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行星
作者: 刘文畅“利用引力弹弓作用结合熵的理论,倒推一切,只是为了回到一个不可知的星球上救下一个早已经死透的人,值得吗?”
张本程从模拟舱里走出来,抬头看向陈燃。
陈燃沉默了一会儿,解下安全带,似乎有点无语:“你跟我讲这事儿成功的可能性?”
张本程盯着他一言不发,似乎要把他看穿了。
“根据计算,成功概率不到百分之二,”陈燃败下阵来,挑挑眉道,“不过无论如何人类都要走到这一步,你和我也是。早一点晚一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在这儿待着是等死,去做任务也是赴死,”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就好好待在这儿吧。”
就像所有生物的最终归宿都是灭绝,人类终归在2180年的某一天迎来了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霎时温室效应、森林锐减、资源短缺、核泄漏等诸多问题的影响纷纷暴露……
人类还是没有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研发出来所谓的“宇宙旅行器”,所以即便是权贵们,在自然的绝对统治下,也只能束手无策,安静等死。
核废水排放致使无数海洋生物变异,有些死在海中,有些长了腿和肺一举演变为陆地生物,有些被无知的人类吞入腹中。核辐射迅速而无形地覆盖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变异生物寿命大大缩短,人类也是如此,而没有变异的人类则给自己颁了一个荣誉称号—— “幸存者”。
随着熵的数量不断增加,世界变得愈发混乱无序。这种无序一方面是物理上的,例如物品之间的粘连、融合,另一方面则是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导致民愤越来越难平,大厦倾颓。
一开始,在混乱里也有试图联合群众的人,他们曾怀着极度不安的情绪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基地,为无家可归的群众提供一个庇护的场所。后来,前世界组织的高层突然出面,组起了一个临时“世界政府”,主要的目还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寻找方向。
不幸的是,这些年来,随着资源的枯竭和人口的增长,以前的基地也一个接一个停运了。
张本程和陈燃所在的实验室原本隶属于一个科研基地,然而队友们在出各种任务的时候接连发生意外,实验室里渐渐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年轻人”。
陈燃某次出完任务回来,脱下衣服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笑着调侃:“虽然我们年纪轻,但我们资历高啊,这种不正是老板们要的合格打工人嘛。”
虽然他们才二十出头,已经成为这座基地的领导人,可世界组织的那帮人也成天拿年龄压他们不是?
“咔嗒”一声,随着张本程摁下墙壁上的按键,碧蓝色的墙壁被深灰色吞没,360°的墙面显示的是实时的宇宙景观——不对,从数据中心传回来大概还需要几秒钟,所以,应该是有延迟的“实时”宇宙景观。
两人刚刚从模拟舱中试验了一次前往开普勒-186f号行星的旅程,那是一颗环绕红矮星开普勒186的太阳系外行星,距离地球约492光年,以地球计时算,起码需要800多万年才能到达那里,即便是光速,也需要490多年。不过,时代的变化也带来了技术的进步,人类对于科学的探索愈发深入,他们终于明白了宇宙旅行的关键点。与其说他们相信了爱因斯坦“时间是一种错觉”的理论,倒不如说是他们想明白了一件事:空间才是“宇宙旅行”的基础。
空间的重要性,可以在一个例子中体现:假设某人会控制时间,他将时间线拉回到三个月前,那么此时所有人都会在瞬间回到三个月前——但这只是意味着所有人都回到了历史的某一个点。
重要的是,历史是不可逆转的。但如果此刻我们在这个历史的时间点上,再加上一个空间的元素,那么此时的时间加空间,就会构成一个新的面,从一微变成二维,这就叫作时空。
这个世界存在历史,但好在不曾见过未来。
人类一旦能够建立“时空”,就不用再担心“被熵分裂”——因为彼时的他们就会成为在一个时空中从一而终居住的人——有人也曾提出过疑问,如果熵的理论能够被人类运用,直接改变地球时间不是更加方便?
的确如此,但即便我们一遍遍地浪费有限资源使人类存活下去,也改变不了地球会加速走向毁灭的事实。
因此,人类只能选择移居。
而这就是陈燃这次任务的意义所在。
世界组织原话是派他利用一切资源前往开普勒-186f号行星,救下当年不知凭借什么本事跑到那颗行星上面去的一个冒险者。
陈燃起初对于这个略显荒谬的计划是一口回绝的。
暂且不说人的寿命只有短短八九十载,仅仅是“一百年前有个人在存活状态下靠一己之力跨越近五百光年到达另一个星球”已经十分离谱。在他的逼问之下,组织不得不说出事实——这个荒诞的故事的确是他们编造的,事实是地球能够支撑人类存活的时间愈来愈短,如果本次任务没有人去尝试,地球还是接收不到任何来自外太空的希望,人类文明……大概就会永久地、彻底地消失在宇宙中了。
他们也是实在没有时间去等待了。
思来想去,只有陈燃是个技术水平过关、年纪又小,几乎符合一切要求的人,只是这种献祭式的行动,世界组织也说不准他愿不愿意。
所谓的“拉回时间线”以及“建立一个空间”这两个操作的完成只能建立在抵达该星球后——假设他白发苍苍的时候终于到达,改变时间空间之后,他就会立刻回到该星球的某个历史时间段中。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燃深吸了一口气。
人类文明?
他问自己人类文明对于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想了几天。在时间的沉淀下,脑海里的意识越来越清晰,那四个字,是地球崩溃后,他唯一的信仰了。
就像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誓死保卫祖国。此刻也是一样,誓死保卫地球,为保护人类这种作恶多端、多灾多难而又坚韧的物种付出他能付出的一切。
他在一片结冰的气氛中狠劲一拍桌子,“我去!”
世界组织的人嘱咐他,本次任务他还需要带上一个孩子,以便生命延续。
他深知这任务有去无回的本质,可听到这事儿,还是咽下了邀请张本程和他一起犯险的话。
那是他在这里唯一同生共死过的好友了。
所以,真要说,陈燃刚才的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倒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
“在这儿待着是等死,去做任务也是赴死,你就好好待在这儿吧。”
可是他又是什么大英雄呢?他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研究生,或许能跟张本程分到一个寝室,然后两个人天天往对方身上扔臭袜子,或者深夜开黑上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等着给另一个人上坟。
陈燃发了一会儿呆,被张本程用力拍了下肩膀,才勉强回过神来:“干什么?”
“你最近这状态……不会是模拟舱坐多了,脑子坏了吧?”张本程皱着眉看他,“脑子要是真坏了就滚去坐办公室,别耽误我在实验室做研究。”
“滚,”陈燃没什么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脑子坏了我都不会坏。”
“最好如此。”张本程在操作台前打开本次的检测报告,不以为意地敷衍着。
他也不是傻子,陈燃这次任务的真实目的还不好猜吗?或者说,当他听到开普勒-186f号行星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对这次任务有个大概的猜测了。
开普勒-186f号行星一百年前就被人类发现过,因为它不管体积、表面重力还是所处的星系宜居带,条件都非常适合人类居住,因此一直被世界组织密切地关注着。最新的研究报告指出,开普勒186f表面确实存在着和地球极其相似的、浓厚的大气与丰富的液态水。
说白了,陈燃本次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抵达该星球。
他只要最大限度地接近那颗行星,为人类带来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信息就足矣。
此次任务不管成败,陈燃都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尽管他毋庸置疑是一位伟大的贡献者。可是以一个人类的生命换取一群人类的存活率这种事情,简直就是现实版火车难题的映射。
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人类需要的是团结,所以世界组织绝不会允许这种“污点”存在于一个或许可以拯救他们生命的学科上。
也因为这个,张本程尽管主观上不愿意让陈燃去送死,面子上还是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天天打哑谜。
他翻开打印出来的模拟报告,见与前几次并无大异,便又粗粗地过了一遍,然后摞在了书桌中央的一摞文件上面。这摞文件足足有五十厘米高,堆的全部都是本次任务的模拟舱实验报告。一次实验对应一张报告纸,五十厘米……自从三年前,组织下发任务,他和陈燃就开始做模拟实验了,张本程凝视着那一摞几乎每一张都印着相同数据的纸,居然有些触景生情。
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一刻。张本程叹了口气。
于是陈燃听见他忽然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去开普勒-186f,带上我吧。”
陈燃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才立马跳起来怒道:“你想都不要想!”
“你……”
“张本程你脑子进水了吧!自己家人朋友都好好的,干吗要掺和这种生死难料的破事,”陈燃吼道,“我要是你,我下半辈子半步都不会踏入这个实验室——好歹地球还能撑到你我死掉,人都不在了,还担心什么!”
张本程摇摇头,真诚而坚定的眼神凝视着陈燃,一如始终。
“你真是这么觉得的吗?你要是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有这么多私心,你会接下这个任务吗?就算接下了,你不带着我一起?家人、朋友固然重要,可是如果我们的努力真的能够帮助整个人类,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像潮汐冲刷海滩,将污垢带走一样,你就绝不能说它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真的要被历史除名,我也根本就不在意,但是你要是非要阻止我和你一起,我也不同意。”
陈燃收回自己玩世不恭的态度,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一句劝阻的话。
两周后,陈燃终于登上了前往开普勒-186f号行星的载人航天器。
和一个小娃娃,以及张本程一起。
后续(张本程)
就像所有人预期的那样,我们的任务并没有成功。
我和陈燃也早就有所预料,因此在“旅途”当中并未期待过什么。
好在我们的时间足够多,也足够空,可以让我们探讨诸多话题。譬如,开普勒-186f号行星究竟适不适合人类居住?
其实在百年前,科学家们就对这个问题有所研究。当时,人们就发现开普勒-186f号行星的位置十分危险——它位于宜居带边缘,这意味着这颗星球上的水很有可能已经结冰。
“此外,它每130个地球日就能围绕其恒星公转一周,但你要知道,”陈燃吸了口水,“这玩意获得的能量只有地球从太阳获得的三分之一——就连温度都极其依赖其大气成分。”
我撇嘴道:“几百年前的数据你现在还套用,上述的这些,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都不成问题。”
“那好,不提这些,”陈燃说,“但太阳黑子、耀斑和太阳风这些因素呢?一方面,它们能够给宇宙输送巨大的能量,另一方面,它们也直接影响着地球的磁场——开普勒-186f的恒星呢,它的情况我们又了解多少?”
“这些一时半会儿当然说不清楚,重要的是,我们想要抵达开普勒-186f的星系,就必须要穿过太阳系。”我决心转移话题。
陈燃第无数次很给面子地跳过争论的话题,笑着回答我:“你应该庆幸我们不会穿过银心。”
他看着显示屏上的数据信息,说:“不过,以我们的速度应该还能来个太阳系的旅行,起码死而无憾了。”
我们还曾经探讨过一个问题,即:如果航天器在我们死去后(即张或然——跟我们一起的那个孩子长大后)依然能够顺利运行,我们的尸体到底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