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博物馆

作者: 李达伟

1

图书馆和博物馆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有成千上万的杰作。这种巨大的财富挑动着我们的野心。

——【美】索尔·贝娄《太多值得思考的事物》

博物馆在图书馆附近。图书馆和博物馆适合建在相近的地方,它们里面都放了一些杰作,这些杰作会影响一些人的人生与命运,它们会让我们清醒和自卑。我在图书馆里借阅了一本关于博物馆的书,然后进入博物馆。许多人进了博物馆,却忽略了一些杰作。我在不知不觉间,也忽略了很多杰作。有时还会遇到尴尬的情形,误以为是杰作的实际却是平庸之作。在图书馆和博物馆,才发现分辨和判断能力已经滚落于幽暗的角落,自己已经无力把它们拾起来了。

博物馆和图书馆中所藏之物,有很多已经被时间证明是杰作,特别是博物馆里的许多文物,而图书馆里,多少鱼龙混杂,其中有好些是在当下出版业异常发达的现实中产生的平庸之作。在图书馆里,我们会有“什么是杰作”的疑问。我出现在图书馆,没多少人。我出现在博物馆,同样人影稀少。空落无人,可能是一种常态,也可能是我出现时恰巧是这样。有几次,我看到一些孩子出现在博物馆。那几次,我是来接女儿的。最多的竟是小孩,我的心绪莫名复杂。最近一次,女儿刚走出博物馆,就跟我说等有时间再带她去博物馆里看看,其中一个展馆她还没看完。听到女儿表达出这样的渴望时,我感动不已,那同样是莫名的感动。女儿其实还什么都不懂,我让她把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跟我说一下,她说基本都忘了。她不断出现在博物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记住什么吗?每次我出现在博物馆接女儿时,她都异常兴奋,那是因为她刚参观完博物馆,意犹未尽。那些孩子被大人陆续接走后,博物馆里就没多少人了。

出现在博物馆中的一些人,沉浸于特殊的时间与空间中。如果一个人出现在博物馆里只是为了看那些残碑,这种可能很小,只有很少人会有那种渴求。一些很少的研究古碑的人出现。那些散落于苍山中的古名碑,多被移到了博物馆的碑林里。那个人惊诧不已,他不曾想过,他想到过的是在苍山中行走,在某处遇见一块珍贵的古碑,然后在别处又见到一块。只有不断行走,才会遇见那些古碑。在每块古碑前停下,让时间慢下来,再次进入时间缓慢的那个维度。此时,他面对的那些古碑,有好些是他在山野中到处寻找却找不到的,他顿时手足无措,竟迷失在了碑林中。我有意过来看看碑林。一些人对之熟视无睹,人们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是杰作,或者杰作对我们情感的介入正变得式微,割裂开来,与之无关,杰作消隐了光芒。图书馆的那些杰作,你有时间就可翻看触摸,博物馆的那些杰作,往往禁止触摸,禁止拍照,你只能付诸眼付之于心。

我们进入的是一个有序的空间,按时间排序,仔细聆听,时间的声音一直回荡着,在内心产生一些回响,不同的人将遇见不同的声音,世界将会借助这些人之口,喧闹起来。只是我们所希望的喧闹,暂时并没有如愿发生,依然只是很少的人,有时就只是图书管理员或文物管理员,他们沉默着。他们人生的一部分,就在百无聊赖的孤寂中完成和重复。他们依然重要,他们会对少数人的人生产生影响,与那些杰作的作用相似。我曾被小城图书管理员影响着。那时我们更多地不是受杰作的影响,而是变杰作旁的人,受那些守着杰作的人影响。

我想起了另一个特殊的图书管理员对一个男孩的影响。男孩和老人所处时代的特殊,让那种影响的产生显得惊心动魄,那是一个喧闹甚于沉默的年代,而老人和男孩之间更多是沉默的,那样的沉默与我和图书馆员之间的沉默很相近。还是有些不同,男孩眼中的老人所受到现实的冲撞与挤压更强烈,老人本应该成为其他的人,但一切男孩希望成为的身份老人都没能拥有,或是老人到那时已经接连失去了一些身份,最终老人成了一个平凡的图书管理员。老人管理着那些书籍,没有读者。当一些人陷入狂热与喧闹时,男孩对图书馆的渴望,让男孩与别人不同,男孩成了最独特的那个人,成了出现在老人面前的第一个读者。像老人一样的人很多,他们本应拥有不平凡的人生,他们本应在某些领域做出别人无法替代的成绩。男孩发现了老人的特别。男孩最终成为真正不同的人,甚至拥有了老人本应该拥有的艺术家身份。

我出现在图书馆时,看了看四周,没有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若大的图书馆里,没有多少读者。我在面对那个图书管理员时,竟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让我的借书和阅读行为,变得不那么普通。我和男孩都有着对于阅读的狂热感。老人用他的人生与命运影响着男孩。图书管理员让我直接来到图书面前,感受着一排又一排图书的压迫,由此对我产生影响。

我与图书管理员并不熟悉,对他的人生与命运的认识几近空白,我甚至连他跟我说的是普通话还是白族话都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的人生一直就是个谜。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来自他的影响一直延续着。老人对于男孩的影响也持续了将近一生。少年与老年,这是年龄差。少年与老年的友谊,在某些时刻,似乎更加牢固。不知道博物馆里有没有类似少年与老年这样的友谊。时间并不能把一些东西从精神与身体里剔除,反而会把一些东西加深,会刻入骨头,会融到血液中。如果有人那个图书馆管理员熟悉的话,他们一眼就能看到我与他相似的东西。我们的沉默,我们的安静,我们会在一些时间里沉浸于阅读与思考。

博物馆管理员,同样也可以以他们的方式对一些人产生影响,他们引导人进入博物馆,对人们进行美的启蒙,让人认识过往的时间。我的女儿不断出现在博物馆,无疑也在美上受到了启蒙。女儿发现了一些美,她说在一个展馆里看到了很多民族服饰,各种各样的色彩,那些色彩会出现在女儿的梦中。文物管理员对文物产生影响,那些文物又反过来对他们产生影响。文物在那间房子里面,随意地摆放着。那时,它们还未被放到博物馆里。那些被修补一新的文物,并没有那种长时间不见天日之感。它们对于文物修复者的意义与考古学家的意义不一样。他们在有关那些文物的谈话中的侧重点都是不一样的,文物修复者的注意力放在了文物的残损上,考古学家把注意力放在了文物背后的时间上,用文物来佐证时间,他们更看重的是时间的长度与厚度。其中一个指了指其中一个文物,这是新石器时代。又指着另外的文物,又是其他的时代。他们不断在强调时间。我想打断他们,我看重的是艺术感。我没有任何要打断他们的理由。他们同样看重它们的艺术感,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别的艺术风格,他们用风格来反证文物出现的时代。除非是一些赝品,首先要证明它们不是赝品。赝品有时会迷惑人,但迷惑不了考古学家,他们无法忍受赝品的存在。当然这也是悖论,一些考古学者同样会把一些真品忽略,他们将面对众多的迷雾森林。博物馆中的那些仿品,可以被定义为赝品吗?仿制品存在的意义与赝品是不同的。当然,真实同样是文物艺术价值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博物馆中工作的人,很快就发现我的外行。我们的理解可能最终无法交汇,一直都将在各自的空间平行着,貌似已经很近,实际又很远。

有一段时间,图书馆被拆除重建。重建的过程很长,那段时间,我们只能在小城博物馆里见到图书馆的影子,以照片的形式。小城博物馆变得更加芜杂,里面安放着我们想到或想不到的旧物。一些书被堆放在博物馆。写着“图书馆”字样的牌匾被人收起来,也放入博物馆。那时我打着一把破烂的雨伞,遮雨效果不是很好,我不是有意拿那样一把雨伞,这无心之举让我与那个环境之间,有了一种奇妙又感伤的契合。有时,一座图书馆被拆,总会让人有一些复杂情绪,会莫名伤感。当我们意识到图书馆必然会被重建时,那种沉重的感伤又弱化了一些。

图书馆的搬迁,发生在记忆的不久以前。图书馆成为废墟,发生在记忆的很久以前。时间在这里呈现出某些诡异的特质,会让一些记忆变得很清晰,又会让一些记忆变得很模糊。很少有人去关注图书馆的重建,人们纷纷被图书馆以外的世界所吸引。后来那里重新建起了别的建筑,但建筑的用途是住人,不是用来装图书的,不是用来装思想的,里面最多只能是住着为数不多的思想者。后来图书馆被重建,只是一些思想早已发霉,早已沉入地底。

在图书馆管理员的沉默下,我至少是一个正常的阅读者。一些东西被重建,或是新建。在图书馆原来所在的位置上,重新建起了一个博物馆,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方志馆。方志馆与博物馆是不同的,它们在一些方面又很相似。方志馆旁建了一个阅览室,里面有一些孩子在翻阅图书。我带着年幼的女儿进入其中,她随意翻了翻就拉着我走出了阅览室,她要在阅览室外面喧闹宽敞的广场里玩耍。

2

博物馆这个空间是隔绝外界的、不受时间影响的、精致的,也是脱离语境的。它是一处杂交了动物园、避难所和安全区的特质的场所。

——【美】乔舒亚·斯珀林《约翰˙伯格的三重生命》

木雕。女性。雕刻的各种。女性雕刻者的存在,其实早已经很正常,只是我忍不住还是要强调她们的存在。这样的强调里,并没有任何偏见。我在进入那个空间时,所有的雕刻者都还没有出现。面对那些雕刻作品,我无法分辨出哪些是男雕刻者的作品,哪些是女雕刻者的作品。雕刻技艺的高低,与性别没有任何联系。在那个木雕博物馆里,遇到了正在练习弹唱三弦的男孩和女孩。一开始,我还以为走错路了。当看到其中一件木雕作品雕刻的就是类似的场景时,我开始意识到男孩和女孩就应该出现在那里。里面摆放着很多在这之前我们不曾见到过的木雕作品,与我们对于木雕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那完全是对自己固有思维的冲击,也是一次很重要的打破。是否真打破了?我不能肯定,但在里面确实感受到了强烈的冲撞感。在这之前,对于木雕作品,我往往会先入为主,以为木雕作品总是单一的,毕竟走在一个木雕的建筑群里,里面有很多东西大同小异。在这个木雕博物馆里,并不如此。

3

这之后,我在《旅行者》之外有机会在一个博物馆里看到了《时间老人》。从一个棚铺里闪现出一位老人,他挥起镰刀又让它落下,动作缓慢,钟表的齿轮旧得生了锈,在镰刀的起落中有涌动,有静止,有反复,时钟不再指示我们通常对时间的概念。而此刻的我,紧贴着玻璃窗,如痴如醉,我无法给出另一种假设。

——【法】伊夫·博纳富瓦《隐匿的国度》

昔日的灰尘在那个空间里已经具有黏性,沾染在那些墙体与旧物上,然后凝固,像画家画一幅画时的用色,色彩落下,劣质的颜料慢慢干结。那依然是一个博物馆,一个私人的民间的博物馆,私人博物馆往往无法真正被擦拭一新。有时,如果在房檐或者角落里看到一些蜘蛛网,也不会让人感到惊讶。我们进入那个博物馆时,门是敞开的,没有人守着那个空间。一定有守着那些东西的人,一开始可能是博物馆的主人亲自守,慢慢他感到疲惫和厌倦,即便自己很喜欢博物馆中那些花了很大气力搜集来的东西;然后是其他人,其他人也慢慢感觉到疲惫。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物件,随意堆放在一起,那是会让心受到挤压的无序。那样的无序与拥挤,也拒绝着一些人的参观。没有人,没有介绍的文字,光线不是很明亮,需要你俯下身子,仔细凝视。你终于看清了是甲马,不是甲马纸,是雕版,你一眼就看到了众多的雕版,你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些图案。你也发现还有一些陌生的图案,那是你在苍山那些村落中行走时未曾遇到的图案。一些甲马纸被焚烧,还有一些甲马纸被贴于门上,它们都是通灵的纸张。那些雕版,出现在那个空间里,也意味着它们已经被弃用,它们的意义都在那个空间被消解。

4

博物馆里有霍尔拜因、霍德勒、埃尔·格列柯和马克斯·恩斯特。长长的廊厅里一片寂静。身处其中,你会明白伟大意味着什么。

——【美】詹姆斯·索特《暮色》

我们看到了旷野的色彩,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都在那个空间里,它们的存在并不矛盾,或是清澈,或是混沌,或是烟雾弥漫,或是落日余晖。一些人影出现在这些色调中,失去了原来的色彩。那些梯田里都是水。梯田成了装那些河流的容器。水流似乎就是从地底下涌出来,成为一面又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裂纹是那些黑色的田埂。人影暂时不在里面。人影开始出现,水位下降了一些,人们开始插秧,在田里感受着凉风习习。那时的色彩是绿色。绿色中夹杂着人影的各种色调,粉色出现。女儿说她最喜欢粉红色,她问我有没有粉红色的稻田,我一开始肯定地说没有。当某天看到那些五彩的稻田、七彩的油菜田时,我才意识到真有粉红色的稻田,只是在那个空间里没有而已。稻田开始黄了,风一吹,稻浪翻滚,蚂蚱在田里扑腾,人影远远看着这样的场景,那时的色彩只是单一的金黄。我与其中一个人影重叠在一起。我们都看到了童话的色彩。我问女儿,童话应该是什么色彩?她说应该是粉红色的。我们每个人心中关于童话的色彩都是不一样的。冬天同样没有缺席,冬天并不是在那些田里落下一场雪,只剩下空,田里没有水的影子,只剩干涸的迹象,甚至出现一些裂痕。如果在现实中的冬天出现在那里的话,我们会有一些担忧。我们看到了四季有序的延续,我们看到了时间在静止中的有序变化。在那样的变化里,焦虑会消失,我们还会涌起一些对未来的希望。那时,我们会谈论美与希望。大家开始窃窃私语,都是关于美与希望的。我们不知道会不会被长时间谈论美与希望所迷惑,或者是所麻痹。我们也确实感觉到那个空间里所呈现出来的美。那是摄影,那是瞬时的捕捉,对于光与影的要求很高。一些人开始激烈争论,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摄影?很明显,一些摄影作品有着太过明显和失真的后期制作,许多色彩都是被制作的,似乎他们在那样争论这样的想法时,总觉得现实中的自然将无法拥有那样的色彩。当我跟他们说这样的想法时,他们立刻反驳我,我误解了他们,他们所要强调的是色彩的自然与自然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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