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季节书
作者: 杨献平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刊。主要作品有《沙漠里的细水微光》《黄沙与绿洲之间》《弱水流沙之地》《沙漠的巴丹吉林》等边地散文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记》等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以及书写当下时代个人现实与精神困境的《中年纪》和多部小说。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
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
夏天的几个片段
麦子熟了,手一摸,扎得手疼。在自家地里摘一穗儿,放在手掌里面,合起来一搓,就是一手新鲜饱满的麦粒。张开嘴巴,吹掉皮糠,拣掉碎成一段一段的麦芒,放进嘴巴里嚼上一会儿,满口的香味。忍不住再摘一穗儿,母亲或者父亲看见了,就说,都揉着吃了还不打麦子?意思是说,麦子就是一粒一粒地堆起来的,不要过早糟蹋了。我就不吃了,有时走到别人地边,看看四周没人,我会迅速摘上几穗儿,放在兜里,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揉着吃了。如果摘多了,还可以拿到后山沟里去,随便找些干柴,点火,把麦穗儿烤熟了吃,滋味比生吃更好。
进入五月,青青的麦子在阳光下面,每天都在变着颜色,早上和晚上都不一样。村人们找出闲置了将近半年的镰刀,在自家院子里的磨刀石上磨着,钢铁和石头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大概镰刀知道就要收割东西了,心里边也格外兴奋。对镰刀来说,它们的使命就是被人拿着,使麦子和其他一些完整的作物身首异处,方才显示出它们的生命价值。有些时候,镰刀虽然被人掌握着,但还会翻过身来,割破人身上的某一处,有的很深,有的只是擦了一片皮,人一看自己流血了,心里就慌,有特别心疼自己的,还对镰刀发一通火,在石头上磕打磕打,再把镰刀扔在地上,找东西为自己包扎伤口去了。若是镰刀碰着石头,缺了口,人也会惋惜。说是人惋惜镰刀,不如说是惋惜买镰刀的钱。镰刀使人受伤大都是人的过错,人可以把镰刀扔了,镰刀却不会把人给扔了。
把镰刀磨利了,阳光充足田地里的麦子已经熟了,连秆子叶子都金黄金黄了,麦穗摇摇欲坠,用手一捏,暗黄色的麦粒就爆了出来,在人的手掌里面,人一看,就觉得心里特别舒服,像是老天对自己劳动的一种回报和犒赏。本来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漾起了笑容。尽管喜悦是一瞬的,但对常年在田地劳作的人们来说,恐怕是一年中最纯净最自然的一次笑了。
背上木架子,在路边的就拉上架子车,到了地边,放下镰刀,先在麦地里走上一圈,摸了地边的再摸地里根儿的,看了向阳地方的再看看背阴地方的。觉得整体熟透了,就回到地边,抓起镰刀,扔掉手中的烟头,先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再往抓镰刀的手上吐一点,两手掌合起来搓了,就俯下身子,右手抓一把麦子,左手的镰刀伸到麦秆的根部,胳膊一拉,噌的一声,一把麦子就倒在了人的手里。再抓住一把,割掉,再整齐放下,一边挪着脚步,向着更深的麦地前进。
早在初春,麦子还在生长,就在麦垄间夹种了玉茭、黄豆、扁豆角和芝麻;麦子全部熟了的时候,新种的玉茭和豆类苗儿还小,还没有麦秆三分之一高。因为镰刀伸到了麦子的根部,一不小心,就把玉茭苗儿捎带着割下来了。待收了麦子,还得重新补种。熟稔如父亲一般的村人,几乎没有错割玉茭苗儿的可能,有也是一个两个,不像我这样的半大小子,干什么活计都莽莽撞撞,如果一个人割了三分地的麦子,恐怕就得有20多株玉茭苗儿葬身我手。父亲在旁边一看,就训斥。母亲就唠叨,说你慢点慢点,种个玉茭你当容易呀?还得挑水挖坑儿撒化肥。其实,我也不想割麦子把玉茭苗儿割了,都是手艺不精和心不在焉的过错。
没有路不能车运的麦子全靠人扛人背,尤其是上塘旱地里的,不光是麦子,玉茭、豆子、谷子和高粱都要压在人的身上,才可以来到自己家里。往石盆走的路上那块地,倒是可以用车拉,但很少,一车装不满,还要送到场上,比人背还麻烦。
我们村的麦场在村子前面的山岭上,右面坡下是杏树洼村,往东面是坡地,后来又有人盖了房子,房子下面是路面一直向上的公路。收割了麦子,村里人大都靠肩扛背背,远的横穿村庄之后,还要走上一段山路,来回少说也有三四里。有的麦地在麦场的下面,之间的坡度很陡,人扛了或者用背背,踩着流沙,吭哧半天,流几身臭汗,才能把麦子送到场上。
各家各户的麦子堆在麦场上,一家一堆,堆起来像一座小山。各人不但牢牢记住了自己麦子堆放的位置,就连麦子秸秆长短、穗儿大小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样还不放心,怕谁趁没人的机会,拉几捆麦子放在自己的麦堆里面,就使小孩看着。因为麦场的地势高,村里人在自己家里就可以看见,时常站在院子里面,朝麦场上看,若是有人,赶紧蹿将过去,看看自己的麦子少了没有。有疑心重的人,总以为自己的麦子少了,东瞅瞅西看看,看别人麦堆里有没有自己的麦子。若是有了,就再偷回来,这一家看见了,老远就张开喉咙骂,一会儿两家人就聚在一起,指着鼻子骂爹损娘,连祖宗十八代和还没出生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都要损上一遍。实在不可开交,就打上一架。
过不了几天,青的黄的麦子被太阳晒焦了,村里人就去栗岩坪村叫来电工,拉出脱粒机,接了电,挨着打麦子。脱粒机一开,轰隆隆的响声哪里都可以听到,若是砾岩村的人打麦子早,鞍子沟、杏树洼、和尚沟的人都可以听到,就说,人家都开始打了,咱也开始吧。
我们村人合伙购买的脱粒机很小,一次只能往里面填一把麦秆,若是填得多了快了,机器就嗡嗡的,像是不堪重负的老牛,气都喘不上来。很多时候,不但烧了本村电闸的保险丝,还把整个南沟村的总闸给烧了。村人开始不太会用,此类的事情经常发生。几年后,逐渐掌握了技巧,就很少发生了。
脱粒机一开,整个麦场就尘土飞扬,尤其是碎了麦芒,被脱粒机一扬,和尘土掺乎起来,迷人的眼睛,呛人的肺。脱粒机也很危险,飞速旋转的鼓轮可以将秸秆打成碎末,打人的手当然不在话下。每次打场,我就特别担心,抢着担任往脱粒机里塞麦子的工作,母亲不让,父亲也不让。我就一遍一遍地提醒,叫父亲小心点儿。有几次父亲不在家,母亲担任此项工作,叫我一把拉了过来。
把麦子秸秆打了一遍,再打一遍,基本上就干净了,把碎了的秸秆用叉挑在一边,母亲用簸箕簸着麦糠,里面的麦籽虽然不多,但谁也舍不得扔掉,一粒不剩也是不可能的。收拾完毕,用布袋装了麦子,扛回家,放在房顶上暴晒,几天后,用牙咬咬,觉得干透实了,再放进瓮里面。
麦粒进仓,五月已经过去了。随着天气的不断加热,夏天的氛围异常浓烈,村里人下地都戴了草帽,没有太多的活儿,早上起个早,到地里忙活一阵儿,热得不行了,就回到家里,做饭吃了,躺在炕上睡觉。到太阳不是很毒辣的时候,再揉揉睡眼,扛了工具下地。
夏天的正午是孩子们的好时光。上着学,中午回家吃了饭,一个个背起花布书包,说是上学不假,但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几个人一商量,说是去什么地方偷杏子、山楂和李子吧。那时候,杏子骡子圈村很多,好像是专门栽的,是经过接枝改良的品种,个儿比我家后背子上的野杏大好几倍,也熟得晚。小孩子们也知道大人中午睡觉的习惯,就背了书包,越过两道山岭,瞅着杏树下面人家院子里没人,几个人聚在一块儿商量一下,明确了分工,就开始行动。
一个人爬到树上,负责偷,一两个人趴在山头的两边,把风放哨。一有人来,赶紧朝树上的人使眼色,树上的人一看,赶紧隐了身子;若是不小心让树主看到了,也不管书包里面摘了多少,像猴子一样从树上溜下来,一声招呼,沿着陡陡的山坡往没人的地方跑去。这样的事情,我也做过几次。有一次和老军蛋、老民棍子一起,我上树偷,他们把风,那次很成功。不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两个家伙就把我出卖了,叫人家树主找到我们家里,母亲骂了我一顿,给了人家十块钱才算罢了。我很生气,见到老军蛋和老民棍子就骂他们的娘,他们也骂我。心里边挺不服气,想把母亲给那人的十块钱捞回来。没有可靠的人,我把弟弟带上,弟弟虽才6岁,爬不了树,放风是没有问题的,更重要的是,弟弟不会出卖我。那一次,我们天黑时候行动,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发现,满载而归,甜杏子吃了好几天。
李子树很远,在和尚沟里面,离砾岩村的旧址还有一段路程,在和尚山山腰的森林里面。那儿住着一个孤寡老妇人,房子很旧,为了防狼和野猪,门上钉了铁板,窗户上装了铁条。一进门,就看见一口棺材,说是她自己为自己准备的,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不行了,把门插上,往棺材里面一钻,就算入土为安了。
要到那里,吃到李子,一个中午的时间远远不够,只好放在星期天,一边沿着山坡捉蝎子,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那里,若是孤寡老人不在家,就可以坐在树杈上肆意吃,若是在家,跟老人家说一声,也让吃,根本用不着偷。
砾岩、和尚沟和南垴村等几个村子的下面都有大水库,数砾岩村的大,据说里面住着王八精,有人还看见它在里面游泳,很大的个头,一会儿就不见了。水库边儿的蛇也很多,水库满了的时候,一个人绝对不敢下水的。要叫上一帮子同学,十几个人冲到水库边儿,三下五除二地脱光了衣服,找个干净的石头放好。先尿一泡尿,用手接一点儿,在自己肚脐眼上摸摸,据说这样可以防止拉肚子和感冒。
下水游了一会儿,再爬上大坝,风一吹,打个冷战。就觉得外面虽然太阳毒辣,但还没有水里暖和,一个个抓住坝边的石头,只露个脑袋,相互说笑。玩起了兴趣,就由一个人提议,大家站成一排,一起喊一二三,快步跑过大坝,冲向水库,扑通扑通,一个个钻到水里,像鱼一样,屁股一挺一挺的,游三百多米,就游到了水库尾巴浅水区。在沾满污泥的石头上歇一会儿,再翻身游回来。有一次,我正在奋力游着,不远处的水面上游着一条水花蛇,很长,身子一弯一弯,很是迅速,我一阵发慌,向后也不是,向前也不妙,干脆停在那里不动,水花蛇好像没有看见我,一会儿就消失在水库边儿的石缝儿里。挖开那里的泥土,可以找到许多蛇蛋,胆子大一点的,捡起来甩在石头上,但没有一个人敢吃。
有时候,我们也会去和尚沟和南垴村下边的水库玩水儿,可总觉得太小,没有砾岩村水库玩得爽快,玩了一会儿,就又跑到砾岩村水库去了。有时晌午玩水儿的人多了,大呼小叫,吵得砾岩村人睡不着觉,扯开嗓子就在上边骂。有时候,我们也给予回击,大人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们骂得再难听,如果是十几个人一起骂,他就没招儿,要是一个人骂,看你大人没本事,准跑下来揍上一顿,才肯罢休。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是砾岩村的,我对她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当然是男女之间的。她家就在水库上面住,每天中午去玩水儿的时候,她和她的家人时常坐在院子外边的核桃树下吃午饭。我脱成光屁股,她也看,那时心里隐约有一种表现的欲望,跳水的时候,我的声音叫得往往最大,无非是想吸引她的目光。她看我,我就激动,有几次还高兴地喝了几口脏水。
几乎每个夏天,总有小孩儿淹死的消息传来,不是这个村子的,就是那个村子的,还有更远处某个村子的。我们一听,心里边也害怕,下定决心不再去游泳,但隔不了几天,大人们看得松了,一个个就又跑到水库玩水去了。
玩够了水。核桃也挂上了枝头,虽然表面青涩,里面的仁儿已经凝固了,我们的兴趣逐渐转向核桃、柿子和山楂。每天上学的时候,带了小刀,放学的路上,找一棵核桃树爬上去,摘下一枚核桃,用刀子伸进缝隙,再顺着缝隙一旋,轻轻一撬,就齐整整地开了。再用刀子挖出里面的仁儿,剥皮放进嘴里,味道很香。这时候,玉米也都结出了穗儿,剥开表面的皮,用指甲一掐,嫩嫩的水儿溅得满脸都是。偷着在谁家地里摘上一些,跑到没人的山沟里,架火烤了,吃得满嘴黑灰,还乐不可支。
知了在树上叫着,苹果被太阳打红了脸蛋;玉茭秸秆蹿了一人多高;满山的荆柴花儿开出紫色的花朵,蜜蜂又开始了忙活。田地的青纱帐子里面,到处都是白色的花粉和紫色的缨子,果实到处都是,芳香弥漫心田。村人们整天笑着,除了那些当医生、当官儿和做了大生意的人脸色和往常一样之外,剩下的人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这个秋天的粮食收成。
秋天的板栗
满山的板栗树,没几年,就完全遮蔽或者说取代了原先的荒坡。我小时放过羊的、堆满乱石、土质坚硬的后山坡,也都绿叶婆娑。三四年树龄的板栗树一棵棵开枝散叶,覆满了整个南太行乡野。十多年前,南太行山区也有很多的板栗树,多是村里先人们栽种和嫁接的,属于集体所有,后来包产到户,板栗树也分到了个人头上,多数大致有水缸那么粗,有的需要两个人合抱。21世纪初,有人栽种板栗树,一年挣了几十万块钱,村里人就觉得栽种板栗树可以赚钱,就开始大规模种植;与此同时,老的板栗树也在岁月中纷纷阵亡,它们的枝干被村人砍了拿回家去,做了柴禾,烧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