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球场

作者: 陶纯

那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汶川大地震,后是北京奥运会。但在朱小伟看来,那年,有一件事对他更重要——确切地说,对他家更重要。

说起来,都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日子真是快,比高尔夫球还快——再快的球,也有停下来的时候,可是日子是不会停的,除非你不在人世了。

那年,朱小伟参加完高考,奥运会还没开,成绩就出来了,他当然不会中榜,这早在意料之中,也没啥想不开的。他要想的是,往后自己能做点啥——是留在山沟沟里的槐树沟种地、养猪,还是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没等他想清楚,堂叔突然从省城回来了!

这位堂叔是他爸朱大建的堂弟,也就是他二爷爷家的儿子。他爷爷兄弟二人,从小相依为命,抗战胜利的那年春上,哥俩商量好,离开槐树沟,出去找队伍当兵。可是半道上,哥哥害怕了,头一缩,折回来了——哥俩的命,自此迥然不同,哥哥一辈子没走出槐树沟,弟弟走南闯北,打过仗,负过伤,当过连长、营长、团长,后来转业到地方,退休前是省里的某厅长。

二爷爷进城以后,很少回老家,朱小伟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一个也不认识,堂叔——二爷爷唯一的儿子更是没来过槐树沟。但是那年的夏天,堂叔突然回来了!说是老父亲托梦给他,说你爷爷奶奶的坟让雨水冲泡,塌掉了,你得代我回趟老家,修葺一下。就这么着,堂叔回到了故乡槐树沟。朱小伟一家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二爷爷已于两年之前谢世。

小伟愣了好一阵才搞明白,堂叔说的爷爷奶奶,就是自己的曾祖父曾祖母。他对他们没有丝毫印象,据说两位老人刚解放那阵儿就没了,他爸朱大建都没见过他们的面,堂叔就更没见过他们啦。

听堂叔这么一说,他爸很不高兴,拉上堂叔就去了朱家老坟地。

他爸朱大建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听了堂叔转述的梦话,感觉城里人小瞧自家了——虽然自家是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条件不算好,但是再穷也不能让祖坟塌掉,那样在乡下人眼里是很没面子的。堂叔跟在朱大建屁股后面,喘着粗气上到一个小山坡的半腰,看到一小片平地上有几个坟包,不但没被雨水冲垮,而且还很坚实饱满,坟头上没有过高的荒草,也没有垃圾、粪便以及动物们刨出的洞,能够看出来,经常有人来维护。

堂叔先是有点发愣,继而感到了深深震撼——放眼望去,朱家老坟坐北朝南,背靠一面向阳的小山坡,山头虽然不高,但周边没有遮挡,挺开阔的,有意思的是,脚下还有一湾小小的水塘——堂叔虽然不大懂风水,但这个背山面水而且向阳的坟地,无论怎么瞧、怎么看,风水都是很好的,绝对是能够庇荫子孙后代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一家在省城一直顺风顺水,从老到少,个个都算是有出息,无灾无祸的。可是,再瞅瞅堂兄朱大建的一条瘸腿,还有朱大建的哑巴老婆,堂叔心下不由得感慨——为啥祖坟的好风水并没有庇荫到堂兄一家呢?

堂叔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小伟身上。

朱大建三十多岁才讨到老婆,因为他是个瘸腿。他原来腿不瘸的,有一年不知为啥,惹毛了生产队的一头公牛,公牛一头把他顶翻在地,还踏上一条腿,竟然把朱大建的右小腿踩折了,从此他成了瘸子。如果不是碰到哑巴周苏红,他也许会一辈子打光棍。在槐树沟,因为人们不大瞧得起朱大建两口子,自然很少有人正眼看他们的儿子朱小伟。堂叔仔细瞅了两眼这孩子,似乎发现了点什么,眼睛一亮,吩咐他弄盆水来好好洗把脸。小伟照做了,然后往堂叔面前一站。堂叔眼前又是一亮。这孩子挺直了胸,身高一米七八左右,四肢修长协调,脸蛋黑里透亮,稍微打理一下,就是那种棕色皮肤,显得健康、俊朗、精致、有活力。堂叔随即吩咐司机打开小车后备厢,他亲自上前翻腾挑选一阵,拿过来一双运动鞋、一套运动衣、一顶太阳帽——堂叔是个运动达人,车上从不缺这类东西。

小伟穿戴上之后,立马变了一个人似的,就连他爸妈都不敢认他了。堂叔当下就有了带走他的想法。堂叔说,小伟,跟我到城里去吧,好歹比在乡下强。他微微一愣,明白了堂叔是真心想带他走,就点点头。他妈虽然又哑又聋,但是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很快就看出儿子愿意跟城里来的人走,她不干了,从灶台那边跑过来,上前一把抱住儿子,看样子不舍得儿子走人。

就在这时,从胡同口传来一阵阵小汽车的喇叭和轰鸣声,原来是县乡的领导得知堂叔回来,特意赶过来。堂叔这种场面见得多,不愿应酬,吩咐小伟立即上车,什么都不要带。小伟狠狠心挣脱妈妈的怀抱,头一低钻进车里。车子启动,小伟回头看到他妈追着车子跑,被他爸从后面死死地抱住……

司机按照小伟指的路,快速从一条岔道出了村子,拐上大路,直奔省城方向。小伟后来回忆,自己平生第一次离家,居然一滴眼泪没有掉,仿佛早就盼着有人来把他带走。这么说来,堂叔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从省城西环路出去,转入西南方向,有一条林荫路,路不算宽阔,但是非常平整,车不太多,行驶十多公里,就到了一个地方,入口位置醒目地竖着一排立体大字——兰山湖国际高尔夫球场。这里是球场的东门,也是正门。为了方便出入车辆调头,门前设置了一个花坛转盘。大门周边被浓密的树木环绕,从外面很难看到内部的情况。

亲眼看见这排大字,小伟才弄明白“高尔夫球”这几个字怎么写。来省城的路上,堂叔卷着舌头念叨这几个字,他脑袋里竟然没一点概念。他知道足球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种球,搞不清是啥玩意。

堂叔派司机把他送过来。车子进入园区后,突然闪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略有起伏的绿地,令踏入者的心情立马变得不一样。车子沿着一条鲜花锦簇的道路驶向一栋白色小楼,还没停稳,就有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过来,一脸殷勤、动作熟练地拉开右边后座的车门——他这是个习惯动作,小伟其实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司机从车里下来,指了指小伟,对中年人说,他叫朱小伟,朱处的亲戚。转头又对小伟说,这是王总。王总对小伟笑笑,又对司机笑笑,说,放心,都安排好了。

司机把小伟交给王总,话不多说,开车走了。王总给小伟安排了住处,交代了注意事项。他原以为自己初来乍到,啥也不懂,得先从保安干起,或者先干点杂活粗话,再做球童。没想到王总直接安排他进了园区内的球童培训班,做了简单的培训后,就可以正式上岗。

过了没多久,小伟就搞清楚了,兰山湖国际高尔夫球场是后9洞为灯光球场的18洞72杆国际标准球场,它是由美国GRADE高尔夫设计公司整体设计,一面是山——北面是并不太高但植物茂盛郁郁葱葱的兰山;一面是湖——西面是兰山湖;南面和东面被别墅、会所环绕。球场拥有八十多万平方米的草坪、森林和二十多万平方米的水域,整个球场层次分明,色彩绚丽,一步一景,起伏的小丘、细软的沙坑、形状各异的果岭、茂盛的林木、翠绿的草坪……使得整个球场别具观赏性和挑战性。这里是省内无可争议的第一高尔夫球场,软硬件都不含糊,名声在外,不缺人气。

三周之后,小伟就作为见习球童开始上场服务。第一次站上草坪,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坪像一大片蓝天被人剪下来,铺到了地上,小风一吹,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令他不免有一种晕乎乎的、即将腾云驾雾的奇妙感觉……

负责带他的娄哥说,小子,啥时候你感觉脚底下稳当了,就说明你上道了。

球童的任务主要是维护球场的秩序,保护客人的安全,协助客人在球场上的所有活动,向球员介绍球道信息,告诉对方打球的码数、球的位置等,还包括保管、携带球包和球杆,并且在客人需要时递上所需的球杆,合理控制客人的打球速度,客人打完球后帮助清理球杆,还要维护球场,及时补沙,用沙耙平整球痕,恢复果岭上的球印和钉鞋印等。好的球童还需要具备一定的高尔夫知识和规则,能够为客人提供建议和正确的击球决策,因此,球童不仅是球员的助手,还是球员的向导和参谋。

说到底,球童就是球场上的服务员,是球场的颜面,类似于飞机上的空乘那样,你得有模有样,让客人赏心悦目,另外你察言观色的本领要强,脑子要灵活,腿脚要勤快,嘴巴还要甜,一开始,小伟像一些刚离家的农村孩子一样,有点木讷呆滞,笨手笨脚,服务难以到位,常被客人呵斥,并被退掉过两回,哭过几好次。按球童管理部门的意思,把他辞退得了,或者让他去看大门。王总是人事总管,他或者碍于朱处的情面,或者认为小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球童,不同意调换,坚持让他上场,有意安排他服务那些好说话、面善、纯粹是来娱乐、对成绩不那么上心的客人。一年之后,他终于上道,基本能独立上场干活了。

小伟出徒正式上场以后,每月工资两千元,球场管吃管住。这个待遇在当时已经算是很高的了,以前他做梦都不敢想。和他一直有联系的高中女同学李婷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每月工资只有八百元,这还是靠关系进去的,如果在老家的普通饭馆端盘子,每月也就挣六百元。

除了工资,球童还有一份不薄的收入——小费。都说高尔夫球是一项高雅的、具有特殊魅力的运动,让人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中锻炼身体,陶冶情操,实则它是一项贵族运动,没钱的进不来,也不敢来。兰山湖球场实行会员制,要往贵宾卡上打钱,三万元起步,上不封顶。所以在这里接触的人,非富即贵。一般情况下,球童陪伴客人打一场球,可以得到一百元甚至两百元小费。如果遇到特别大方的客人,给得更多。工资加小费,没过多久就让小伟感觉自己快速致富,腰杆子挺得更直了。他从小吃过苦,懂得节俭,从不乱花钱,每月除了留一点零花钱外,余下的都汇给家里。不出两年,家里用他挣的钱盖了五间新房,是那种红砖到顶的瓦房,特别显阔,家电也都置换了新的,他爸还买了一辆小摩托,骑上就看不出腿瘸了。他爸给他打电话说,自从盖了新房,槐树沟再也无人瞧不起他一个瘸腿了;还说,你堂叔说过,咱朱家的祖坟好,后代能沾光,现在该轮到咱家了。

堂叔塞给小伟一部旧手机,嘱咐他有事就打电话联系。他很少给堂叔打电话,也用不着打电话,因为堂叔经常来打球,几乎每个礼拜都能见上一面。人们都叫堂叔“朱处”。这里的人对堂叔很尊敬,甚至是毕恭毕敬,他每次来,集团老大胡总、二把手孙总只要在家,一定会过来陪一会儿,王总作为球场的部门领导,根本靠不上边。小伟在这块球场上见识过不少市长、书记、厅长啥的,堂叔不过是个处长,他为啥那么牛?过了好久,小伟才搞清楚,堂叔当初建这块球场时,出过力。用王总的话说,朱处是球场的恩人。

堂叔既是自家的恩人,又是球场的恩人。那么,他与球场的感情自然又密切了一步,有时竟感觉球场是自家的,或者有自家的一份,得好好爱护它。堂叔特别交代过,外面不像老家,太复杂,人前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他诺诺点头。其实不用堂叔提醒,他也不会乱说,这里除了王总等少数几人,没人知道他是省厅朱处的侄子。

堂叔每次来,要么老板们陪他,他俨然是场上主角,感觉良好,总能击出好球;要么陪比他大的领导来,他便甘当配角,甚至都算不上角儿,他恭恭敬敬瞻前顾后为领导们服务,打起球来就不那么自如了。头两年,堂叔陪领导来的时候,小伟根本没有机会上场为他们服务。用堂叔的话说,你还嫩,不够格。

而当堂叔唱主角的时候,王总尽量安排小伟上场陪。他和堂叔装作不认识,时间一长,装得再像也有穿帮的时候,渐渐地老板们都知道了二人的关系,总想变着法儿多赏给他一点小费。然而,他是不会多要的,坚决不多要,因为他知道,那样等于伤了堂叔的面子。对于这一点,他能感觉到,堂叔是相当满意的。

他们酣畅淋漓地打完球,一般情况下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到球场西南角上的兰山会所休息。从外面看,这个会所古朴典雅,并不张扬,实则里面富丽堂皇,设施齐备,服务多样,应有尽有。关于兰山会所,私下有很多神秘传说,普通员工是没有机会进到里面的,小伟来这里两年多,真的一次也没进去过。曾经带过他的娄哥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啥时候你能进到里面去,就说明你混出头了。

后来人们回忆,那一二十年真正是娱乐业的黄金时期,人们能挣会花,敢想敢干,遍地开花,四处结果。高尔夫球场说是个财富圈子一点不为过。偌大无边的美丽球场既是时尚精英展示自我魅力的舞台,也是社交的广阔天地。

对于小伟这样的球童来说,尽管只能做一个看客,但是见多了识就广,别人吃肉你喝汤,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来兰山湖大约四年之后,小伟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你根本无法把他和当年槐树沟的那个黑臭小子连上号。他嘴里的家乡土话味儿没了,普通话说得蛮标准,还学会了球场上一般常用的英语。好玩的是,他的身高竟然又增加了两厘米,达到了一米八,这是男人标准的身高,也是高尔夫男球童最理想的身高。他浅棕色的皮肤、健壮的体格、俊逸的五官、深陷的眼窝、闪光的白牙,乃至突出的喉结,都使他显得卓尔不群。他一跃成为兰山湖球场的高级球童,离一个顶级球童不远了。这时候,场上场下已经无人再对他吆五喝六,喜欢他的球手,尤其是女球手不断增多。球童都负有绩效任务,每个月拉够十万元才算合格,小伟总是能够轻轻松松完成。有时遇到大方豪爽的客人,一笔即可搞定。堂叔身边的一些老板购买贵宾卡时,也都乐意把业绩算在小伟头上。这样一来,他的收入跟着水涨船高。早先来兰山湖的球童,因为不少人有大专以上学历,是有点瞧不起他的,却不知从何时起,大伙统一口径叫他“伟哥”。同事里面,还有两个人名字里带个伟字,一个叫张伟,一个叫李大伟,这二人年龄都比他大,来得也早,却没人叫他们伟哥。看来伟哥的名号也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