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风

作者: 俞妍

有情风0

1

疫情解禁后的第一节“百姓课堂”二胡课,时值开学季。在单位里忙了一整天,身体的各个零件快要散架了,脑子却异常兴奋。吃好晚饭,背上二胡,挎了白色帆布包,却发现去文化馆的末班车已过。老岑放下碗筷,说他送我去。我一个激灵,说自己骑公共自行车去。“多少年没骑了,这么远,你骑得动吗……”老岑一边嘲笑我像个要饭婆子,一边嘟囔着这样黑灯瞎火地独自骑长路,他会很担心。“不就骑个自行车吗,又不是开飞机坦克!”他不语了,只好跟我到小区门口帮我取了车,直到我骑上车直奔高架桥下,才感觉脱离他的视线。

暮色已降临,西天最后的霞光被城市的高楼遮蔽了,空中只残留一缕橘色的细丝。高架东边的绿地上,杨树簌簌响着,枯叶落在如雪的银薇花上。高架下的凌霄花历经夏日的艳丽后,露出几分颓色,顶着满头灰尘做最后的绽放。我快速骑着,不顾初秋所有的萎谢,沉浸在迎风飞翔似的快感中。发丝翻飞,裙袂飘扬,背上的二胡盒随着车子的颠簸,有节奏地叩打着后背。脖颈与后背似乎有细汗,又很快被凉风吹干,溢出一丝清爽。是的,清爽。原来重返往昔,回归少年,就是寻找一种从脚到头的清爽。二十年前,抑或三十年前,我也曾这样骑着单车在暮色里穿行。我还能忆起当年轮子碾过枯叶的唰唰声,头顶的天空怎样从莹蓝变为幽蓝再到暗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样的发型,那么瘦弱的身材,喜欢穿黑白格子棉布裙……时光似乎在我放手的瞬间穿越了,往昔像从镜子里一脚跨出来,与现实融合在一起……

急促的刹车声——是一辆白色五系宝马,在我试图过红绿灯时,突然右转过来。我捏住刹车,从坐垫上跳下来。一身冷汗!白色宝马停住了,驾座里探出头来,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子,瓜子脸,精致白皙的皮肤。我下意识地嗫嚅了一下,推车从她车前跑过,硬邦邦的二胡盒拍打着臀部,越背越歪。我能想象自己可笑的模样:胆小,迟钝,背时……中年人的衰颓相在年轻人面前彻底败露。若是二十年前,我早就冲过去了,或者坐在车垫上脚踮地面停下来,绝不像此刻这般落荒而逃。过红绿灯后,我又左脚踩着踏脚一记一记才跨上坐垫。年轻时,每每看到矮个子妇人这种笨拙的上车法,总忍不住要嘲笑一番。多少年过去了,自己终于也升级成了这样的女人。

天色越发暗了,灰色的云块在暗蓝天幕里快速飘移,迎面的北风突然猛烈起来。短发依旧翻飞,长裙依旧飘扬,踏脚的力量却越发沉重,犹如沿着陡坡艰难爬行。没过几分钟,双腿已重如灌沙,像蹬了一辆三轮车,后面坐着一个身肥体硕的胖子。行道树渐渐稀疏,沿路的房子也消失了。主道上没有车辆驶过,人行道显得很空旷,只有北风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一个人被猛风包围的感觉犹如置身于一场暴雨。三十多年前,我去姨母家,就曾经独自在暴雨里行走。那是童年记忆中最大的一场暴雨,我瘦小的身子裹着硕大的雨衣,仍然浑身湿透。眼睛无法睁开,只有在一次次擦拭后,才能勉强辨认方向,一步一步穿越白茫茫的雨帘。那场暴雨的第二天,本地广播播报了一条很可怕的新闻:那场暴雨中,一个八岁女孩掉入河里溺亡。而我当时也只有十岁,一个人沿着河道,整整走了三里路……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段记忆没有留下一点恐惧,只记得当年幼小的心灵充塞着坚定。而此时逆风蹬车,我却双腿已软。白天累积的疲惫全部迸发出来,从头到脚每块肌肉都在喊累。“加油,坚持!”我为自己鼓劲,不免暗自发笑。中年之后,感觉这样的鼓劲已成了很滑稽的事。我喜欢安闲恬淡地度过每一天,实在没想过骑一次自行车竟发展到加油的地步。大概中年人的少年情怀幻灭之后,也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去弥补的。

手机啸叫,老岑在微信里问我到了没有,我哭丧着脸说自己逆着风,快到慈溪中学了。“过了慈溪中学就可转弯。”老岑似乎也为我鼓劲。我应着声,加紧蹬车。终于到了慈溪中学。过了红绿灯,转到北三环后,风小了,车子下坡道一样再次飞起来。一刻钟后,赶到二胡教室,同学们已经开拉了。老师指挥着大家反复练习《同一首歌》的副歌。“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风雨走遍了世间的角落……”在循环的旋律中,我极力控制着自己还在波动的情绪,右手捏着弓,像操控着一颗破碎又愈合的少年心,一拉出窍,一推收回。

2

《行走在天上》是多年前读的一篇小说,写失眠时的各种游思妄想。近几个月来,每晚熄灯后,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的思绪开始“行走在天上”。

A兄问我失眠时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就是满脑子都是思绪,如乱麻纠缠在一起。B兄问我为什么会失眠,我说不知道,似乎没有理由。C兄说,他从不失眠,不知道失眠到底是什么滋味。什么滋味?就像爬坡,一点点慢慢往上爬,爬到一个结点,就无法再往上,身体被虚无的云层包围着,或者像漂浮在海面上。我为自己的描述发笑。要是失眠真的如此美妙,那还用得着数羊念佛,无休无止地焦虑吗。

C兄说,可以跑步,剧烈运动后,人会累瘫,睡不着才怪呢。B兄说,可以泡脚,放点中药,促进血液循环,让人的精神得以放松。埋头手机的D姐突然叫道,喝酒吧,她每次失眠就喝酒,往嘴里塞几个烧酒杨梅,没几分钟就晕过去了……

这是文代会后的一次短暂聚餐。四五个文友歪在自助餐厅的卡座里,像解剖小白鼠研究我的失眠问题。头顶垂悬的吊灯泛着幽蓝的光,让我怀疑这场景就出自我的某个浅梦。“我可以试试,喝点红酒……”我虚弱地回应着,犹如溺水者胡乱抓住一根稻草。其实,我根本不会喝酒,小时候喝汽酒都要头晕,有一回贪嘴多吃了半碗甜酒酿,在祖母的老眠床上睡了一下午。

回家后与老岑说了这事。老岑翻出一瓶满头灰尘的红葡萄酒,捣鼓老半天,撬开瓶盖。“你那点酒量,这瓶够你喝半年了。”他戏谑着。毫无疑问,平时我失眠,他也受尽了折磨。常常在我窸窸窣窣开启安眠药瓶后,他也混混沌沌地起来吞个半颗。我掐着时点,在睡前半小时倒了两调羹红酒,一点点咪着。咳嗽糖浆色的液体,湿润了舌尖渗入喉咙,带着微辣微甜微酸的口感。对日进斗酒者来说,这样的喝法肯定会笑歪鼻子,于我却是巨大的考验。等两调羹红酒下肚后,我赶紧剥了几颗“金黄后”葡萄压压嘴。好家伙,活了半辈子,滴酒不沾,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豪情万丈地吃起夜酒来了。我抹着嘴角,收拾残局,感觉满屋子都是酒味。拐到卫生间照镜子,脸颊与眼圈居然一点红晕都没有,但脑袋似乎已开始发晕。我抓紧时间洗漱,趁着这点醉意赶紧上床,僵尸般笔挺挺地仰躺着,等待睡意来临。

夜空里,星子稀疏,满月如盘,湖面的荷花像涂了一层牛乳,小船划过来,悦耳的乐曲飘渺着……思绪开始进入虚无,一点点变成一条银丝,很细很细……隔壁什么声音?该死的,又在拉抽屉,还有趿鞋走路声,真讨厌。没办法,只好重新酝酿。这一回,想象晨光穿越树林,树梢上雾气弥散,叶片上的露珠闪着饱满的光亮……老岑突然咳嗽了一声。唉!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听得非常清楚。它行走的脚步犹如我的脉搏,手指随便按住身体的哪个部位,都能敏锐地感知到轻微的搏动。喉咙里的热灼感渐渐褪去,微晕也在消失中。酒劲就这样过了?我悄然起床蹑到客厅,抓起酒瓶拔掉木塞往喉咙里倒。只听咣咣两声,满满两大口咽了下去。月光落在手背上,勾勒出手抓酒瓶的轮廓,隐隐绰绰的,极像电影里酒鬼的特写镜头。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的,一个中年妇人居然还要用少年的买醉来麻倒自己。

醉意来临……醉意快来临呀……老岑的微鼾已升级,犹如一台微型发电机在启动。我毫不留情地轻踢了一脚,他转个身,“发电机”暂时停了下来。我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机,11:30。若能在11:50入睡,早上5:50的闹钟,还有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对一个失眠者来说,那已是奢侈的酣然大梦了。闭上眼,等待醉意等待头晕,脑神经却像突然搭错似的,耳畔莫名地响起白天哼唱的《柳毅传书》:“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重叙离衷,重叙离衷……”湖滨碧波荡漾,龙女羞涩深沉的声腔在耳边循环。年少时嘲笑柳毅不解风情,中年后才懂得真正的有情人对爱的表达都是那么含蓄,在离别与守望中等待时光的馈赠。这么一想,又开始发戏痴了,整折《湖滨惜别》在脑海里拉开序幕。果然,醉意没等到,柳毅的水袖挥舞得漾起叠叠水花。

黔驴技穷!又翻看手机。子夜,十二点整。我摸索出床头柜上的艾司唑仑,剥了一粒塞进嘴里,用杯里尚有余温的水吞下去。秋夜的月光从窗帘里渗进来,似乎带着凉意。

真是天凉好个秋呀!

3

Y在微信出现的时候,总是先问我身体。我说近来失眠得厉害。他沉默了半分钟,猜测着我失眠的原因。敏感?嗯。压力?嗯。爱胡思乱想?嗯。把生活与艺术搅和在一起?嗯。我说还有一条他没猜出来。还有什么?“我总是做别人的垃圾桶!”“那你的垃圾倒哪里去呢,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他一句句追问着。

我沉默了。我当然没有那么伟大。很多时候,我在听别人倾诉时,何尝不是在窥探他人心事呢。我恨不得拉开他们胸口的拉链,把他们千转百回的幽秘内心掏出来捧到显微镜下细看。我对Y说,我对这世界的爱恨情仇带着触痛的好奇和感同身受的悲悯,就像资深票友总有着“戏中人”的感伤,大概我内心的角落也住着这些角色。我喜欢时常陷入其中,轻舞飞扬地演一折,似乎如此,我才会感到自己的青春还牢牢地攥在手里……

秋日的凉风隔着纱窗吹进来,我在转椅上晃荡着双脚。“要不,我们见个面好好聊一会。”我对Y说。他笑着说这次不给我讲他的故事了(前年他讲的故事被我写成了小说),先让我把内心的“垃圾”倒空。“清空,一定要清空……身体第一!”他再次强调道,如果装太多垃圾,等有一天车抛锚了,那就来不及了。我哈哈笑着,心底的感动汩汩泛上来。一个发小级的少年朋友,平时各忙各的,常常在身体疲惫,内心兵荒马乱的时候,在微信里聊几句。虽然是那么几句平常语,却能如熨斗将内心的皱褶烫平。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发胃病,他来看我,手里拎了一盒铁罐装的佳佳奶糖和一大包雀巢咖啡。我捂着胃哭笑不得,他却一脸懵逼,莫名其妙。我还记得他时常带他的“狐朋狗友”来找我,什么修摩托车的,开五金店的,坐在我家的院子里侃大山,我一句都搭不进去,又不好意思下逐客令。更多时候,他会突然来一个电话,很兴奋地说他刚刚与“黄包车”“带鱼”打乒乓球,赢了他们好几场,或者说他帮一个死党去摘海地西瓜,汗水都可以攒一可乐瓶了。他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让长期幽居的我心生出无限好奇。有一日,他从表袋里摸出一张女孩的照片,让我看看这女孩与他是否般配。我们翻着扑克牌,玩以前经常玩的“算命”游戏,算一算照片里的女孩有没有可能做他的老婆。几个月后,他突然匆匆跑进来,告诉我他带着女朋友去浒城玩,经过我家门口,他顺路进来看看我。那是个夏夜,那个女孩站在我家门口的国道上,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不由暗怪Y,这样把女友晾在一边,自顾跑来看“哥们”,实在太不妥了。不想那个女孩与他一样率真豪爽,第二年秋天,他们就热热闹闹地结了婚。婚宴散席时,我与Y道别。他拍着醉醺醺的额头,问我怎么走,我环顾四周不知怎么回答。他的家在一条村路上,即便打车也要走一段路。他弓着背,舞着细长的手臂,一辆一辆帮我问亲友的车,能否把我带上。他说,实在不行,他可以开车送我回去。我拒绝他的荒唐说辞,抬头瞥见秋夜的满月,那夜的月亮是我少女时代看到的最圆最亮的一个……

“你给我讲各种八卦,给我提供写作素材。我给你讲我们的少年友情,回忆我们的青春。这样就扯平了……”我在微信里与他调侃着。我的目的太纯粹了,说话的语气却像一个晒着太阳的老太太,打着哈欠诉说着前尘往事。他突然暴出一条语音过来:“喂,兄弟,老年人也可以有友情的……”“哈哈哈……”我们在微信里爆笑着。

4

中年人的友情,真的犹如买到防伪名酒那样稀缺?我不以为然。当一种场景来临的时候,半生不熟的朋友都可以像漂泊半生的“零余者”,拥抱在一起。

记得那晚,我们四个笔会文友,在一个艺术馆喝完茶出来。十点之后的武岭西路已人迹寥落,蒋氏故居和蒋氏宗祠都在剡溪边静默着,唯有门前的红灯笼寂寞地轻晃。沿着剡溪,缓缓走到武岭门处,在“美龄咖啡”前的长椅上小坐,犹如处在民国的某个老电影里。

再往前走,剡溪渐渐被一些店铺遮挡,剡溪的风依旧有一股浩荡之气直灌长街。H兄提议一起吃个宵夜。我们找了一家还没打烊的排挡,围着门口的小圆桌坐下来。夜空里的朗月边有几颗疏星,数了一下,竟然是四颗,大家打趣着自己属于哪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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