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上的摇滚
作者: 张渊翔二十年前,我跟随导师搬到奥斯塔维亚,开始在科考站工作,结识了一群在各领域研究颇有建树的人,后来他们慢慢调离了这里,科考站荒废,只剩下一间我自己的实验室还在运作。最近,他们还想削减我的实验经费,他们认为我正在做一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研究工作,就像我抬头看月亮一样。
我在奥斯塔维亚看不到月亮,因为它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奥斯塔维亚也看不到地球,因为它建在月球的背面,附近是智海以及汤姆森环形山,是在月球科考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2月19日,官方宣布月球大气环由于常年遭受陨石的袭击,功能在逐渐丧失,空气系统将逐渐回归真空状态。以后,月球将不再有空气和声音,生活在月球上的人们,出行需要穿特制的防护服,用电子信号进行交流。
而我在做的那件看起来“无意义”的事情,就是赶在月球彻底回归真空之前,用仪器记录月球“最后的声音”。
重新建设大气环成本不菲,我想,他们应该会把经费投入到开发新的移民星球中去,并放弃月球的空气系统。因此,记录下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对后人重新研究月球是很有必要的。
比如,他们可能会好奇,猫在月球上拉开门闩的声音为什么是轻飘飘的。因为月球的重力很小,它们的四肢可能无法习惯无处不在的下坠感。月海下面可能也会有回声,那是月壳运动带来的声波,如果将频段记录下来,得到的声音波纹图就像一个在哄婴儿入睡的摇床。
有时候,声音是可以用眼睛观测的,比如每到夜晚,适应了月球生态的萤火虫会飞上夜空,振动着翅膀,将星星一点一点吃个精光。
还有人造水湾中,有来自千万米之外的海底窃窃私语。海底热流上升的气泡,艰难地挤过游动的鱼群,最终在海水中破碎,海豚可能在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它们的朋友爱上一艘潜水艇的故事……
这些月球上特有的声音符号,被我记录在听诊器的声呐系统中。
我曾试图理解这个与地球完全不同的声音世界,可越是深入,它们就越像倾泻的洪水将我包裹其中。在震耳欲聋的冲击过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我的耳膜只能接收到细微的波纹,我是如此与这个声音世界格格不入。
二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我只要做好这个声音世界的记录者,就足够了。
我行走在月球的背面,做它们孤独的听众。
4月19日,在一个冷空气弥漫的夜晚,我将“听诊器”的声呐放进人造海水中,正在收集鱼群迁移水底的资料,耳麦中意外接收到了一个信号:“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那是来自水下二十米深的声音,根据听诊器的分析,它的频段像是有人在水下唱歌。
我操作着一旁可能是用来打捞沉船的老式起重机,将声音的源头打捞起来、片刻后,一个穿着湿漉漉的淡紫色过膝礼服、后颈刻着编号“Hebe520”的仿生机器人浮出水面。
她的身上还插着一把像她的生产年代一样的老旧款式电吉他。
“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有5分18秒,你怎么提前把我拉上来了?”仿生机器人用好听的声音对我旁边的起重机问道。
“不……不是我……”起重机的内部传出有点结巴的电子音。这时,仿生机器人才注意到我。
“我在收集声音,以为水下有个人。”我向她解释道,只见她将手搭在耳朵的拾音器边,像一个普通女孩子那样大声问道:“什么——声音太小了听不清——”
我才想起今天奥斯塔维亚的公告栏上刚更新了提醒,随着月球大气压的降低,声音需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传到对方耳朵里。月球上的人们陆续开始穿上特制的防护服,改用信号设备交流,只有我像个跟高原反应硬犟的老头,穿着厚重的棉服,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于是我走向她,在她耳边的拾音器边大声说:“我在收集水下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在水里啊——”
“靠近点说话就能听见了,用不着这么大声音,我的耳朵都快聋了……”仿生机器人揉了揉自己冰冷的耳朵,又向我靠近了一步。
“所以说,你是在工作的时候,以为我溺水了对吗?”
我点了点头,她又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我跟你一样,也是在水下做实验。更何况,我们机器人的身体构造与你们脆弱的人类不同,可以不依靠设备潜水,到了预定的时间,‘好帮手’会把我拉上来的。”
“好帮手?”
“喏……就是你刚才使用的那台起重机。”
那台老式起重机再次发出那个结巴的声音:“请……请多指教……”
“请不要责怪好帮手说话不利索,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仿生机器人说完,又拍了拍自己:“我叫赫柏,功能型音乐类仿生人,跟我同名的仿生人还有三万多台,不过现在他们都提前退休了,这个名字现在就是我的专属。”
就在我想开口介绍自己时,赫柏先注意到我脖子上的声呐系统。
“听诊器?原来你是一个医生啊,那我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
“我就生活在附近的奥斯塔维亚,如果有机会,欢迎你来观看我的表演。”
就在这时,赫柏的身体响起了提示音,她操作手腕上的控制按钮将声音关掉——赫柏一开始说的没错,距离我将她打捞上来的那一刻,刚好5分18秒。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赫柏。
4月20日,当收集完风吹在月海玄武岩上卷起沙砾的声音之后,我驾驶着月球车特意绕了远路,来到昨天工作的海湾附近。赫柏果然还在那里。
“嗨,医生!”
一下车,赫柏就挥着手向我打招呼。
她的衣服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从水底出来,不过仿生人不怕寒冷,衣服的作用仅仅是维持外在形象。
我坐在海湾旁边的土丘仰望天空,有时候我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深邃的黑暗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吞噬,然后作为渺小的一员融入其中,会让人在心痛中上瘾。
赫柏坐在了我的旁边。据她所说,自从认识了我这个人类之后,她的话开始变多了。
经过之前的交流,我已经了解到赫柏是市面上早已经淘汰的音乐机器人,只因为编号有特殊的含义,她才没有被公司回收更换成新的型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赫柏的职责就是为人类唱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也是制造者写进她骨子里的程序。
声音对于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月球重新回到了真空状态,那么她的音乐将无法传递给其他人,这无疑剥夺了她生命的意义。所以赫柏才会想到把自己浸泡在水里,举行一次音乐演出,她知道,如果没有了空气,在液态水里也能把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去。
她在某些想法上与我的原则一样——如果音乐的声音不经过介质传播,那岂不是跟对着屏幕互相发消息一样无趣?
看到赫柏就像一个普通人类女孩子那样用力拧干自己衣角的水分,我戳了戳她湿漉漉的头发,提醒她:“虽然你的想法不错,但人类怎么可能会在水底下听你唱歌呢?你只能唱给那些海豚听。”
她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表情十分沮丧地说:“我只考虑到水是一种传播介质,可以让观众更好地听到我的音乐,忽略了现实的问题。”
“你如果想开一场演出,应该先准备场地,把一切前期工作安排妥当,然后再通知所有人,做好宣传。这些你都完成了吗?”
“场地和其他准备工作,好帮手和其他朋友都在帮我做。现在最紧张的是详细方案,还有经费,可能宣传方面我们也无能为力。”赫柏叹了口气,星星的微光就像霜糖一样洒在她的身上。
“计划什么时间?”
“三十天后。”
“时间会不会有点太紧了?你可以考虑把演出时间延后一点,这样准备时间会更加充分。”
赫柏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计划演出的日期定在5月20日这一天吗?”
“为什么?”我不解。
赫柏突然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这一天是我的编号,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我想,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时间有点紧迫啊……”我也感慨道,“还有三十天,演出方案你要加紧了,还有经费问题。至于宣传,如果你信任的话,我可以帮你。在我工作的地方还有特殊频段的无线电台,等你准备妥当了,我可以帮你广播消息。”
科考站有对外发布重要信息的电台权限,虽然他们离开月球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了。在我看来,这场演出可以看作是我“月球最后的声音”课题中重要的一环——或许在几百年后,未来的人类也会很好奇,月球上最后的演出到底是怎样的声音。
“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赫柏握紧了小拳头,眼神变得很坚定。
随后,她的屁股又朝我坐的位置挪了挪,距离又靠近了一点……
起初,我向赫柏伸出援手是出于恻隐之心。两个对声音有着特殊情感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产生了共鸣,找到了彼此的同伴。
直到后来查询了赫柏的仿生人编号,我才知道,自己帮赫柏完善计划的那一天,距离赫柏的使用报废期限还有整整三十天——就在她计划演出的日期结束后,也是她“出生”的那个具有特殊含义的日期。
那场演出对于她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距离月球大气环恢复真空状态越来越近,我和赫柏开始加紧了各自的工作。我驾驶着月球车,开始奔走于月球背面的各个角落,不断抢救这座星球上最后的声音。
我跟赫柏互留了联系方式。工作结束后,我们偶尔会在老地方见面,看星星,完善演出的计划,互相交换彼此对事物不同的认知。
人类与仿生人的思维是不同的。在聊到猎户座的星空传说时,赫柏会为这个虚构的故事感到悲伤,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而我则认为应该归咎于狄安娜的无能,明明是月球的女神,却连一个海面上的“猎物”都看不清。在分析问题的逻辑上,仿佛我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仿生人。
4月23日至28日,月球上各大城市集中爆发了大规模居民游行,他们高举旗帜,抗议各大城市执政者的不作为。如今放弃月球的大气环,置所有人的生活于不顾,就是在走地球污染的老路。
广场的中央竖起了一块高大的牌子,电子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向所有人传达着月球第二次失去生机的倒计时——第一次是大约11亿年前,月球的岩浆活动停止。
奥斯塔维亚上空,一架架星际飞船飞过头顶,最后冲出了月球上的视线范围。有条件的人早在月球官方刚宣布放弃大气环的那一刻,就开始向其他人类居住的星球移民了。
剩下的人多是麻木地观望。抗议者势单力薄,抗议到最后,结果仍像之前一样,只能老老实实购买最新款的防护服。月球移民早期的老房子,都安装了类似大气环原理的空气循环系统,随着气压不断下降,新房子的改造也在加紧进行中,销售防护服的商店不出预料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空气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街道上的人类已经全部换上了特制防护服,开始使用信号设备交流,奥斯塔维亚前所未有地安静。只有我,还是原来的样子,经过每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身边时,都要小心避开人们尖刺般的目光。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遇见了赫柏,还是我第一次在奥斯塔维亚见到她工作时的样子。
她穿着我初见时的那套礼服裙,坐在落地窗旁边,指尖轻轻在钢琴上跳动出一个又一个音符。与怀抱电吉他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此刻的赫柏,真的很像走下神话星空的青春女神。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安静地等待她工作结束。
“嗨,医生——”
钢琴的音符停止后,赫柏就发现了我,她踩着木质地板,发出“嗒嗒”的声响,来到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