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国庆档异类,自弑还是重生?

作者: 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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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出入平安》海报

上映仅三天就撤档的《出入平安》,一部只有片名符合“国庆档”三字的电影。带着祥和的期待走进影院,很有可能带着一身冷汗走出来。

比如电影中段有一幕“废墟上的婚礼”:唐山大地震后数十个小时,警察尉迟在坍塌破烂的新房里,找到了正准备于当日举办婚礼的妻子。妻子已被钢筋扎穿身体,仅剩最后一口气。与尉迟同行的救援者们,决定为这对新人主持最后的婚礼。废墟的房屋残瓦上吹起喜庆的唢呐,红艳的礼字在哀嚎的空中飘扬,流泪的新郎抱着奄奄一息的新娘,在爱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了两人原定今日的仪式。

这种建立在死亡之上的稀薄生机,带来与喜庆节日格格不入的刺骨的疼痛。

此外,在《出入平安》里,青年导演刘江江选择用中式神话的意象和符号来包裹故事。肖央与阿云嘎两个主角分别对应着孙悟空与二郎神,二者在故事开头本是“死对头”—一个死刑犯,一个狱警,却在不打不相识的共同目标中,互相产生了欣赏与映照,甚至成为莫逆之交。

“生”与“死”,“罪犯”与“英雄”同样构成了戏谑的反差张力。但这一次,死亡是完全由天灾带来的突发性意外,在大面积死亡构成的人间悲剧下,影片再聚焦到悲剧情形里小人物的求生与挣扎。《出入平安》的后劲,就是埋藏于那些与死亡紧紧纠缠的生命本能的瞬间。

但恰恰也是因为人物情境设置过于极端,后半部分的风格与重心显得混杂而迷乱。作为一部“早退”的假日档,也因此显得更加悲情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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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尉迟晓与死刑犯郑立棍一起参与救援

孙悟空与二郎神

其实二郎神这个角色,从表面看,也并不纯粹属于“正”的一方。他心中有自己的道德与正邪判断,因而显得与任何一个群体都格格不入。一方面,他不得不遵循天庭任务与孙悟空对抗,另一方面,孙悟空被镇压五指山下500年的经历、浑身叛逆却不为人理解的个性,某种程度都让二郎神共情。

两人都有血性,都讲情义,也都不服自己所从属的某些粗暴的秩序和规则。二人在灌口大战后,孙悟空又邀请二郎神助战九头虫。二郎神对孙悟空的叛逆和真性情赞赏有加,孙悟空也欣赏二郎神的血性和坦荡,这种共振成为了神话里点睛的人性弧光。

《出入平安》里,阿云嘎饰演的警察尉迟,从外表到人设都对应着杨戬二郎神。他身处警察队伍,对人性保持悲悯之心,不认为死刑犯在道义上是“该死”的。地震刚发生时,他就在余震中及时救下了郑立棍一命,救人的一瞬间是出自作为人的本能,而不是出于理性的职能。

但他也有着要对这身制服负责的坚持和原则。比如即便在救亡的紧急关头,也一定要给郑立棍戴上手铐,以显示出犯人的身份,以此守住这身警服的底线。

在地震刚发生时,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了两件事:第一,在房屋倾倒之时救了郑立棍一命;第二,是他自己也在逃亡过程中,脑门被碎片扎伤了。昏暗的灯光下,郑立棍打趣道:你这拉开了个天眼。

灾难中的打趣,既呼应着后面死亡背景下生的能量,也算是一种叙事层面的表现手法。不过,在过于沉重的题材和主基调下,这种打趣有时显得不仅在风格上突兀,而且会打断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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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立棍穿上美猴王戏曲套装

迫不得已让犯人参与救援后,他从心底开始认可后者“英雄”的成分。

在后续与众人一起援救时,尉迟一步步体现出来的二郎神“本体”。他心中有正义,识“大体”,最初坚持犯人就是犯人,但迫不得已让犯人参与救援后,他从心底开始认可后者“英雄”的成分。他看见了郑立棍人性深处的闪光点,同时也激发出自己内心深处属于人而非属于职业的那份本能。

至于主角郑立棍,他的孙悟空属性,并不直接体现在天然的叛逆性上。与其说叛逆,不如说是一种对环境随机应变的灵活与柔韧。这份灵活是建立在本能和感性之上,依循着一份原始的人性反应。

爱情驱使他在地震后冒着死亡风险狂奔回去寻找妻子,对生命的基本善意与惭意,驱使他暂时抛下一切去救人。在这些本能的情感反应面前,他可以做到仅以人的行动与心性而非外在身份去判断一个人。

不仅是郑立棍与尉迟,片中其他几位主角也分别对应着《西游记》里的西天取经一行人。犯偷窃罪入狱的胖小伙儿王建仁是猪八戒,他暗恋的护士白素娥是嫦娥。目标坚定但一根筋的死刑犯小牛子是沙僧。救援过程中,一行人牵着一匹马走在震后废墟中的情形,配上戏曲风格的音乐,西游记的人员配置格局骤现。

一行人踏上救援之路,向生而行,但同时也是朝着死亡前进。除了尉迟,等待他们每个人的都是死亡。

边界的倒塌

从神话语境回到人间语境,就像那从废墟危楼上洒下的纸钱和人民币,在空中飘散,混淆了生与死、象征与现世的界限。

也像是那场地震本身,摧倒城墙,摧毁私人与公共空间的界限,居住、劳动与服务空间的界限。人、物与时空被搅乱,人的社会身份也摇摇欲坠。

《出入平安》里,个体最初是按照社会秩序规范,以群体为形式划分的。监狱里的就是犯人,穿警服的是警察,穿白大褂的是医生。灾难发生后,后二者人群坚持维护自己的身份与职责,警察维护秩序,控制罪犯、帮忙救人,医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们的社会身份特征只会愈坚。

但对罪犯而言,身份的坍塌必然是最先发生的。地震对将死之人来说甚至是一种求生的机会。他们迫不及待地撕下囚服,设法逃狱。在唐山大地震发生的70年代,罪犯身份不仅是一种对自由甚至还有生命的剥夺,也是自己与家人身上不可洗脱的耻辱。

婚礼被亲兄弟毁掉后,郑立棍一时意气用事,失手杀人,锒铛入狱。但这样的人真的罪该万死吗?他的罪行出于保护爱人,出于可以被理解的朴素本能和性情。就像导演上一部片《人生大事》里,朱一龙饰演的主角莫三妹,同样是为了爱情入狱,出狱后却被社会当做废弃人士加以抵制和嫌弃。

所谓文明社会的有色眼镜无处不在,直到它们被遍及所有人的恐慌与死亡溅上鲜血。在《出入平安》里,恐慌更明显,血液更浓稠,许许多多大众习以为常的普世价值与信念随着地震一起崩塌,至少是某种失衡与失序。

第一次通过人物的情绪展现这种边界的模糊,是在救援过程中,一行人遇到另一个总与尉迟作对的警察。后者是职业身份前置于根本人性的那种人,他双目浑浊,辨不清真正的善恶与正邪,眼里没有生命,亦没有对死亡的敬畏。明明看到“犯人”也在参与救援,他却给尉迟扣了一个私放死刑犯的罪名。在他的挑拨下,郑立棍一行“犯人”忍无可忍,举械大嚷不公。原本被众志救援缓和过来的“警犯关系”再次紧绷,一触即发。

他终于看清,唯有祭献生命方能获得真正的永生。

依附于外部世界的正与邪第一次站在了对立面,明明白白地亮给这个颓败的世界,颇有种“公道自在人心”的意思。

废墟之上,只有真正坚硬的、具有真实生命力的东西可以存活下来。比如尉迟与妻子的爱情,虽然和在其他地方一样,爱情的价值在此处也并不在于延续,但至少在纸钱洒向残破大地的那一刻,它超越了死亡。

片中有不少对生命在极端境况下骤现弧光的精巧捕捉。比如一直梦想能再吃一碗妈妈做的手擀面的死刑犯,在脚下的楼层倒塌前,亲手将一只笼中鸟放回空中,见证了生命最后的自由。比如患有甲亢的老犯人“两盆半”和厨娘“丁一勺”,两人在牢狱与饥饿的恶劣条件中患难见真情,最后却仍然被死亡分开。

死亡是大环境或命运的偶然性使然,但也正是因为死亡,世间观众才会对这种底层弱者的真情动容。

这是戏剧层面的悲剧美学,是对社会约定俗成的固有价值观—包括善恶、强弱、正邪等价值的一次边界催塌,也是一次自毁式的消解。带着凌厉、干脆的永恒性,不像任何人做妥协。

最后的反叛

“孙悟空”郑立棍,在故事最开始,其实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反叛者。

其实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明确要去反抗的东西。和许多小人物故事一样,悲剧命运大多有个荒诞的开头,郑立棍的悲剧人生始于他失手杀了侮辱自己与妻子的亲哥哥,这不是出于想要反抗什么,而是为了捍卫而已。是边界被入侵后出自一种动物本能的自卫。

仅出现十几秒的郑立棍的哥哥,也是由肖央饰演的。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房顶上互搏,最终,一个将另一个推下坠地。从这时起,郑立棍就已经“杀死”了一个自己。

“自弑”的暗示贯穿全片。在被送上刑场之前,在与妻子生死离别时,在偶遇地震后捡回一条命后,以及在满世界寻找怀孕的妻子、不顾一切参与救援的时候,他都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一个善人,怀疑自己是否能抵御诱惑—即一起从刑车上逃出来并邀请他一同作恶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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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白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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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甲亢的老犯人“两盆半”

在一行人为了运送伤者返回寻找刑车时,另一个幸存罪犯忽然出现。在曾经自己的“同类”提出的自由的诱惑,与回到现场继续救援实行善念之间,郑立棍做过短暂犹豫。

在一开始,郑立棍就杀死了“自己”。于是,他这一生,说是为了守护爱情和家庭也好,博得生机也罢,本质上都是在寻找自我。

如同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打一开始就没有明确的“自我”的归属与来源。后来拜师学艺,建有自己的花果园水帘洞,再到大闹天宫,高调地挑战天庭权威。看上去这些都是对自由的追求,实质上,也是对“自我”的确认。

西游记的原著里,取经之路被视为一种成长的过程。紧箍咒代表一种人化乃至是神化的规训,约束孙悟空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的个性。这种对固有秩序的臣服,在最终面圣活佛且发现并无真正的自由后,他终于进入到了一个“无相”的境界里。紧箍咒终被俗世摘下,神的世界却并不如自己设想的那样美好。这是孙悟空又一次对自我的弑杀,也是另一个自我的重生。

现代人理解的孙悟空,对“自由”多了诸种诠释与实现形式。比如有最终发现斗战胜佛并非己所欲而索性弃之,转身重新选择孤独。或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灵性,不甘“沦为”仙列精英,宁愿戴回紧箍咒,在自我掣肘与拉扯之中,继续历险流浪。自我寻找、验证与留存,成了一种无尽之旅。

《出入平安》里,“孙悟空”郑立棍最后的反叛,是对环境的反叛。电影将这一点描述得十分隐晦:郑立棍穿上美猴王戏曲套装,招摇地走进震后人群中,继续参与救援。一方面,他希望自己的死能换回一份荣誉,让妻女从“犯人家属”变成“烈士家属”。另一方面,他终于看清,唯有祭献生命方能获得真正的永生。

这并不是向俗世作出的低头或妥协,反而是最后的无声反抗。即便参与了救援,即便心怀善意与勇气,即便刚刚与爱人一起经历了死里逃生,他依然不能从世俗对善恶的粗暴概括和定义里脱身。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仅有“被老天爷收回”这一条路可以走,即便卸下身为罪犯的紧箍咒,他也不能成佛,因为始终无法摆脱活着的紧箍咒。唯有以肉身之死,方能换取真正的自由。

特约编辑吴擎 姜雯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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