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之眼
作者: 杨怡芬
杨怡芬,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长篇小说《离觞》(又名《世间音》)。
一九八四年,八月将尽。
这会儿,黄昏也将尽了。海湾西边,夕阳夺目,一条山脉向内海伸出长臂,揽住这片浮光跃金的海水,长臂上空,堆叠深深浅浅的玫瑰色积云,浓艳当中,亏得有它这一脉黛色,才压住了海天之间的无尽骚动。转眼,强光由金色弱成橙黄,夕阳卧在积云层里,像一枚咸蛋黄,此刻,要是手上这柄扫帚捅过去,那蛋黄就会倾泻而下。黄昏是场默剧。
小葵默默描述着眼前所见,她喜欢这样秾丽铺排的词句。小葵还暗想自己是逐日的后羿,沿着长江一路狂奔又渡海至此。后羿有剑,小葵有帚——她正扫院子呢,她真就伸长手臂使劲去捅了,还吸溜了一下鼻子,没闻到咸蛋黄破碎后的腥气,涌入鼻腔的却是新稻谷的香味。虽说这一阵子,很多时候,她常被忧伤突袭,而这一刻,她还是喜悦的——就为眼前的夕阳。
前一阵刚来过一个过路的干台风——只有大风掠过东海,雨水都下到北方了。家里赶在台风前收割了早稻,湿谷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晒干,入了谷仓。院子里的水泥地坪足足一百平方米——就是为晒稻谷,今春才豁出去浇的,屋子里还是硬泥地呢。水泥难买啊,要不是家里有华侨劵,说不定有钱也还买不到。每一次,这笔爷爷从外国寄来的钱,大多被阿爹这样意外、干脆、醒目地用掉。浇这水泥地坪就用了一大笔,小葵不知道具体数目,看来不小,阿姆为此心疼了好一阵。而且,这是最后一笔了,再也不会有新的来了,因为,爷爷去世了。
“难道钱存起来会逃掉?”阿姆简直要哭了。
“会的,怎么不会?”阿爹也是想哭的样子。
小葵才十六岁,没法理解阿爹的恐慌。到最后,阿姆长叹一声,那里头似乎都是对阿爹的同情。
可无论如何,这水泥地坪是值的。要不,今年的稻谷哪能这样一气儿就晒干了?像去年,收割后连着雨天,屋内泥地上所有的空处铺了晒席,席上铺满了湿谷粒。家里哪有那么多空地?剩下的就只好堆着。一天下来,谷堆发烫,只好轮番平铺散热。一天一地的雨,空气湿度大,铺平了也散不出多少水汽。到后来,还是霉坏了一半啊,那些勉强晒干的,闻起来也不得劲。而今年的新稻谷,每一粒都干干爽爽,满含阳光的气息。
小葵扶着扫把静静立着,看夕阳沉下海去。
哥哥写信来说明天回家。他可真会挑日子,早稻谷已入仓,晚稻也种好了,他才回来,还要带着两个同事来。他们仨忙完一年中最劳累的“双抢”,好不容易收了尾,刚想着歇一歇呢,这下好,又得一番大忙。屋里屋外,头绪万千:阿姆埋头厨房,阿爹投身茅房,这两个地方要好好打扫收拾;其余的,就归小葵,阿姆说小葵会收拾房间,“以后是要当城里人的。”
阿姆当着人也这么说,小葵都替她捏把汗,只好跟进自嘲:“是当城里人的保姆吧。”女同学当中,初中一毕业,就真有进城去当保姆的。小葵呢,没考上阿姆一直盼望她考上的卫校或师范——那是立马就能把户口从农村迁出进入城市居民行列的,所谓“谷剥出成了米”,吃上了“国家粮”。今年,小葵考上了阿爹期许她去上的高中,“女孩子也要志存高远。”阿爹会用很多成语,如果不是时世弄人,阿爹小学毕业后会一路初中、高中念上去的。人总是大不过时代啊。自己是在一个好时代里吧?过几天,小葵也要离开这个岛,去往舟山群岛中最大的本岛读高中——是城里的高中,数一数二的。当年哥哥勉强上了个普通高中,原以为男孩子上了高中,成绩会有大起色,可哥哥并没有给家人带来惊喜,三年后毫无悬念地高考落榜。阿爹不甘心让他务农,辗转托了人打点,让他去了一家渔业公司,听说是本城最大的——在那里捕鱼,和在岛上跟着小船捕鱼,是两回事情。
小葵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两回事情”。就挑最眼前的说,哥哥若是在自己岛上的渔船打工,他就是带四个人来,家里也不至于忙成这样。
就为了来的是两个城里人吗?小葵听到一声冷笑,她扭头看,四周无人。
一家人都在忙,晚饭就吃得简单,中午的冷饭加了水撒了碎青菜煮成了菜泡饭。这样倒也清口,就是阿姆兴许心虚,怕太寡淡,盐撒得实在大方。小葵吃下一大碗热乎乎菜泡饭后,又喝了一大碗凉白开,一身汗。
等小葵擦洗了身子,换了身人造棉衣裤出来,阿爹已在院子里给她支好了竹躺椅。这套衣裤,是阿姆今夏给她新做的,上衣宽松,裤子也宽松,裤腰是橡皮筋弹的,勒得不紧。人造棉柔软贴肤,小葵摊手摊脚半躺着,像陷在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小葵的家在半山腰,东边是菜地,西边是菜地,南边还是菜地,院子四周,又围着一圈半人高的石头墙,她这样四仰八叉,只有天上星星看得见——这会儿天色还早,还要等好一阵子,星星们才会成海成河。小葵爱看星星,可惜天文书难找,她从学校图书馆可怜的藏书中找到过一本百科全书,里头有整整一章近二十多页介绍星空,特别是夏季的星空。小葵借了来,按图索星,学会了看银河看金星、木星。阿爹说《诗经》有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金星早间出现在东方,就叫“启明星”,晚间在西方的天空,那就是“长庚星”,其实啊,是同一颗星。
太阳落山后,海风就成了这片天地无声的主角,一阵一阵,抽水机一般,将海水的凉意默默泵上半山。
“小勇回来了吗?”院子门口有人问。
小葵赶紧收了形状,站了起来。是哥哥的同学,也是邻居,和他们家就隔了南边的菜地。这个人,连着两年高考失利,难道脑子也考昏了?如果哥哥到了,从山下一路咋呼到半山,半个村庄的人都能听见,他能不知道?
小葵迎上去说:“哥哥是明天回来呢。”
“噢,我本来是想找他一起去海塘走走,”田雷扶着院门说,“要么,我们去散步吧?那里凉快。”
他本就瘦,经过这一阵,颧骨更见高耸,大眼睛也更显了,乍一看,脸上五官就只剩一双眼睛,骇人。听说,得知这次又落榜后,他就躺在床上,也不管家里人为收割、晒稻而忙得人仰马翻。去年,岛上有个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在收割完稻子的某个黄昏,走进水库,自沉了。小葵认得他,瘦小而黑,眼睛也细细长长,平常一见人就低头,很羞涩一个人。那样的事情,在岛上,小葵也就只听说过这一起。高考落榜,在这里,也不是非常羞耻的事情——落榜的,总是大多数。那些觉得自己是考砸了才落榜的,会去复读一次,再没考上,就认命了。不知道田雷会不会认命。
“我们散步去吧?”田雷笑着说:“真的,我还有事情和你说。”
小葵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还在厨房里收拾的阿姆喊了声:“我和田雷哥去外面走走啊。”等阿姆在屋里应过了,她才往外走。
这不是他们头一遭结伴散步。他们从小就是玩伴,田雷是独子,小葵也只有兄妹俩,岛上和他们同龄的孩子,大多一家三四个兄弟姐妹,他们三个合在一起,才能和别人家抗衡。很自然,三个孩子玩在一起,两家大人也跟着和和气气相处,一晃,这三个孩子都考上了高中,落榜了两个,小葵是第三个。无论如何,这成绩和别人家比,已是不错的了。
“事不过三。我们这霉运啊,到你这里,就该过了,你一定会上榜的。”
小葵一惊。田雷的阿姆特意来叮嘱过小葵,千万别提发榜放榜上榜这样的事啊,这会儿田雷自己倒说起来了。惊讶之后,小葵也就只有笑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事情上,她不敢自嘲:要是说自己也不能上榜,那简直就是诅咒自己。毕竟,这是关乎命运的事情。
“听说你爹把你的牛卖了买电视机?你多喜欢那头小牛啊。”田雷说得很是愤懑,小葵听出来了,那里头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
“你不是说过哪有女孩子放牛的吗?卖了才好啊。”小葵不客气地回过去,心头还是撕扯了一下。这些天,一想到这头已经被异乡人买走的牛,她就会难过,好像此刻那头小牛也正在想她。
“你这人……我不是想安慰你嘛。”田雷悻悻道,他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从今年开始,公社都要改成乡了,要成立乡政府,我要去做文书了,下个月就去报到。我先做着,说是做得好就有转正的机会。”
小葵这才想到田雷的悲伤比自己的大,于是,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会有机会的。就是‘乡政府’这词儿,怎么这么怪?哪有‘人民公社’神气?一切都属于人民对不对?”
“哦,事情不止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我读了文件,‘人民公社’属于计划经济时代,不适应现在的社会状况了,得改。你看,现在,田地都是各家自己承包的了,往年那么紧俏的布票,今年都取消了。不定什么时候连粮票也会取消呢。你爹也好放心了,以后,大概不会再有谁逼他把你家的华侨券拿出来给公家用了。”
“不会吧,粮票怎么会取消呢?我们不是还在想着能吃上‘国家粮’迁出户口吗?”小葵并不想多说家里的华侨券,她转了个话题:“你都有资格看文件了?你爹真有本事,能把你弄进那乡政府。”
“还是你阿爹有本事,他能把小勇弄进大公司。上封信里,小勇和我说,他可能有转正的机会呢。这回他带来的同事,其中一个就是他公司里哪个领导的孩子呢,和小勇处得很好。”
小葵吃惊地扬起眉毛,说:“他乱讲吧?”
当然,小葵知道,这是真的。看来哥哥真是把田雷当兄弟,连这样没准头的事情也和他说。小葵不大懂男孩间的情谊,女孩之间的呢,也因为她从小一直跟着这两位哥哥,失去了很多体验。她和女孩子之间的相处,总是有些隔阂,她们说的那些悄悄话,她听了总觉得莫名其妙。听说有女同学叫她“男人婆”,当时听了,还难受了一阵,可她觉得也许她们是对的——她发育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肩膀太宽、背太厚、腿又太壮,胸也不够挺,臀部不够翘。这些,是她对照班上那些叫她“男人婆”的女同学得来的经验,她们发育得不错,所以这么骄傲。但有时候她也安慰自己,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那些女同学只是出于嫉妒,才这样来打击她的。
“那你下个月要去上班了,这些天可得好好吃饭。”小葵拍了一下他单薄的背,说道,“你太瘦了啊。”田雷应了一声,叹了口气。
天色已擦黑,他们走在小平原中央的机耕路上,这是两辆拖拉机能交会的路,他们各靠一边走着。他们的身侧,窄小的田埂围着一块又一块绿色的水稻田,拼缀连接,绵延而去,直至目力所不能及。这些稻田,从前是公有的,现在已是各家名下的承包田了。小葵认得好些人家的稻田。几只燕鸥张着白色的翅膀盘旋其上,提示这块平原是长在海岛上的——小葵读宋词时,总觉得那里头的江南景致,这里一点也不缺,这里也是江南。小平原前面是连绵的小河和池塘,水面正起着鱼鳞纹,细细密密抖动,仿佛它们真是活的。在淡水河塘和海塘之间,就是花地,种棉花,也种瓜果。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近小葵家的瓜果地了,她家的瓜棚还搭在那里,小葵这个夏天没少呆在瓜棚里。阿爹搭的瓜棚比别家讲究,棚里有可以舒服躺下的正经木板床呢。说是看瓜,不如说是在那里偷懒看小说——阿爹舍得花钱买小说回家,小葵也喜欢读小说,她一向是个很投入的读者。
不知怎么,他们俩在花地入口站了一会儿。
花地一畈一畈齐整相列,畈与畈之间是车沟,一段浅而窄,挽起裤腿,就能涉水到邻畈;渐渐地,越靠近海塘,水越深,直至和海塘内的淡水池塘连接——池塘的水就这样引了进来。田雷家的花地和小葵家的紧挨着,只隔一条车沟。
海就在花地和海塘之外。这里是内海,对岸远山一重又一重,恍如长江的某一段,说起来,从这里回溯,确实能通往长江上的任何一个港口。小葵也喜欢看地图。整个舟山群岛,就是长江水道和南北海运的“T”字路口,这里通江达海。如果她是男的,如果将来高考落榜,她会去跑运输船。船上很寂寞,但她只要带上一摞小说,就不用怕了。可惜,她是女的。三年后,万一落榜,她的天地,会比哥哥们窄很多,八成,她还得回这个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