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错

作者: 李立泰

1

村上论种西瓜,当推董四古,人家是西瓜把式。这片儿是沙地,宜种西瓜,远近闻名。改革开放以来,社员有了土地种植自主权,你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什么赚钱种什么。村里从老辈儿就有“一亩园十亩田”之说。意思是说,如果你开园种瓜菜类,一亩园的收益相当于十亩田的粮食。

董四古脑子活泛,在责任田开园种西瓜。他一种西瓜不打紧,显出好来了,发挥种西瓜的专业技术,绝活!他的西瓜皮薄、沙瓤、水多,甜得倒牙。把西瓜拉到集上,买瓜的人群就围上来,抢着买,这个买俩那个买仨,就怕吃不上董四古的瓜。他不用怎么吆喝,瓜卖得快卖得多,老董发了!

董四古小时候见父亲开园,种韭菜、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菜瓜、西瓜、甜瓜等。上学前只在瓜园里玩耍,没有学习种瓜菜的机会。但跟他父亲耳濡目染也看些皮毛的东西,种瓜常识略知一二。父亲在村西开园,开园首要的是要有水源,而且须是甜水,苦水、咸水不沾弦,他父亲决定打砖井。打井在农村对农民来说是大事。

父亲选准地儿,找来两位挖井筒的把式,二位带来锃明瓦亮的铁锨。井口直径两米,在地上砸一大铁钉子,揳上一根一米的木条,开始画圆。井口画出来了,就开挖。一直挖到三米多深,井是越往下越大,到底就直径三米多了。由木匠造井盘,三层厚一寸宽六寸的木板组成一直径2.5米的木盘,放在井底。然后开始“摽茬”,就是在木盘上一层层垒砖。垒砖也是技术活,砖与砖之间不能抹灰,还要平、稳、圆。垒井筒出了地面,还要垒。垒完井筒后,打井正式开始。要请来村上的青壮劳力,男劳力下井挖泥,女劳力拉滑车。

主家的午饭质量没得说,一笸箩高馍馍(俗称长长馍馍),几筲肉菜,筲里放着勺子,自己盛碗里,尽管放开肚皮吃。大干多半天,到下午基本就把井打好了。

打出甜水井是开园人的幸事。

董四古父亲开园,打了眼好井,架上辘轳,摇着辘轳把一斗斗地提水。父亲边摇边喊号子,像唱歌一样,小日子过得滋润。新中国成立初期,互助组还没推行,乡里发动农户买“解放牌”水车,一百多元。村上组织参观,董四古父亲看水车支在井上,只一头毛驴儿或一头牛拉着就行,水哗哗地从井里提上来,浇地比摇辘轳把快好几倍。董四古父亲狠狠心买了辆水车,瓜园及周边地块算是实现了水利化。不光瓜园收益高,粮食也收得比别人多,小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在村上拔尖了。区部、供销社、卫生所、小学都来他的瓜园买菜。后来董四古父亲给机关伙房送菜。甜瓜西瓜上集卖,供不应求。

可到了20世纪90年代,华北平原水位下降,砖井里没水了,被逐渐淘汰。董四古开始琢磨打机井。

董四古带上好烟找村民商议,用自己的好地块跟别人换他父亲原来打井开园的地块。董四古善良,人性好,他提出来换地,乡里乡亲的张开嘴了,咋能咽回去?人家就同意了。

董四古决定在换的瓜园打机井,原来他家的砖井水质优良,再打机井水质也差不了。这时打机井已全部实现机械化,主家只提供水源,打机井需要水冲钻,钻到沙子后,第二天下管子即可。于是,董四古找来打井队。打井队是按井的深度收费,一米三块钱,超过30米以后,越深收费越多。董四古跟打井队谈好价格,沙管、沙子等都是打井队提供,董四古 着用机井。

董四古的机井打了33米,技师说,出水量足够浇园用。邻家前来围观,夸董四古家的机井好,清澈的井水喷出来,顺垄沟流进大田,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庄稼苗水灵灵,长势喜人,大家都眼馋。

董四古种西瓜留春地,深秋耕地时,底肥施农家肥。他分开存放“人粪尿”和草木灰,如果草木灰倒到厕所里,和人粪尿掺和,就是酸碱中和,大大降低肥效。他牢记父亲的话:化肥是西药,粪肥是中药。虽然比喻不恰当,但意思爷俩儿明白。西瓜喜欢“中医”,不爱“西医”。董四古初中毕业,那时也算有文化的农民,他父亲曾给化肥起名叫“洋料”。当年董四古父亲对“洋料”不屑,后来一件事教育了他,实践出真知,改变了他对“洋料”的认知。

农村推行互助组时,区供销社分进来几吨法国的化肥。区里开会向大家宣传,可无论区长怎样动员宣传,讲农作物施化肥的好处,就是没人到供销社买。大伙儿看看滑滑的化肥白面面儿,甚至尝尝化肥的味道,咸丝丝酸沥沥的,那玩意儿有劲吗?还是咱的大粪、豆饼、麻糁劲大呀!区供销社完不成化肥销售任务,主任去县社开会挨了批评。供销社主任愁眉不展。

董四古父亲有早起拾粪的习惯,积攒农家肥,一天清晨他转到区供销社采购站西边的大沟崖上,看见沟底有一块地泛白醭,好奇心驱使他下到沟底,用粪叉子挖出白醭瞧瞧咋回事。他一挖不打紧,露出了化肥纸袋子,娘哎,埋的化肥呀!他晚上悄悄起出化肥,推回家来。他先在瓜园试着上了点化肥,瓜苗墨黑油绿,放大叶,喜死人了,“洋料”真管用哩!董四古父亲一宣传,农户逐渐开始买化肥用,瓜产量也提高一大截,就是瓜不甜,没有起沙的瓜。董四古父亲有数了,西瓜甜瓜不能施化肥,施化肥瓜不甜还不起沙。于是,他只给菜瓜、黄瓜、脆瓜及菜类追化肥,产量提高了,收入增加了。

2

董四古说,所有的农作物都需要氮、磷、钾这三种肥料。需求量是有区别的。化肥对氮、磷、钾分得清楚,氮肥是尿素类,磷肥就叫磷肥,钾肥叫硫酸钾。而农家肥的人粪尿、粪肥、豆饼、香油糨子等含氮磷钾全面,且有后劲,结的瓜甜而且沙瓤。

他的瓜仅在瓜开始爬秧的时候追施一点化肥,其余基本光施农家肥,主要是大粪。董四古把瓜秧提起来,摆弄,过路的庄乡开玩笑:“哥们儿,你给瓜秧号脉呢!”

董四古站起来回应:“哥,还真像号脉,我研究西瓜秧,扒开之后,看看在哪个叶坐瓜好。”

“兄弟你研究西瓜可真认真,怎样施肥、浇水会让瓜质量好,瓜甜得倒牙还沙瓤,产量高,快成专家了!”

董四古说:“哥,您过夸了,来瓜棚里吃个瓜吧?”

“今天不了兄弟,改天我专门来尝现摘的鲜瓜。跟你学学技术,明年也试着种点儿。”

董四古说:“好的,哥。我欢迎!”

董四古在瓜地一蹲就是一晌,有人说他给西瓜相面。进入21世纪,各级政府狠抓乡村振兴、新农村建设,发家致富奔小康,家家你追我赶,人人甩开膀子大干,总怕日子过得落后。渐渐人心浮躁,恨不得种下瓜芽去,第二天就结西瓜。不施化肥嫌瓜菜长得慢,产量低,赚钱少。种瓜的有几个像董四古的老八板儿,基本上没了,有人说他“四古四古,真似古人,操弄古法”。他研究西瓜花期,还搞人工授粉。董四古把谎花摘下来,给瓜花授粉,此法坐瓜快,坐瓜稳。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董四古的瓜园里西瓜列队,一个个碧绿的瓜皮,摆成一片,瓜叶盖不住,太阳下晒得西瓜油汪汪放光,煞是好看。行人路过,驻足观看,离老远就闻到董四古西瓜园里的清香甜味徐徐飘来,沁人心肺。瓜叶黑腾腾墨绿一片,瓜秧绿井绳般粗,树大根深嘛,所以产量高。瓜个大、皮薄、沙瓤、籽少,当然价格就稍贵。

也有行人借机品尝,喊瓜地里的董四古:“四哥,休息会儿,直直腰,磨刀不误砍柴工,光干不累吗?”

董四古直起腰来,看一眼来人,抓住脖子的毛巾,擦把脸上、脖子上的汗说:“哈哈,兄弟,不累,挣钱不觉累。”

来人说:“真是,看这一地的西瓜,喜得闭不上嘴。四哥,商量个事儿,这样吧,杀个瓜看看内容?先尝后买,知道好歹!”

董四古把毛巾往膀子上一甩,说:“好嘞!尝瓜小事一桩。”

只见董四古用手指弹瓜,听瓜回音,挑个瓜摘过来,拿过大扇刀,切下瓜巴,一反一正擦擦大刀。“咔嚓”一声,手起瓜开。

来人赞不绝口:“籽黑、薄皮儿、瓤沙、稀甜,确实好吃。”

董四古的瓜虽价格稍贵,可愿意吃的人还挺多。

董四古的西瓜圆圆的、花花的,堆得像小山,这不刚上市,他的瓜就占了腰窝镇及周边市场,瓜贵两毛能还把顾客吸引过来哩。董四古的瓜摊整天围满买瓜的顾客,有吃瓜的过路客,也有捧场的吃瓜客。董四古瓜摊人气旺,有买瓜过秤的,有嘴淌瓜水蹲在一旁吃瓜的,还有等着董四古杀瓜的,买卖兴盛,点钞机忙得欢。

3

天蒙蒙亮,董四古在瓜庵伸伸懒腰,蹬蹬腿抻抻拳,睁开蒙眬的睡眼,起床。他来不及洗脸刷牙,就开始蹚着露珠儿巡查瓜园。哎哟!有大脚印子踩的瓜秧沾在畦子里,也有瓜叶被踩烂的。肯定有摘瓜客!是啊,有棵秧子被拽起来了,昨天董四古刚压的秧子。压在土里的秧子,几天内会冒出根须扎入地里,增加肥料的吸入量。瓜园里隔三岔五也会丢瓜。这丢瓜的事年年发生月月都有。董四古心里说,就算我发现某人摘瓜了,我能追上去,把瓜要回来吗?那样不光人情没了,而且吃了咱的瓜还落个仇人,得不偿失。青瓜梨枣见面就咬,农村从古至今流传多少年了,摘个瓜去给小孩子尝尝也不好说啥。有的就是小孩子来摘瓜。小孩子喊你四古叔、四古伯、四古爷哩。即使有时心里想着说说摘瓜人,可你根本张不开嘴!

可是他的瓜园里经常有人去偷着摘瓜,也就不是个小问题了。如果天天夜里丢瓜,累计起来数量不是小数字,搁到谁身上也承受不起。时间一长,董四古经不住考验了,心想,就这个丢瓜势头,一年恐怕丢个摩托车。

不行,自己没早没晚、拼死拼活地干,也没怎么舍得吃个瓜,你倒净拣好瓜摘,如不加以制止,这还了得,我得想个办法。的确,董四古还真没舍得自己吃个好瓜,吃也是吃卖剩的瓜。

董四古晚上扛着被窝卷儿去瓜园看瓜,看瓜睡到瓜庵里,睡觉前象征性地巡逻一遍,假如有来摘瓜的,人家在暗处,你在明处,是看不见的。再说了,人能不闭闭眼?困了呼噜一打,就会被钻了空子。轮流值班也不可能,那要雇人,费用太高,雇不起。董四古白天要起早摘瓜,况且还要去镇上卖瓜,瓜园总有没人的时候。

打药!农村还时有给瓜果打农药的事情发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给瓜打药肯定管用,可就不能吃了,怎么卖啊?还不得都把瓜烂到地里。否则吃出农药中毒事件,可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

农药是万万不能使,用了农药我董四古就别做人了,人品是顶要紧的,否则村上的人谁还理我?

董四古思忖,不过好言相劝还可以试试。他初中文化,吃饭压这些年,字忘得差不多了,还认个千八百十个字,写个牌子挂到树上,劝摘瓜人良心发现。董四古拆开个酒箱子,在酒箱子上面歪七扭八地写上:敬告,请不要乱摘瓜,想吃瓜到瓜庵来!

4

董四古写的牌子挂在瓜园路边树上,像景点一样,还有行人驻足观看,一边读一边自言自语:书呆子耳!

董四古说,写个牌子让好人看,摘瓜人见了会脸红。脸红还不孬呢,那是知道做错事了。就怕人白脸蛋子,不知羞耻,俗话说,挡君子不挡小人。董四古写的牌子挂出三天管用,没来偷摘瓜的,后来到第四天、第五天……天数一多,牌子告示失效,瓜园仍丢瓜。

董四古蹲在瓜庵门外抽闷烟。啥原因呢?怎么还是摘瓜呢?董四古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人不到,得罪人了?有意恶作剧?还是嘴馋?嘴馋不怕,瓜咱管够吃。董四古眼前有几个人影儿晃荡……

腰窝镇水果店的三扒瞎看董四古时眼珠儿贼溜溜地转悠,是他吗?我的瓜一上市,没人买老三的瓜了,水果店的西瓜是外来货,有人说是从海南进来的,瓜瓤肉艮、籽多,不甜也不起沙,大家相不中。

难道是西瓜摊的掌柜七大巴子?七大巴子是街上的瓜贩儿,老资格,贩瓜果几十年来,没少赚钱,小日子过得滋润,盖了六间前出一厦的大北屋。七大巴子坐瓜摊上,瓜刀亮闪闪地摆着,手上的烂蒲扇“哗哗啦啦”地呼打盘旋的苍蝇。

董四古想起上次偶遇七大巴子,二人见面时,七大巴子说话不自然,语无伦次,看自己的眼神转了味,有点躲躲闪闪,不像以前,眼光暖暖的、甜甜的,递烟点火,张嘴侃侃而谈。

正在董四古调动所有的感情积累研究分析案情的时候,瓜田出事了。

董四古挂在瓜田的告示丢了。

董四古背着手,围着瓜园找写字的牌子。果然,有好事者把牌子扔到瓜田沟里去了。董四古想,这是公开叫板,下战表,挑战我的耐心,看来我得来点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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