致的认可,即使后来父亲跟母亲分开,几位伯伯都出面说,以后他们只会认这个弟媳,而不是这个没用的弟弟,当然这是后话。
二
我们的家庭刚组建时,母亲为了照顾我,放弃了分配在别县运管所的工作,父亲则在爷爷的安排下,去学了驾照,之后贷款买了货车,带上母亲一起跑长途,当然我也在。为了保证母亲和我睡得平稳,父亲慢慢养成了稳重过人的驾驶功夫,他一生别无其他所长,但说起开车,坐过的人都诚心赞赏。
那时候会开车的人还比较少,一般情况下跑长途运输,三五年就能回本;本以为婚后的日子能一直这么无风无浪地走下去,但是过了几年,父亲不赚反赔。尽管开车技术过硬,但父亲还是疏漏了一点,他忘了给发动机做保养。大伯得知发动机损坏后疑惑不已,他从未听过有谁能在短短几年内把车开成这样子。爷爷也去打听了,证实了大伯的话。爷爷忍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愤,贴上更换发动机的费用,一进一出,之前两年全白跑了。
当一切又回到起点时,母亲听一个远房亲戚说,福建某地有工程,急缺人,便想叫父亲一同前往。父亲本来就深陷郁闷,耻于承担,好像是机器自己要报废,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听到这一消息,心想正好借此机会远离家里责怪的絮叨,于是不经任何人商量就把货车转卖了。这是父亲婚后做的第一件糊涂事,在父亲从福建回来不久后便暴露了。当被爷爷质问时,父亲气定神闲地把我搂在怀里,说:“这真不怪我,我也是被孩子他妈给骗了。”“她怎么骗?我还不清楚你?做事一点不过脑子!”“我怎么了?”父亲抬高了音量。“发动机也给你换了,大不了再跑几年就是,这下倒好,车子都卖了,还欠着债,以后这个家怎么指望你?”“指望我?哼,”父亲轻蔑道,“指望孩子他妈吧,她赚大钱去了。”爷爷这才反应过来父亲把母亲一个人留在了外地,他被气得差点住院,“真是辛苦她了,跟着我们家这个孽子。”后来爷爷一想到父亲,就噙着泪水骂道,“孽子啊,孽子。”
在这之前,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一路辗转来到福建,去找那个远房亲戚。他给安排了宿舍,简陋的平房,四周没有很高的建筑。“可惜了,本来以为离海边很近。”母亲说道。俩人还沉浸在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父亲怎能预料到,他们的婚姻会如此迅速地迎来拐点。我们仨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安顿下来,只有一张掉了漆的木床和一排生锈的衣架,窗外灰色的天光透过毛玻璃暗沉沉地照进屋里。尽管这是一幅跟“美好”毫不搭边的景象,但也不妨碍父亲和母亲心中的希望。母亲仔细地铺好床,父亲借来扫帚除尘,小家变得整洁了许多,我们安稳地睡过了这一晚。第二天大早,远房亲戚便敲响了房门,把我们交给了一个叫刘总的矮个男人。刘总笑嘻嘻地在前引路,我们睡眼惺忪地跟着,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充满霉味的大厅,那里有二十多人席地坐着。刘总朝最前面坐在皮椅上的“老师”点了点头,那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紧接着像挣脱的弹簧似的从座位里蹦了出来,大家都被他杂技般的身法吸引了眼球。他的眼神慢腾腾地刷过每个人,我们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突然,他激昂地吼了一嗓子:“好!”吓得所有人一激灵。他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在座的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幸运人士!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抓住了机会。众所周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我从各位的眼神中已经得知,你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我们的机会,真可谓是前所未有!上世纪八十年代靠经商,我们已经错过了,如今九十年代,气象已变,我们要靠什么呢?”“老师”的眼神充满鼓励地刷过人群,然而大家只是呆呆地回望着他。“不知道没关系,我来告诉大家!”“老师”捏了捏嗓子,发出高亢的声音,“现在靠的是产品,靠的是人脉,靠的是你的亲朋,和你的好友,各位请一定要转变这个观念……”父亲听到这里,开始警觉起来,急忙朝母亲使了个眼色,但母亲没能意会。“各位请仔细听,”“老师”提高了音量,父亲只能咽回嘴边的话,“我刚说的还不是重点,我说过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幸运。而幸运不在别处,幸运恰好就在这里——”他侧过身,抬起手臂欢迎,墙边俩人合力抱来一个纸箱,“老师”深情地靠在纸箱上,轻轻地抚摸着,好像里面藏着易碎的宝贝。箱子打开后,一个白色的仪器映入眼帘,大家都伸长了脖子观望。“好奇这是什么吗?”“老师”脸上露出了坏笑,“同志们,仔细看,仔细瞧,这就是未来,这就是机会,这就是健康!”原来那神秘的机器是个脚部按摩仪,“老师”大方地邀请听众上前体验,第一个被拽上去的人无比谨慎地将脚伸进去,将信将疑地闭上眼睛,倾着身子仔细体会,忽然,从脚底传来一阵机器震动的声音,这个人嗷呜一声叫了出来,父亲和母亲也被这奇异的叫声引起了好奇。“啊——爽——啊——嗷呜呜——”“老师”欣喜若狂,调大了力度,那个人开始全身打颤,仿佛迎风飞舞的纸片一般。“好了好了,他已经舒服得不得了了。”接下来“老师”继续邀人体验,慢慢的,体验者变成被众人围观的领唱,每当其嗷呜一声,其余人也不自觉跟着嗷呜一声,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响亮,最后大厅里仿佛烟花齐鸣,仿佛千人打铁,其间不乏“老师”歌剧般的高声呼喊:“幸运的各位,这就是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