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声里雨如烟
作者: 蒋军辉
1
我给你们讲讲我的同事刘雄老师。这位老兄已经过世多年,肝癌。他出丧的时候没多少人去送他,倒是有个女人,远远地跪在路边,冲着灵车磕了几个头,走了。
我和他都在八桂坊小学待过,八桂坊小学在山上,我下山,他上山。学校离家远,要住校。我待了一年,快疯掉了,他待了十多年,直到查出肝癌才下山。学校一个老师,二十多名学生。山经常被雾笼罩着,学校就在翻卷的浓雾里荡漾。校园很静,尤其是放学后,静得让人发疯。
本世纪初,他还在镇上教书,那时候教育局搞末位淘汰,校长不想做恶人,就挂了个“民主测评”的名头投票,结果他被选为末位。本来是要淘汰了的,但那次末位淘汰,许多校长的人生安全受到了威胁,有一个末位的老师还用报纸裹着两块红砖,坐进了局长的办公室,说,局长,我来和你聊聊,走得有些吃力了,这两块砖头垫垫脚。局长眼睛一直盯着那两块砖头,话就软了。后来教育局很快出了个文件,末位的老师,可以调到差一点的学校继续教书。他就被调到了八桂坊。他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被选为末位,是因为太老实的缘故,学校里别的老师谁都不好惹,惹他没事,何况他又不懂得搞好同事关系,不选他选谁?他的名字叫刘雄,也许叫“刘熊”更合适些。别的被评为末位的老师,在下放到下面学校时,都会蛮横地提这样那样的条件,唯独他什么条件也没提,自觉地到八桂坊来了。
他每星期回一次家。老婆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在镇上一家塑料厂当会计,每次回家,老婆就冲他叫嚣,你一个礼拜才陪老娘睡一次,你再不下山,老娘去找别的男人睡。
后来,老婆不再冲着他吼了,见他回家,不咸不淡的。
来啦?
嗯。
饭在锅里。
哦。
衣服自己洗,我不是佣人。
知道。
然后没话了。老夫老妻了,谁见了对方都烦。
说起来,他和八桂坊有缘,很多年前,他在八桂坊待过一年,确切地说是熬。那时他师范刚毕业,到中心小学报到,戴着老花镜的老校长看了看介绍信,说,新鲜血液来了,去锻炼锻炼吧。老校长亲自把他送到了八桂坊,山路七拐八弯,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让他觉得陷入了大自然的迷宫,进去了,会出不来。到了八桂坊小学,迎出来一个中年教师,见了老校长,说,他来了,我可以走了吧?老校长点点头,说,这一年,辛苦你了。中年教师冷着脸说,蒙您照顾。那时学校一到四年级复式班,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五六年级学生都被安排到邻村的完小住校读书。中年教师背上行李,谁也不理,走了。走出校门,又转了回来,看着刘雄,犹豫了一会儿,说,山里有野猪,晚上会到学校里来,别招惹它们,要咬人的。老校长他们一走,校园里就空荡荡了,之前一直懵懵懂懂的刘雄回过神来了,在这寂静的山里,他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嚎啕大哭起来。
从到八桂坊报到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活动,要调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给父母写信,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帮着想办法,他这辈子怕就得待在山窝里,连个老婆都讨不上了。他父母急了,死皮赖脸转弯抹角地托了许多关系,一年后,新学期开学,老校长爬上山来找他,说,你下山吧。
哦。
马副乡长替你来电话了。
学生怎么办?
再说吧。
离开的时候,他的学生都跑出了教室,拥在校门口看着他,他们被抛弃了,正如当初他被抛弃了一样。有一个学生喊了一声刘老师,其他学生也跟着喊:刘老师——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咬咬牙,走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身后,学生背起了他曾经教过他们的古诗,一首又一首,他知道这是召唤,他不敢回头,这声音渐渐远去,他泪流满面。
离开八桂坊的日子里,不知他是否会回想起那个地方,反正我是经常想起:环绕着校园的山溪,满山的矮松树,细雨落在明亮的松针上,子规在鸣叫,特别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像遍地的火苗。映山红是可以吃的,酸中带着甜味儿,学生请我吃过。
镇中心小学下属三所完小和两个教学点,八桂坊是最偏远的一个教学点,趴在一座叫卧龙岗的山腰,四周除了山还是山。现在想来,当初他被淘汰到这里,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除了无力反抗外,他的内心有一份对这儿的亏欠和内疚,二十多年前学生们在校门口一首接着一首背诵古诗,那声音一直萦绕在他的内心深处。岁月抹去了他的浮躁、傲气,也抹去了他对人生的幻想,在他安静平和的中年,他愿意回到这寂寞的八桂坊,至少,他无意抗拒。
在我下山五年后,他出事了。据说他把一个学生打了。
那个学生叫米晓磊,当时一年级,喜欢站在办公室门口,右手扶着门框,眼睛里闪着亮光,问,老师,要不要敲上课的钟?
学校的钟就挂在教室外面的老樟树下,是一截铁轨,旁边还挂着一根粗钢筋。开学第一天,刘雄走到老樟树下,拿起粗钢筋敲钟,这个叫米晓磊的新生站在一边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的。
米晓磊,进教室。
老师,这声音真好听,我可以敲一敲吗?
去上课。
老师,让我敲一下好不好?孩子很固执。
为什么?他盯着米晓磊问。
那声音真好听。
好吧,你去敲钟吧。他犹豫了一下说。
米晓磊蹒跚着走向老樟树,当当当,刘雄听出了这钟声和自己敲出来的不一样,有好听的节奏,每一个声响仿佛都在跳动,和着山间的风和学校边的溪水声,像一首歌,他被迷住了。米晓磊足足敲了三分钟,仿佛挂在树上的不是一截钢轨,而是一件乐器。
米晓磊,你敲得真好听。米晓磊走进教室时,学生们说。
米晓磊,以后敲钟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他说。
米晓磊被打得有半身不遂的可能,据家长的说法,他是被刘雄“摔”残的。刘雄原本想赔一笔钱息事宁人,但家长不依不饶,这事儿闹得有点大,网上沸沸扬扬的,当时整个舆论对刘雄非常不利。
事发的那个周六他回了趟家,老婆对他冷着脸说,闯祸了吧?别让家长到家里来闹。他不做声,走到房间里,想取点钱,却在床沿下发现了个烟蒂头,他是不抽烟的。他坐在床沿拿着烟蒂头发呆,老婆进来了,他把烟蒂头捏在了手里,没说什么。晚上,老婆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很主动,他却感到很厌恶,躺着不动。老婆见他没反应,也转身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回了学校。
那段日子,刘雄整天待在八桂坊不回家,也不参加中心小学的教师会议。每天接完学生,就坐在校园里发呆,看着太阳升起来,雾渐渐退了下去,远处的雀嘴峰露出了头,“嘴”对着对面山崖上斜生出来的一棵大松树,仿佛一只麻雀去啄一只虫子。山间连绵的矮松和灌木丛也显露出来。一丛丛的映山红躲在灌木丛里,像害羞的新娘。
奇怪的是,他也不辩解,让我很替他着急。老兄,你再老实,好歹为自己说几句啊。
那个叫马兰花的女人却经常从树丛里冒出来,走到教室门口,向里张望。刘雄看见她,不理她,继续上他的课。教室里坐着十四个学生,一年级三个,二年级四个,三年级五个,四年级两个,二三年级学生在做数学题,四年级学生在写作文,一年级学生在跟他读课文。女人在教室外的石头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女人看见她儿子米晓磊蹒跚着走出教室,敲响了钟。儿子看了她一眼,走向教室。女人抹了抹眼泪。
你每天都来干什么?刘雄走出教室,对女人说。
你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得负责到底。女人说。
胡说,这病叫什么来着?你看看这病的名字,跟我有关吗?
我警告你,不许把这病到处乱说,我儿子长大了讨不着老婆,我跟你拼命。
又要我带你儿子去省城看医生?
不,这回去上海,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老中医。
是不是还想顺便去看看外滩和东方明珠塔?
这是你对我儿子所受痛苦的补偿。
你讹我?
这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你还写信给教育局了?
是我公婆让我二叔写的,跟我没关系。
你还把这事发到了网上?
我二叔干的。
看来都跟你没关系。
是的。女人眼里忽然有了泪水,起了身,走下山去。
2
八桂坊由几个村落组成,其中最远三个村落在山窝里,依老农们的说法,就像三堆狗屎。这三个村落离学校有点远,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趟过一条宽阔的溪流,溪流上没有桥,只有一排搭石,搭石不稳,踩偏了人会晃到水里去。每天清晨,刘雄都会走出学校去山窝的村里,山里的空气是甜的,他很喜欢。走过一座石板桥,就是村里的小市场,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排路边摊,是附近所有自然村的一个集市。他会买些鱼肉和菜,鱼是月亮湖里抓的,活蹦乱跳,肉是自家养的猪宰的,菜是地里刚割的,新鲜得发亮。摆摊的很多是学生家长,半卖半送。买完了菜,他在一家叫“实惠点心”的点心店吃早点,说是点心店,其实也卖日用品。
何云婕,牛肉面一碗。
你来了,稍等。迎出来的老板娘脸上堆着生动的笑容。老板娘是他二十多年前的学生,站在校门口背古诗的学生中的一个。
撑死你。老板娘把满满一碗面砸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他的面显然比别人的要满一些,牛肉也多一些,面的下面卧着个荷包蛋。呼,何云婕冲着他的脸吹一口气。
他笑笑,操起筷子吃面。回头看看何云婕扭得很生动的屁股,又笑。
吃完早饭,他去村南边的楝树下等候他的学生们。春天的楝树开满了细小的蓝色的花,花谢了,就会生出一串串的果子,圆圆的,葡萄般大,硬。学生陆陆续续到齐,他带着他们走,像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一路上有别的村落的孩子加入到队伍中来。傍晚放学,他再把学生们送到楝树下。今年队伍里多了个米晓磊,走路跌跌撞撞,似乎总是站不稳,老赶不上队伍。一路上,他拉着米晓磊的手,有时候还背一段路。孩子不爱说话,眼睛大大的,很忧郁的样子。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五年。何云婕是他在这条路上唯一的收获。他师范毕业时十九岁,那时何云婕读四年级,十二岁,如果不是何云婕自我介绍,他已经记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学生。记不得是哪一天,他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正在给自己下面的何云婕的屁股,何云婕回头看看他,一把把他拉进了后院。
那天午休时,何云婕给他打电话,约他在老地方幽会。他匆匆忙忙吃好饭,指定一个年纪最大的学生管好纪律,然后往山的深处赶去,那儿有一大丛茂密的灌木。何云婕的老公和山里许多男人一样,在外面打工,好像在外面有了女人,每年过年时回一次家。两个人正在树丛里缠绵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悠扬的敲钟声,一个个音符在山间跳跃。他抬起身子,回望了一下学校。
见鬼,这个该死的米晓磊,回去撤了他。他骂道。
别理他。何云婕按住他说。
那敲钟声却不屈不挠地响着,变换出各种节奏和韵味,直敲得他心烦意乱。
会不会学校出事了?他说。他从何云婕身上爬起来,穿上衣服,看了一眼满眼哀怨的何云婕,向学校跑去。跑进学校,却发现校园静悄悄的,到教室一看,学生们都在做作业,他巡视了一下整个教室,发现米晓磊在画画,他走到米晓磊身后,米晓磊显然没有觉察,依旧专心地画着,画纸上是大块大块的红色,掺了点黄色,显得非常耀眼,像一团团火,不知画的是什么。那盒颜料是他送给米晓磊的。
作业做好了吗?
没……没……米晓磊显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画藏起来。
没做好作业,你画什么画?他恼怒地推了他一把,他知道自己的恼怒并不是因为米晓磊画画。米晓磊“扑通”一声,随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
刘雄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代价。米晓磊的妈妈,那个叫马兰花的女人接到电话赶到了学校,见了坐在椅子上起不来的儿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子啊,谁把你打成这样啊,他怎么这么心狠啊,你要是瘫掉了,我该怎么办啊,你当老师的怎么打人啊,你赔,你得负责把我儿子医好。接着儿子的爷爷奶奶也赶来了,又哭又闹,还把他给打了。孩子后来勉强站起来了,但家长依然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