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红杜鹃

作者: 赵有年

夜空晴朗。

月亮缓缓升起,如水般清凉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宁静的牧场里。

夜半时分,徐徐的清风送来遥远的狼嚎声,惊醒了在黑帐篷里沉睡的拉毛。

她缓缓睁开眼睛,静静地凝望了好一阵从黑帐篷的天窗里射下来的月光后,断线了的记忆像一股细水慢慢浸入了她的神经,她的意识一点一滴地复苏了。

轰隆隆……

闪烁着一条条水蛇般的雷电。

哦喔喔……

狼群的身影伴随着闪电魍魉鬼怪一般地闪现在山梁上,或远或近地传来阴森可怖的嚎叫声。

汪汪汪……

牧羊狗的吠叫声,让她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温暖。

瑟瑟瑟……

河岸上,瘆人的芦苇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肆虐舞动。

突然,从芦苇荡里冲出来一个像鬼魅般的黑影子,带着浓浓的烟酒味,噼里啪啦的降雨声,奶奶的抽泣声,南杰绝望的嚎叫声,洛桑大爷的叹息声,警车尖锐的警报声,华泽本那双带着邪光的眼神……

拉毛抵挡不住噩梦的侵扰,一蹦子翻身坐起来后,整个人也完全清醒了。

她稍微愣怔了一阵后,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黑帐篷,发现杨巴奶奶和格措奶奶熟睡着。

拉毛深深叹息了一声,就用手抱着头,又进入了沉思。

那年秋天,一个沉雷滚动的傍晚,拉毛上山去赶自家的牦牛时,发现那头发情的种公牛追赶着母牛们,跑出了她家的草山。于是,拉毛使唤恰日玛(牧狗)赶着羊群先回了家,然后一个人上山找牛群去了。她跑了很远的山路才找到了她家那群激情澎湃,蠢蠢欲动的牦牛。当她赶着牛群回家时,一个接一个的闪电从密布的云层里射下来,哗哗地照亮着一座座巍峨的大山。那一道道怪兽的脊梁般的山梁或明或暗,像个鬼魅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舞动。翻滚的闷雷,咔嚓嚓咔嚓嚓地在她的头顶炸响。她怕极了!可她顾不上那么多。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把牛群赶到自家的牧场。于是,她壮起胆子,吹着响亮的口哨,甩响抛儿的梢子,驱赶着牛群,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她赶着牛群穿过了一道深沟,翻过了一座山梁,再穿过一道深沟,经过那片芦花飘飞的芦苇荡,就到自家的牧场了。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她起先的担忧仿佛成了多余。她高兴极了!

终于接近芦苇荡了。炸雷一声紧跟一声地向她砸来,风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雨星子,斜斜飘下来打在她的脸上。牛群就要走出芦苇荡了,她揪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了。就在这时,突然从芦苇荡里闪出来一个黑影子,一把抱住她,用胳膊卡着她的脖子,把她拉进了茂密的芦苇荡。突然出现的黑影子,早把拉毛的魂魄给吓飞一半,她从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中判断出那是个男人。她意识到事情不妙,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可那个发了疯的男人紧紧攥住了她的身体,她根本挣不脱那个男人的控制。她全身打颤,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挣脱掉那个男人的胳膊,但那双胳膊使出的力气一次比一次大。她挣扎着,左右躲闪着,可怎么也挣不脱那一双钢铁般坚硬的胳膊。最后,她大声哭泣,扯破嗓门大声喊出来:“救命啊……”只一声,她的嘴巴被他实实地堵住了。她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雷,夹杂着哗哗的闪电,在她的头顶狰狞地狂笑着,雨点噼里啪啦地向她倾泻而来……

后来,警察以她家牧羊狗叼来的衣袖作为线索,顺藤摸瓜,查出作案凶手后,把华泽本给抓走了。

刺耳的警报声又一次刺痛了拉毛。

而后,拉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人们指指点点,戳她的脊梁骨不说,她还在那场意外中怀了孕。南杰也受不了压力,绝情地离开了她。

之后,她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过了一段日子。

她多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可事实就这么无情,把她从天堂拉进了地狱。

拉毛理清了乱麻似纷乱的情绪,想到的第一个出路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不想多想,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黑帐篷。

夜晚,朦胧的月光笼罩在巴滩草原上,远处的山脉像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

拉毛没心思欣赏草原的夜景,她一心想着怎么去立刻结束掉自己的性命,结束掉深渊似的痛苦。

一出帐篷她就急匆匆向河边的那棵大柳树跑去。

要不是传来一阵狗吠声,她真的如愿以偿了。恰恰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家的牧羊狗吵醒了沉睡的格措奶奶和杨巴奶奶。她俩一骨碌爬起身,发现躺在身边的拉毛不见了,就起身一个箭步冲出了帐篷。

“拉毛……拉毛……”

两位老人跌跌撞撞地在帐篷周边四处寻找,可就是不见拉毛的人影。

最后,她俩在牧羊狗的引领下来到河边的那棵大柳树底下,见到了悬吊在树上垂死挣扎的拉毛。

“我的白度母啊,死丫头,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拉毛……”格措奶奶见到吊在柳树上的拉毛,腿一软瘫坐在草皮上哀嚎哭泣。

“哎呀,傻丫头,你为什么非要走绝路啊!你还让你奶奶活不活了啊!”杨巴奶奶咒骂着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拉毛从柳树上抱了下来。

让拉毛在草滩上平躺好后,杨巴奶奶掐她的人中,摁她的胸脯,一阵手忙脚乱后,拉毛才接上了气。

于是,杨巴奶奶舒了一口长气,两腿一软也瘫坐在草坪上,浑身颤抖,心跳加剧,不断地喘着粗气。

“哇……”一阵后,拉毛发出一声哭声,说:“你们不该救我,我真的不想活啊!”

“丫头,你还嫩啊,真是没经历过生活的磨难,看来格措妹子把你照顾得太好了啊。不蹚河水不知深浅,不经历苦难不知生活的苦甜啊!”杨巴奶奶挖苦拉毛道,“是的,一蹬腿走了,你倒舒服了,可你想过你奶奶吗?你让她以后怎么活啊?她拉扯了你和华桑容易吗?你经历一点生活的磨难就选择逃脱,选择轻生,你知道你奶奶经历过多少生活的磨难吗?人活着谁都不容易啊。我的傻丫头啊!照你这样生活,我们都已经不知死过多少次了。”说着杨巴奶奶也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格措奶奶一蹦跳起来,直冲到拉毛面前,往拉毛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之后,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去死吧,好!我们都甭活了,我这就去一把火烧了帐篷,之后你我都去死吧。”说着格措奶奶蹒跚地向帐篷走去。

“格措妹子,你冷静点,拉毛年少无知,难道你也老糊涂了吗?”杨巴奶奶丢下拉毛,又追过去劝格措奶奶道,“我们都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了,你可要想开些啊!”

“嫂子啊,我的心已经凉透了,一个一去没有了音信,一个经历了点生活的磨难寻死觅活让人不得安生啊,嗯嗯嗯……”格措奶奶哭泣着说,“说实话我目前在指望他们而活着,否则,我还有什么奔头呢?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受这么多的磨难啊!”

“格措妹子,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可那么多的磨难我们都经历过了,我们把心放大,度过这个磨难,好不好啊?”杨巴奶奶抱着格措奶奶劝道。

“嫂子啊,我现在真的受够了,外面狼嚎,里面狗吠,我都受折磨,还是快点儿死了的好啊!”格措奶奶在杨巴奶奶的搀扶下,丢下拉毛缓缓向帐篷走去。

“格措妹子,你冷静冷静,我去把拉毛给领来啊。”杨巴奶奶不放心拉毛就征求格措奶奶的意见。

“甭管了,让她在那里冷静冷静,想不开了就让她去死吧。”格措奶奶不理拉毛,边走边说,“牦牛不想喝水硬按它的犄角是没有用的,她真想死了,我今天救了她,她明天也会死的。就随她去吧。”

于是,格措奶奶径直向帐篷走去。

“拉毛,其实你经历的那点磨难不算什么呀,就当是蜜蜂早些落在鲜花上采了一下蜜吧。你想想山坡上生长的杜鹃花,它们历经多少次风吹霜打,依旧顽强地生长在贫瘠的山岭上,跟风霜作斗争,绽放它美丽的花瓣。你看开点,花儿总会有一天要开放的啊。唉,你奶孙俩真折磨人啊!我到屋里看看你奶奶去。”说着杨巴奶奶就快步向格措奶奶家的帐篷走去。

杨巴奶奶离去后,拉毛才觉得自己的脸颊热辣辣地疼了起来,她轻轻揉着自己粉嫩的脸颊,却哭也哭不出来了。

可她也没有立刻回去,身靠着那棵歪脖子柳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拉毛,是个苦命的孩子。

早年被亲生父母抛弃后,格措奶奶收养了她,与同样由格措奶奶收养的弟弟华桑相依为命,他们一起吃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经历了千辛万苦才长大成人。长大后拉毛却被格措奶奶要求成为华桑的妻子。难以违背奶奶的盛情,她和华桑都处在尴尬境地。正在这个时候,华桑的生身父亲不远万里从广州来到巴滩草原寻亲。找到华桑后,格措奶奶经过一番情感上的较量,居然选择让华桑离开巴滩草原跟他的亲生父亲进城去。但华桑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以死相逼,逼走了华桑。

华桑离开后,经过一场感情的折磨,格措奶奶大病了一场,变得更加苍老了。

拉毛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霏霏细雨中与弟弟华桑离别的场面。

那时,又是一个转场的季节。

牧人们准备在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转场,从夏季草场搬迁到遥远的冬季草场过冬。

那些天,格措奶奶家的气氛就像地窖一样冰冷。

格措奶奶趁天晴收拾起行李来,华桑和拉毛也在帮忙,可格措奶奶一直不给他们好脸色看。

“奶奶,我要留下来,我求您别让我跟着那人走了,好吗?”华桑一直央求格措奶奶。

“孩子,你跟着他走吧。到时候,你大学毕了业,就可以到巴滩草原上看我和拉毛来啊。”格措奶奶虎着脸说。

“奶奶,就算您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跟他走的。”华桑硬气地说,“如果,您坚决让我跟他走,我就骑着枣红马到处流浪。”

“啪”,格措奶奶狠狠地打了华桑一个耳光,气恨恨地说,“好马一鞭好汉一言,你怎么越来越不像话了呢?”

显然,华桑被格措奶奶的一巴掌给打懵了。他怔怔地望着格措奶奶,眼泪却不听话地从清澈的眼眸中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好,你不是要陪我到死吗?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着话,格措奶奶进了帐篷,拿出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敢说一句混账话,我就敢死给你看。”

“奶奶,您干什么呀?”显然,格措奶奶的举动着实把华桑和拉毛给吓坏了,纷纷跑到奶奶的身旁央求道,“奶奶,您别激动,我们听您的话就是了,您快放下刀子吧!”

“别过来!你俩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刀子摁下去。”格措奶奶一本正经地说,“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你俩拉扯大,容易吗?”格措奶奶开始哭泣了,“现在你们的翅膀硬了,开始不听我的话了吗?看来真的人老了没有权,马老了不值钱咯!你敢闹我就敢死给你看!”

“华桑,你就答应了奶奶吧?”拉毛胆怯地央求华桑道。

“不,我就不走。”华桑依然倔强地说。

“好!”格措奶奶把刀猛摁了下去,脖子上瞬间流下了一股鲜血。

“奶奶,求求您了,您快放下刀吧!”拉毛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跪在格措奶奶面前央求道。随后,又转过身央求华桑说,“华桑,我求求你了,你就看在我们姐弟一场的份上,听我一句话,快答应了奶奶吧!”

“奶奶,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哇……”

华桑哭着跑远了。

华桑出去后,格措奶奶瘫坐在草滩上,两行浑浊的泪珠奔涌而下。

拉毛马上拿出棉球和纱布包扎格措奶奶的伤口。

转场的那天,天空中下起了雨。

华桑的亲生父亲张国良早早地赶到了阿妈格措家的牧场。

早晨,等他们吃过早饭时,扎保来到她家的圈窝子帮他们驮垛子。他驮好垛子,拍打了一下牦牛的屁股说:“格措奶奶,你们先走吧,我们随后跟上。”

“好的。我们马上动身。”

格措奶奶走到“塔夸”前,把炒面和柏树枝等煨桑物倒进裸露的“塔夸”里,等桑物变成一股浓烟升上天空后,她把鲜牛奶向圈窝子四周泼洒了一遍后,就艰难地跨上马背,赶着牛羊群准备离开夏窝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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