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坝风流
作者: 张晨义一
秋天有两件事是不应错过的,登山,临水。登山为要看山色,看石骨,看斑斓与峻朗。临水,或观平波洗练,或听惊涛滚雷,皆有不可交换的佳妙。水神山韵,秋之弘美,一望尽收,怎能不渔不猎,虚度光阴。
时近中秋,有人相约去游琵琶山,并说云气高爽,青皮核桃乱落,石头一砸,咔咔都是月光。而且野菊洒金,柿子也正绯绯。我说看山最好是秋深,秋深有红叶,今天不弹琵琶,今天去读流水,去看大汶河上戴村坝。
那个令汶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戴村坝,那个六百年风流不减,被称作“运河之心”的戴村坝。
车出肥城,南行至安驾庄,右转西行过孙伯,至东平境内接驾山。地名关乎历史,两个驾字,是当年宋真宗封禅泰山留下的踪迹。然后左转向南,汤汤汶水迫在眉睫。穿过一片葱郁的村野,大河尚未现身,巍巍雄坝已赫然入目。于是弃车登堤,几个人直向高处冲去。
二
汶水横驰齐鲁,自古就是北方名流。其东出旋崮,西下平湖,虽非千里大川,却往来独行,顺势承运,绵延成一条灿烂、风流的雄丽巨水。《尚书·禹贡》介绍海岱青州一段,有“浮于汶,达于济”的记载。九州陈列,海岱居东。汶水乘西流的优势千里直下,将驶向中原的舟船快速推入济水。当时进贡要走水路,船上所载海物山产,除了盐铅、丝麻、松木,还有怪石。此处的怪石,不是后世把玩的太湖灵璧之类,而是泰岱之石。其中不会没有燕子石吧,那翩然的叶虫,远古的化石,如蝠,如燕,是汶流的水徽、图腾。此石褐绿色,呈片状,细腻古滑,纹彩起伏如浮雕。琢而为砚,抚之如婴肤,叩之如神磐,娇媚润泽,浑雅生趣。燕来蝠至,若出汶水之书,当以此石为封面,为封底,为文字,为插图。
呢喃水燕与江山人物颇有牵连。明崇祯十年(1637年)三月,邹平名儒张延登春游泰山,傍晚水边散步,忽见波中异光射斗,打捞探取,得一块尺许片石。其上百蝠隆然,栩栩如生,令人惊艳叫绝。于是巧借凸凹,稍加条理,制石为砚,取蝠字谐音,名之“多福砚”,并作佳铭“泰山所重,汶水所浴;坚劲似铁,温润如玉”云云镌于石背。张公对这块不假雕饰的天然古绿爱不释手,夜不成寐。整日摩挲凝视,神情恍惚。蝠耶燕耶,蝠耶燕耶,豁然顿悟,则诗兴蹁跹,文思泉涌。此事被张延登孙婿王渔阳载入《池北偶谈》,燕蝠幸会,也是文字的良遇。后来多福砚更迭辗转,数易其手,落入浙江巡抚张勄张平州府中。张平州获砚如获田,免不得又是一番左刊右刻:“汶水之清,实毓其精;人心抱质,翰墨流英;贻厥孙子,绍我家声。”倾心折腰,俱在字里行间。康熙四十年(1701年)腊月,张平州在日涉园斗室设宴,与好友孔尚任划拳畅饮。醉眼蒙眬之际,主人捧出汶水随形宝砚,要让见多识广的桃花扇主开开眼界,一饱眼福。“何年风雨飞,出海成石燕。”醉观嘉砚,焉能无诗?“张家两中丞,得失如轮转。”孔尚任感念奇物离合,自叹福缘尚浅。“予虽多鉴古,惊此双眸眩;爱玩酒力消,请君重开宴。”宴席有没有重开,不得而知,但宝物可遇不可求,是走是留。正如春来秋去,都不是人能做主。多福砚最终还是到了乾隆手上,成了他的笔底日月,案上江山。乾隆命制漆匣荟藏,置之于乾清宫东暖阁,位列群砚之首。砚匣内外,诗文纷披,篆钤铭镌填金绘彩,富丽华美无以复加。乾隆曾多次涉越汶水,并留诗无数,得见沙河飞梦,如闻燕归,如看蝠来,巡幸江南之事怕是又上心头。古泥天澄,神秀造化,亿万斯年。
而乘舟的松木,确信是硕美无比的徂徕之松。英姿独卓九州,证据俯拾即是。徂徕之松,新甫之柏,这是《诗经·鲁颂》震荡的嘉音。后世有蜀客李青莲,于徂徕松下以诗酿酒,以月铸剑,追慕之心岁寒不凋,盖世无敌。
想那时,山野莽莽,水天滔滔,汶河之上云舟连绵,雪絮飘飞,徐徐数百里春雨秋烟,爽然如画。古人临汶水,疑游江汉,宛在潇湘,可信并不为过。有关汶水最详备的描述,当推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洋洋五千言,可谓倾情之作。郦道元的父亲,平东将军郦范,曾任青州刺史。郦道元少时居住青州,实地的考察使其对汶水源流了如指掌,娓娓如数家珍。他为《水经》作注,汶水一脉,尤为浓墨重彩的篇章。
上书有载,太古有名的悠悠汶水,灌溉了鸟兽赫赫的东方地土,也润泽了草木菲菲的中国文学。这是一条诗意的河流。“汶水汤汤,行人彭彭。”它流入了诗经。“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它打湿了李白。河流是有记忆的。它用水底的沙粒沉淀光阴,数算昼夜。看在眼里的,必然记在心里。人或许可以忘却,而河流不会。如果需要,可以随时调取,每一粒沙子都是见证。而光芒闪烁的文字,正是沙河的节选,是不可磨灭不甘沉默的颗粒。汶水记得沙丘醉卧的诗侠,记得竹溪隐逸的剑客,记得天门长啸的谪仙。李白在山东漂泊多年,汶水之于他,就是一曲齐歌,一壶鲁酒,足令横溢的诗心沉酣入梦。而清人姚鼐雪登泰山,南望汶水徂徕如画,一记遂成传世佳构。
追溯而上,滔滔汶水哺育了一个逐水而居的伟大部落。河水上游的大汶口文化遗址,如实说出了曾经的一切。史前并不遥远。翻开两岸的封尘,五千年辉煌文明露出了源头。黑陶是昼之灵,白陶是夜之魂,而火焰舞蹈的彩陶,璀璨如星河的倒影。春秋战国时期,齐鲁必争的汶阳田成为厮杀博弈的政治舞台,多少是非成败,多少生死存亡,零落的零落,沉沙的沉沙,泛起斑斑锈色。两国交兵的刀光剑影里,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孔子。他是见证人,也是参与者。他过汶水,绝不只是为了登临泰山。面对身处的时代,这位周游列国的先生不会选择袖手旁观。大汶河是深弘而柔韧的,它能摆平所有波峰浪谷,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没有冲决与湮灭,只有洗涤、珍存和守望。千年万载,无数大江河都曾改道,而涓涓汶水,专其一思,恒其一志,始终流淌于这块海岱青壤。不是古玉上的一道深痕,是古玉上自里向外的彩纹,透骨,彻心。玉碎了,也都别想擦去。
三
投一片茶叶在水中,杭州到北京,颜色依然绿,味道依然浓。在南端,你抖一下西湖的丝绸;在北端,我听见了钱塘的潮声。京杭大运河,这一把青瓷或紫砂的壶,壶把在杭州,壶嘴在北京。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我相信是这样的,我相信透过盈盈一滴水,北京可以对视杭州。而这样的一眼秋波放在地上,却是一条长河千万里。
地理的长途往往也是历史的远足。京杭大运河开通之后,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多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成为维系安定繁荣的国之命脉。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汴河,正是当时大运河通济渠的地段。长卷绝伦,堪称绘图版的《京都梦华录》,昔日运河盛况,于斯可见一斑。
流水的节拍时疾时缓,运河的故事远未结束。山川能影响时势,时势也能改变山川。有时候,王朝的方向就是河流的方向。一条鱼到了谁的厨下,就要按谁的吃法烹制。忽必烈读《易经》,获“大哉乾元”之语,国号大元,定都北京。我为江山所钟,江山要为我所遣。为甩开旧航道,摆脱运河由江苏远绕洛阳再至临清的迂回曲折,近取江苏至济宁、临清而速抵大都的直线之捷,忽必烈下诏开修济宁至东平的济州河、东平至临清的会通河,以此新航线,打通济宁到临清的山东快运。这段水程,统称会通河。后来会通河的涉及范围又向南延展至徐州。济宁到临清,地势高隆,必须抬高水位,才能保证航运通行。这是关键所在,是制约会通河的瓶颈。施工者举手向东,在汶水中游的堽城重修堰坝,分流洸河,穿宁阳,过兖州,挥师援驰。
堽城位于汶河南岸,战国初期称作刚平、刚邑。因其位居要冲,向为列国垂涎争夺之地。据传唐末五代梁王朱温曾在此盘踞,后兵败夜走,顺流逃向郓城。所谓“拆了堽城,修了郓城”,即指此事。堽城附近有两个特别的村子:南落星,北落星。两村之间,有大片奇异的巨石。这就是《左传》与《史记》中均有记载的,公元前678年,鲁庄公七年四月的一个夜晚,鲁国西北星陨如雨。斗转星移,世事沧桑。堽城现在是宁阳县一个名叫堽城里的村庄,旁边有堽城西、堽城南、堽城屯。这些曾经显赫的名字,历经数千年的雨打风吹,一同倾听着城北不息的涛声,追忆着生死兴衰的过往。
说到重修堽城坝,因为早在蒙古国元宪宗蒙哥时期,堽城就有了引汶入济的土坝斗门。蒙哥是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忽必烈的长兄。雄心的版图触摸不到边际。一条堽城坝,两个蒙古王,水运国脉,看去就是一朵渺远的浪花。汇集万千,不辞细流,方成大势,方获大功。
浚治早经神禹手,若为汩汩尚西行。堽城坝南端,一片苍柏掩映的古建群落坐北朝南,是明人所修的禹王庙。明清历代,官员拜谒,民众祭祀,弘颂大禹神功,祈求汶水安澜。这不是偶像的崇拜,而是先祖的纪念。主要建筑有虹渚殿、禹王台、钟鼓楼。烟雨晨昏数百年,钟鼓楼已销匿于数百年的晨昏烟雨。院内曾经古碑立林,现尚存两块“堽城石堰记”同题碑刻,东西各一,均为朝中名臣撰文,地方政要立石,记述当时都水修坝之事。其中一块,是明代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商辂撰稿,书法家李应祯篆额书丹。古柏虬然之下,苍郁斑驳,一派秀丽。神州有水处,皆留大禹足印。大汶河是黄河的支流,禹分九派,其力不可不到汶水。堽城坝头,曾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传说叫作禹母石。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母亲思儿心切,追至汶水,又闻儿子已远征而去,就伏在岸边的石头上痛哭。老泪滴流,汶水潮涌,为感天动地的母子。多少年过去了,石头上依然能看见点点滴痕、条条流迹。居住水边的老者曾指着石头,一遍遍向儿孙们讲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未见于史料。他听谁说的呢?一定是听他的爷爷说的,而他的爷爷,也是听爷爷说的。世世代代就这么传下来的。这是一个传说,但我喜欢这样的传说。这样的传说表达的是另一种真实。古籍有载,某年某月汶水曾落奇异大鸟,孔子说此鸟名叫商羊,飞临齐鲁接壤之地,预示大雨将至。于是两岸百姓及时绸缪,躲过了一场浩大水灾。那只神鸟是否是大禹羽化而来呢?据说堽城坝禹王庙碑顶湿润,常有水珠垂落,难道禹母犹在,泪未流尽,不然如何解释呢?明清时期宁阳八景之“禹碑虹渚”,即由此形成。
京洛杭,三点相连如弯月屈身。而会通一线,直接京杭两极,正是弦在弓弩,强势立出。凭此劲弩,扫射任意,天下可悉纳彀中。会通河的通航,大大缩短了京杭之间的距离,南北交络更加迅捷。帝京挥指江南,敏如探囊取物。会通河开通之后,临清、聊城、东平、济宁等沿河城市得天时地利,南通江淮,北达京畿,逐渐成为经济兴隆、文化昌盛的一线名镇。水上舳舻鱼贯,樯桅如林;岸上店铺鳞次,货物如山。南下扬州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站在船头左顾右盼,面对两岸市声鼎沸的船埠码头,发出“雄伟壮丽”的惊叹。但到了元末明初,会通河泥沙淤塞,河流涣散,已经无法通航。“舟楫万里,振古所无”的感慨只好进了匆匆的元史,白帆点点的大运盛况如秋风衰藤,枯萎零落。
四
河堤旁边,有一座落成不久的戴村坝博物馆。先看古坝,回头再来看馆。实物的魅力,远胜过任何图片和文字。听向导说,我们来得并不是时候。如果早来两个月,水量充足,河水漫滚而下,向西直奔东平湖,势如山倒,声如虎啸,玉倾珠溅,最为雄丽壮观。东平大野,水泊故地,从来都在汶水的视线之内。
或许是吧,但今天自有今天的机会。今天流水让步,正好可以去坝上走一走,在坝心站一站,四顾茫茫,感受一番古坝英姿。我生于汶水,横涉过大汶河无数次。这一次横穿坝上,非舟,非桥,也不是少年的泅游,不是化身为鸟,不是寄心为梦,而是分波划沙、足不湿履的从容踏行。
戴村坝,久仰大名,今日与你相逢在此,在汶水之上。不说迟到,不说惭愧,是万事都有定期。
五
汶上人白英,从小枕着起伏的运河长大,会行船,能治水,是位身怀绝技、胆识过人的民间高手。几十年了,他常常独坐夕阳,望着落日里渐渐模糊的运河叹息。他的眼里除了时明时灭的水光,就是愈来愈浓重的烟缕。他有许多想法,但却没有办法。也没人听他比画,听了也没用。这个健壮的人,这个忧郁的人,这个不甘心的人。
这个为运河而生的人,从元末,到明初,终于等来了命运的叩门。
永乐九年(1411年),春,明成祖朱棣的目光落在汶水之上,仿佛不经意的一瞥。但就是这淡淡一瞥,让看似寻常却从未平静的古老汶水再次与京杭大运河碰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