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透视的乡村抒情叙事
作者: 王春林一方面,我们固然不知道付秀莹小说标题“野望”的灵感从何而来,但另一方面,如果联系文本中每一章开头前所引用的那些古典诗词,即不难断言,付秀莹其实是一位对中国古典诗词非常熟悉的作家。既如此,倘若我们进一步联系作家的出生地,那么,一种可能性极大的情形就是,付秀莹对“野望”这一语词的征用,完全可以从语词的字面意义将其理解为对故土那一片乡野充满款款深情的回望。但与此同时,因为付秀莹对中国古典诗词特别熟稔,所以,她“野望”的来历,或许也与两位中国古代诗人同样被命名为《野望》的诗歌名作紧密相关。一首是唐代诗人王绩的五言律诗:“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首名作以鲜活的笔触所描摹呈现出的,正是一幅秋日薄暮时分东皋(即今山西河津一带)的乡村景致。满树秋色,夕阳依山,牧人驱赶着牛群回到村庄。端的好一幅乡村秋晚图。但即便是如此一幅到今天都让我们感到醉人的乡村秋晚图,却依然无法安妥诗人那颗驿动的心。既然“相顾无相识”,那孤独无依的自己,也只好去追慕远古如同伯夷叔齐那样的隐士了。一句“徙倚欲何依”,一句“相顾无相识”,叠加在一起,便是诗人落寞惆怅心态极其形象的真实写照。乡村晚景与文人心态也由此而达到了某种近乎完美的整合表达。另一首是“诗圣”杜甫的七言律诗名作:“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杜甫写这首诗时,正生活在四川成都。开头两句,正是诗人驱马出郊野望时的目力所见。虽然诗人郊游的本意是为了排解愁闷,但实际的情形却是触景伤情。由眼前景观所牵连出的,首先是个人层面上对流散诸弟的由衷怀想,然后又由家而国,进一步联想到李唐王朝的内忧外患,只恨不能以身报国。一方面,杜甫的《野望》固然不像王绩的《野望》那样,与乡村世界发生了直接的关联,但另一方面,隐含于其中的那充满着忧患意识的家国情怀,却又无可置疑地直通向了付秀莹这部以当下时代的乡村世界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野望》(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5月版)。当然,不能不指出的一点是,虽然从文化渊源的角度来说,王绩和杜甫的两首诗歌的确构成了付秀莹《野望》某种不容否认的根基性存在,但由于时事迁移,置身于当下时代语境中来看,《野望》毫无疑问已然是一部具有突出现代性品质的长篇小说。
阅读《野望》,促使我们联系到的,自然是付秀莹发表于2016年的长篇小说《陌上》。但不管是《野望》还是《陌上》,抑或是《六月半》《旧院》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作家所集中聚焦的表现对象,都是当下时代已经和此前迥异的乡村世界。正是这一点,使付秀莹成为那批早已从写作题材层面上完成了“由乡入城”转换的70后一代作家中思想艺术风格真正堪称独异的一位。更进一步说,对乡村题材的执着书写,所充分说明的,是付秀莹内心深处浓得化不开的“乡村情结”。用付秀莹自己的话来说:“ 因为乡村出身,虽然很早就出来读书了,但至今乡间还生活着我的很多亲人。我与乡村有着割不断的血肉联系。怎么说呢,就是对乡村的一切都特别敏感,特别地关痛痒,特别地牵肠挂肚。我几乎每天都要跟父亲通话,聊村里的家长里短。我几乎清楚每一户人家的婚丧嫁娶,喜怒哀乐。你可能不相信,一个生活在北京的人,竟对乡下的人和事如此满怀兴趣。他们的命运起伏,往往给我带来强烈的创作冲动。写乡村,几乎是我的一种本能。伴随着城市化进程,乡土中国正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我总是对身在其中的乡人们,担着一份心事。”(王春林、付秀莹《乡村、短篇、抒情以及“中国经验”》,载《创作与评论》下半月刊2015年第6期)大约正因如此,才有了付秀莹在她包括《陌上》《野望》在内的一系列小说中对于“芳村”这个乡村文学地标的长期悉心锻造。然而,必须指出的一点是,同样是对乡村世界的聚焦,与那些更多停留在社会政治层面的作品不同,进入付秀莹笔端的,往往是那些鸡零狗碎的乡村日常琐事。对此,付秀莹自己也曾有过明确的说明:“芳村系列写一个村庄,写这个村庄的鸡零狗碎,头疼脑热,可能就会触及这个村庄乃至这个地方的风俗,历史,人情,伦理,文化等方方面面,有着强烈的独特的地方色彩和气息。用的又是传统手法,有一点向传统致敬的意思,但力有不逮,又唯恐成了大不敬,因此写得有点战战兢兢。然而还好。大家都一致向外仰望的时候,不妨向内转,看一看我们自己脚下的土地,听一听我们的内心。写芳村的时候,我内心既躁动,又安宁。躁动是创作的冲动,安宁是完成后的踏实,还有满足。今生有幸生在芳村,我想把她写下来。不管是野心也好,幻想也罢,我想为我的村庄立传,写出我的村庄的心灵史。”(王春林、付秀莹《乡村、短篇、抒情以及“中国经验”》,载《创作与评论》下半月刊2015年第6期)很大程度上,正是秉承着这种不无坚定的写作理念,付秀莹才在数年前完成了那部可以被看作是“当下乡村世界精神列传”的长篇小说《陌上》。为了与《野望》形成必要的对照,我且把自己数年前关于《陌上》的一段评价抄录在此:“总归有一点,在长篇处女作《陌上》中,付秀莹通过一种彼此互嵌式的‘列传体’艺术结构的特别设定,在关注透视时代社会风潮的大背景下,以一种散点透视的方式,及时地捕捉表现了一众乡村女性那堪称复杂的内心世界,生动地勾勒出一幅社会转型时期中国乡村社会的精神地图,最终比较成功地完成了作家试图描摹展示‘我的村庄的心灵史’的艺术意图。不管怎么说,芳村都是中国的。在这个意义上,写出了芳村,也就意味着写出了中国。借助于这个小小的艺术窗口,我们便可以对当下时代中国乡村世界所发生的种种精神裂变,有真切直观的了解。付秀莹包括这部《陌上》在内的‘芳村’系列小说写作的全部意义,恐怕也正在于此。”(王春林《当下乡村世界的精神列传》,载《小说评论》2017年第4期)我们在这里之所以要一再提及数年前的《陌上》,主要因为《野望》不仅如同《陌上》一样聚焦着当下时代的芳村而且活跃于其中的人物形象,也大都曾经出现在《陌上》里。更何况,真正占据着文本中心地位的,也一样还是芳村那些鸡零狗碎式的家长里短。这样一来,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付秀莹到底怎样才能够积极有效地避免思想艺术上的自我重复?
事实上,也只有通过与《陌上》进行充分比较,我们才能看出付秀莹的《野望》思想艺术风格的独异与突破。
其一,是艺术结构上对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与古籍中的时序记载以及相关古典诗词的恰切征用。这一点,突出不过地体现在每一章的开篇部分。首先,整部《野望》一共二十四章,从小寒开始,大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一路写下来,一直写到冬至,每一章的题目都是一个节气的名称。我们都知道,二十四节气是一种完全本土化的产物。在中国古代漫长的农业社会里,由于自然气候条件与农业生产之间有着紧密的内在关联,所以,我们充满着智慧的古人便在长期农业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出了二十四节气。把二十四节气看作是中国独有农业智慧凝结的结果,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既如此,当付秀莹征用二十四节气的名称来依序结构《野望》的时候,所强烈凸显出的,自然是艺术形式层面上一种本土化特点的具备。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是,虽然已经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现代性的强势冲击,但从本质上来说,乡村世界依然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唯其如此,付秀莹对二十四节气突发奇想式的巧妙征用,方才显得特别恰如其分。其次,是相关古籍中对二十四节气的简洁描述与记载。比如第一章“小寒”部分,所引述的是这样一段话:“《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小寒,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是由元代文人吴澄编著的一部旨在解释二十四节气的著作。这部书以“七十二候”分属于二十四节气而将每一个节气分成三候,再进一步分别各训其所以然。这段话意在解释小寒的具体时间,以及为什么叫小寒。因为这个十二月里的节气在月初时寒意还没那么严重,所以就叫小寒。再比如,第二章“大寒”所引述的,则是另一本书里的一段话:“《授时通考·天时》引《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授时通考》是清朝时候由鄂尔泰、张廷玉等人编纂的一部农书。该书共分八门,门下又分若干类,共七十八卷。“天时”乃八门之一,“分四子目,明耕耘收获之节也。”主要记载讲述的,是田地里庄稼的从耕耘到收获的各种季候天气情况。该书引述南朝崔灵恩所撰《三礼义宗》中关于大寒这一节气所具基本特征的说法,意为由于冷空气频频南下,所以大寒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再次,是引述了古代诗人们专门歌咏各个节气的诗作。比如,第一章“小寒”部分所引用的,就是唐代诗人元稹的《咏廿四气诗·小寒十二月节》:“小寒连大吕,欢鹊垒新巢。拾食寻河曲,衔紫绕树梢。霜鹰近北首,雊雉隐丛茅。莫怪岩凝切,春冬正月交。”元稹在这里以凝练的诗句所形象描述的,正是小寒时节的天气状况。小寒时节,虽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但元稹的令人惊奇之处却在于他对这个时节的辩证式书写。明明最冷的大寒时节尚未到来,但元稹却已经紧紧地抓住诸如“雁北向”“鹊始巢”“雉始鸲”这样一些自然界的情景,把诗人对于春日的期待不无真切地一一道出。再比如,第二章“大寒”部分所引用的,乃是北宋诗人邵雍的一首《大寒吟》:“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清日无光辉,烈风正号怒。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从一、二句的雪寒,到三、四句的景寒,再到五、六句的风寒,一直到末两句的人寒,邵雍紧扣一个“寒”字,所生动写出的,正是大寒时节“寒气之逆极”的情形。很大程度上,借助于这些古代诗歌,付秀莹意欲纵向呈现出的,是早在古代时,文人骚客们对于二十四节气的一种形象体认与表达。一方面,作家在《野望》中所具体描写展示的,固然是当下时代芳村农人们的日常生活情形,但在另一方面,古籍中的时序记载以及相关古典诗词的恰切征用,却明显地给作品增加了历史的纵深度,使得《野望》这部旨在呈现当下时代乡村世界的长篇小说拥有了厚重的历史感。
与艺术结构上对二十四节气有机征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遍布于《野望》中的那些足称精彩的风景描写片段。前不久,批评家王干曾经在《光明日报》上撰文感叹当下时代小说创作中风景描写的日渐衰微:“优美的风景描写是文学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中如果缺失了风景,就像我们的生活环境消失了湿地一样,拥挤,干燥,没有活力。多年以前,一些城市改造,曾经填过河泊,平过湿地,当时的管理者认为这些湿地占用空间。后来排水出现障碍了,空气质量下降了,这些城市又重新恢复湿地。我们的小说是不是也走了部分城市建设的老路?”(王干《为何现在的小说难见风景描写》,载《光明日报》2022年4月13日)细细想来,导致小说中风景描写缺失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不容忽视的原因之一,恐怕就是当下时代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小说创作的风光不再。某种意义上,所谓风景描写,乃可以被看作是乡村小说所拥有的一种专利,因为只有与广阔的田野联系在一起的农业社会才能与自然风景发生内在的紧密关联。我们不得不承认,风景描写的日渐衰微是当下时代小说创作的一种不争事实。越是在这种情形下,越是显示出付秀莹小说中乡村风景描写的难能可贵。这一点,在以二十四节气为章节命名的《野望》中更是有着格外突出的表现。首先,作家紧紧抓住不同节气的风景特征展开形象的描写。比如,第一章“小寒”部分对天寒地冻时节的景色描写:“太阳已经转到头顶上,晌午了。阳光淡淡的,薄薄的,天地间好像笼着一层暗金色的壳子,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天倒是蓝得清澈,树木的枯枝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树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弄得地下明一块暗一块的。”尽管已经是晌午时分,阳光理应是最强烈的时候,但由于小寒时节的缘故,阳光不仅“淡淡的,薄薄的”,而且好像还特别脆弱,似乎很轻易地就可以被破碎。到底怎样才算得上是“淡淡的,薄薄的”,恐怕连付秀莹自己也未必能解释得清,但总归有一点,这时阳光的力度和强度都大为减弱,应该是不可否认的气候事实。与阳光的稀薄相对应的,则是枯枝在冷风的袭击下被迫发出的簌簌响声。再比如,第十七章“白露”部分中秋时节的景致描写:“晌午错,村子里一片安静。太阳白花花的,雨点子一样落下来。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着,一声高一声低,交织在一起,好像是金鼓齐鸣。田野里庄稼们都晒蔫了,风吹过来,湛绿的大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前滚动着。”中秋时节,正是田间庄稼成熟的时候,唯其如此,田野里的庄稼们才会尽管已被晒蔫,却依然能够如同湛绿大水中的浪头一般奔涌向前。“白花花”三个字写出的是阳光的亮度,“雨点子”三个字道出的是阳光洒落时的速度和密度。也许是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所剩时日不长,所以知了们才会如同金鼓齐鸣一般地拼命发出最后的呐喊。阅读《野望》,一种突出的感觉就是,近些年来的小说作品中,如同付秀莹这样尽情尽兴地挥洒笔墨,浓墨重彩地展开风景描写的,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的确非常罕见。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这一部以二十四节气结构全篇的《野望》,我们倘若把其中的风景描写全部摘引出来,所构成的毫无疑问是一幅优美而传神的北中国乡村春夏秋冬四季风景画卷。但与此同时,很多时候,付秀莹的风景描写并不只是单纯为描写而描写,而是与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情绪变化构成了一种有机的内在关联。比如第二章“大寒”部分的一段风景描写:“这个季节,天短,黑夜来得就快些。也不知道是雾,还是霾,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慢慢笼罩了整个村庄。路灯却迟迟亮起来。是那种苍白的灯光,好像是一只一只眼睛,在茫茫的暮色中明明灭灭的。田野变得模糊了,天空中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也没了痕迹。”是雾还是霾且不说,单只是那灯光的“苍白”,就已经极其明显地映衬出了翠台心境的灰暗。这个时候身为婆婆的翠台,正在整日为儿媳妇爱梨的一去不返而焦虑忧心。但同样是风景描写,到了第二十章“霜降”部分,情形就已明显不同:“次日,天放晴了。阳光金子一般洒下来,把村庄弄得恍恍惚惚的。麦田绿油油的,经过小雪的清洗,越发新鲜湿润,好像是绿得直直沁到人的心里去。空气里流荡着泥土的味道,野地湿润润的苦涩气息,路边野草已经枯败了,滚动着清亮的露珠子。淡淡的雾霭蒸腾起来,同天上的浮云缠绕在一处。远远地,看见河套的大堤了。弯弯曲曲,仿佛一条飘带,向远方蜿蜒而去。过了大片田野,过了那片老柏子树,苌家庄就在眼前了。”这里所描写的初冬风景,是翠台骑着电动车从芳村前往苌家庄看望香罗母亲时的一路上所见。虽然已经是连同野草都处于枯败状态的初冬时节,但在付秀莹写来,却显得那么开阔敞亮。无论是金子般的阳光,还是麦田的绿油油与新鲜湿润,抑或是露珠子的清亮无比,所折射出的,都是翠台此时心境的平和与舒畅。究其根本,盖因为这时那些曾经缠绕翠台许久的日常生活矛盾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化解。正所谓,景由情生,情景相融,由于翠台的心境明显好转,所以连同初冬时节的乡村风景也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