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盒子

作者: 丁真

我已经够老了,老到拿不了刀,杀不了人。

但我还是想杀掉一个人,准确地说,我只是想杀人。数量不是我追求的目标,一个就够,几个也行。

我记不清我到底有多老了,也许35岁,也许40岁,也许更老。我只知道我的内心已非常苍老,千疮百孔的那种,我没有工作,有的只是漫无目的的行走和日复一日的写诗。在这种类似“等死”的状态里,我想杀死一个人。

“杀人”是一个动作,但“杀死人”,却是一种状态。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当我把人杀死后,后续会怎么样?

每个问题都有无数答案,每个答案又能催生无数问题。想着想着就会让我发困,昏昏欲睡。但我明白我不能睡着,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大脑在经过了无数次的激烈斗争后,我突然想到。

我杀了他,并且不能让人查出是我杀的。

接触过我的人都说,我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小岛。现在我才明白,他们说的是对的,在这个岛上,我是多么特别,谁都无法掩盖我的美貌和才华。我的容貌在二十多岁以后就没有变化,我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略微上扬的嘴角和欧米伽下巴——当然,这座小岛上的人不懂什么是“欧米伽下巴”,我就会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这是性感的象征,也叫“苹果下巴”或“美人沟下巴”,在国外,这也叫“天使的指痕”。当我提到“性感”两字的时候,这些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或者眼神飘向其他地方。我鄙夷这种神情,那些装作圣洁的人们其实一肚子坏水,但他们总会装模作样地说,“天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词?”或更有甚者,他们会当面赞同你的描述,背过身去却评论说“这是一个骚里骚气的女人”。我会在我的诗歌里把这些隐晦地写出来。我对他们的不屑,我对生活的不屑,我对这座岛的不屑。

夏天的时候,这里是全世界最热的,衣服会全部贴在身上,汗液甚至不用滴下来,脚底会感觉有水蒸气在升腾,偶尔,我是指极偶尔有一股海风吹过,不但没能吹干毛孔里溢出的汗水,反而刺激了更多的汗液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动一动身体某个部位,衣服就和皮肤开始拉扯,前胸后背会留下拉扯后奇怪的纹路。可冬天的时候,这里又异常寒冷。海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如冰针刺入皮肤,准确无误地扎入骨与骨之间的联结处。让人酸疼发麻无力,动作僵硬缓慢,甚至你写字的时候,横撇竖捺都会变形,关紧门窗,空调高风30℃脚趾依旧是冻到没有知觉。说到这里,你们就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糟糕的岛。

不,恰恰相反,这是一座迷人的岛屿。岛上有一片不大的沙滩,一小片棕榈树林,碧绿的海水,湛蓝的天空,鳞次栉比的石头屋。夕阳西照时,光线打在石屋的侧面,若那时你正拾阶而上,会看到梦幻般的场景——橘色包裹的西西里岛。

话题扯远了。我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回来。应该纠正一下,我用“他”,并不一定就说明,我想杀死的人是个男人,也许,是个女人,又或许,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要除掉的这个人或是这些人,一定是虚伪卑劣且面目可憎的,他隐瞒了事实的真相,把弱女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一天不死,我便寝食难安,恨不得把锋利的竹签扎进他的指甲盖里,用小榔头敲碎他的膝盖骨。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想象一下那些解气的凌虐方式。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回到了岛上。我离开了十年,却未能摆脱岛的引力和母亲的眼泪。我回到岛上,却发现脚下的泥土都是陌生的。十年里,我记住的只有海风中的腥鲜气味,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空地上丢置的绿缦纱似的渔网、圆柱形的网箱。十年里,我记住的都是年少时的面庞,那些面孔经过岁月的摧残和海风的洗礼,已经变得截然不同。粗糙的皮肤,深刻的抬头纹,耷拉的眼角,下垂的两颊,凹陷的苹果肌,明显的颈纹。看到这些面孔我会生出一丝恐惧,仿佛他们已经看到时间的终点。

十年过去,有了更宽的环岛公路,所有土路已经全部变成了水泥路面,和泥土一同消失不见的,是我表姨的儿子。母亲告诉我,他在一场应酬中去世。是因为超负荷工作还是过量饮酒不得而知,是脑溢血还是心脏病突发也无从知晓。听说家属拒绝尸检。可即便是这样,表姨仍然得到了一大笔的抚恤金——这些钱刚刚达到让她安静的金额。拿到钱后她就离开了这座岛,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墓前,放着几个风干的水果,打扫得也还算干净。除了他年迈的父母,应该没有人会来看他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墓碑,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暗恋过他。他长得又高又帅还斯文,虽然大了我很多岁,但他直到快四十多才结的婚,对方还是个又黑又瘦一点都不起眼的农村姑娘。可即使我喜欢过他,我仍然认为他死后留个坟墓是个错误可笑的决定。就算儿孙满堂的家族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代来给你扫墓,何况他这样的情况?如果是我,我就会要求挫骨扬灰,再让家人站在灯塔那边,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海就好,这样简单,还能避免成为无主孤坟。有个脱口秀演员说她的家乡是宇宙的尽头,在我看来,我所生活的这个狭小、孤独的岛,才是真正的尽头。

我在街上走着,仿佛不是在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而是在宇宙尽头的某一个岛屿一样。这个岛已经完全变了样,沿着环岛公路两侧建起了许多紧紧相邻的房子,大多数都建得非常奇怪,倒不是因为它们的外形,而是他们会在外墙或内墙上刷上很多奇怪字体的奇怪文字,他们也许认为这样很新潮,紧跟上大城市的脚步。但事实上,我刚从大城市的大学毕业,我知道大城市不是这样的,这种奇怪的造型只存在于大城市的胡同里,必不会成为主流,城市的历史或文化仍然是存在于城市骨子里最根本的气质,是自然流淌和散发出来的,而不是刷个颜色、贴几个立体字上去就能代表的——何况过几个月还会掉个一撇一捺,“我在××等你”也许就会变成“找土××寺人”。我在心里发出了鄙夷的笑。在这样的街道上行走,我看不到回忆中的石板路,那种有裂缝的石板,不齐整的边缘上零星冒出的青苔,雨季的时候,石板和石板的拼接处异常湿滑。原本代表顽强生命的青绿色不见了,如今只剩下水泥浇筑的路面。在明晃晃的太阳曝晒下,我只能联想到死亡。

我进入了一家单位工作。是这座岛的管理单位。从今天起,我成了岛屿的管理者之一。在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工作职责是收发报纸、文件。我坐在收发室里,面前一台电脑,背后是一个巨大的书报柜,你们可能没见过,那种黄色的大柜子,像书柜一样分成一小格一小格,每一格都有透明玻璃柜门。柜门上贴着小标签,上面写着每个部门的名称。每天早上,我把当日报纸分好、折好,分别塞入每个部门的小柜子里。然后便陆续会有人来到我的房间,拿走属于他们的报纸。一开始的时候,因为不熟悉,他们只会默默取走报纸,或者顶多对我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后来慢慢地,他们中一些活跃外向的,尤其是年龄相仿的,也会和我聊上几句,向我介绍整个岛的情况、单位的情况,以及一些八卦和小道消息。也因为工作较为轻松,我又拾起了大学时代的诗歌创作,把自己对这座岛的回忆和重回岛屿的新鲜感,写成了诗歌。我向全国各地的诗歌刊物自由投稿,并且偶有几首变成了铅字,豆腐干大小,印在了不大不小的刊物上。这得感谢父母从小培养了我对生活的观察能力,激发了我对诗歌的热爱,不然我绝不可能无病呻吟出这三两行。

在我做收发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整个单位都知道我在刊物上发表了作品。有些是加了好友,他们在朋友圈看到的,有些是在收发室看到刊物才知道的,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是谁开始喊的“美女诗人”,后来,每个人见面都不再喊我名字,只叫我“美女诗人”,再后来,他们连我的名字都不再记得,只记得我的称号。

那段时间里我结婚了,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我的对象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在这座小岛上,只有一块地方是居民区,我们都是邻居。有了父母的支持,我们装修了新房,书房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投入最高的物件就是书房这把椅子,花去了我大几万元钱。而我的丈夫最贵的物件,就是他小书房的电脑,打网络游戏的时候速度特别快,在一座海岛上,要实现这一点,费用不仅仅是成倍叠加的问题。我们俩不指责对方的花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只要不突破承受能力的底线就可以。每天晚上我坐在我那张富有弹性并可以灵活进退旋转的真皮扶手椅上——设计据说来自北欧的一位著名设计师,完全符合人体工学,让人在感官艺术享受中同时得到身体的舒适感——这当然只是销售的说辞,对我来说,只要久坐颈椎不疼就满足我对椅子的所有需求了,至于为什么需求不高,却买了最贵的椅子,完全是因为我想在丈夫的支出中寻找平衡点。可能因为这两件奢侈品,我们开始了每晚相敬如宾的生活。儿子交给婆婆带,我们在食堂吃过饭以后回家,他玩他的网络游戏,我看我的书——更多的时候是追剧。如果某一天我们没有进行这项常规性的任务,就只能证明我们在值班。岛上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没有KTV,也没有电影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钱在岛上不具备太多价值。

自从大家知道我是个诗人以后,拿报纸时来和我聊天或借拿报纸和我聊天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八卦的消息,说某天中午敲开某个男领导的办公室门,结果发现一个女同志躲在办公室门后面,他们大概也没想到下午上班前会有人提前拜访,那个男领导还一脸不高兴,骂骂咧咧的。诸如此类的故事很多,有时候说得高兴了,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他们讲完了故事,都会神秘兮兮地告诫我,作为单位最年轻的新人,又是个女同志,还是个漂亮的女同志,你一定要懂得,这地方,水太深,比海水还深。我每每听到这句话,就会汗毛立起,如坐针毡。感觉他们在暗示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上又看不出来什么。

每到了这种时刻,我就想把自己藏在诗歌里。笔下模糊的记忆和欲望都可以化为文字,让我在现实世界里得以逃脱。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在这座岛上,就是个孤魂野鬼,我的灵魂带不走我的身体,但它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礁石底下、沙滩远处、灯塔之尖……忧伤落下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那些地方,黑夜里,分不清什么更让你恐惧,是海浪还是人心。

咖啡馆里,灯光温暖又明亮。这是岛上唯一一家咖啡馆,夏天的白天,屋里通常会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喝着一杯咖啡,高谈阔论。顺便说一下,这座岛是旅游胜地,春夏秋冬岛上都会有很多游客,到了冬季,经常会停航,这座孤岛就像个诡异的盒子,在大海上漂浮。这时候,一杯热咖啡能让你全身暖和,头脑清晰,思维活跃。我喜欢咖啡,也喜欢冬天的咖啡店,它仿佛只为我一个人开放,这让我有一种优越感。这个冬天的某一天里,我认识了L先生。

从外表来看,L先生是一个坚毅、成熟又礼貌的中年男子。他对我很客气,也很尊敬,话里话外都是对我写的诗歌的崇拜,一个年长自己这么多的男子认真表达出对诗歌的爱好、对我的欣赏,这难免会让我重新审视自己,魅力点在哪里,符合了多少人的期望值。毫无疑问,我是高兴的,尤其是,他还是有一些身份和地位的,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咖啡馆遇见他。他习惯把双手握成拳头放在双膝上,整个说话的过程,他会显得略微紧张但不算不合时宜,当我开始谈及创作时,我的语调会不由自主地升高,我的语速会加快,而他会用深沉的目光专注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并根据我的语气语速语调,有节奏地点头。在我停下前一个话题时,会时不时穿插类似“你丈夫那件大衣很好看,对,就是前两天穿的那件,你一般都会买什么牌子的衣服”之类的话语。提及我的丈夫,我心里有一丝不快。前几日我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一大堆奇怪的短信,一些带有些暧昧气息的爱侣间的聊天,当我质问他时,他回复我说那只是游戏伙伴,在游戏中他们是夫妻,所以才会有那些亲昵的称呼。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但我没有和L先生说,我还没有熟到把他当成自己人,我的防备心还是很强的。

我不懂网络世界的情感,也不明白连对方是年轻年长、漂亮丑陋、高瘦矮胖、长发短发,甚至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的情况下,他们是如何能喊出“老公”或“老婆”昵称的。但我懂现实生活中的感情。我写诗,也读过大量的文学作品,又敏感。所以,当L先生用尽各种理由、想尽一切办法到我办公室来——我已经不再在收发室,因为我在诗歌方面小有名气,我到了更好的岗位,不再只是收发报纸文件——连“拿报纸”这样的理由都没有后,L先生仍然能把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肯定不会是因为我能让他有前途。我那时陷入了创作的瓶颈,一方面是在纠结要不要把诗歌创作作为自己的职业,另一方面是认为大量的八股文占用了我的脑子。后来也有一些良师益友开导我说,诗歌是赚不了钱养不活人的,不管你有多么高的文学天赋和艺术造诣,想用诗歌赚大钱就趁早打消念头;再说如果你把诗歌当爱好,会让人惊艳,但如果你把它当专业,就会让你变得平庸。他们的话让我懂得,在这座小岛上,如果我执着地去追求诗歌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因为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回报而对生活产生厌恶、憎恨或绝望。毕竟,我从来不愿意因为诗歌而穷困潦倒、心灰意冷,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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