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祭

作者: 厉彦林

今年4月27日,是我娘祁为菊去世八周年祭日。《诗经》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我的爹娘,都是沂蒙山区普普通通的农民,既平凡又平常,在我心中却很高大,无与伦比。父亲厉现进,母亲祁为菊,分别出生于1938年、1939年。母亲、父亲又相继卒于2015年母亲节、父亲节前夕,前后相隔1个月,分别享年77岁、78岁。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个世界不是没黑暗,也不是没有风雨雷电,是因父母为我们遮挡。

泰戈尔说:“你曾把爱赐给我,人世间处处充满你爱的赠礼。我的心灵觉醒时,你会收到我的一朵小花,它是我的爱,是对你那无价的伟大的世界的回赠。”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说:“人最大的弱点是善良。因为善良让人心软。而以损失自己的利益为代价的善良,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东西,也是最伟大的力量。”

清蒋士铨诗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百善孝为先,孝敬爹,孝敬娘,这是做人的伦理与纲常。母亲节又到了。我看着跟爹娘的合影照片,想起按照本地风俗,分别为爹娘举行过简单的安葬仪式、人生的闭幕典礼,既庄严肃穆,又让我悲痛欲绝,善始善终尽了做儿女的孝心。

岁月无情飞逝,再也找不回、遇不上老照片中虽白发苍苍却慈祥可亲的爹娘。我经历了这肝肠寸断的悲欢离合,努力擦干眼泪,从思念中走出来,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狠劲拧拧自己的腮帮子,警醒自己:爹娘真的走了,就像一片秋叶欣然落地,最终回到大地的怀抱。我告诫自己,要把美好与苦楚藏进心底,珍惜当下生活,让天上的爹娘放心、安心。

天下所有母亲,都是伟大而善良的。母亲和母爱,是人类最神圣的情感和亘古不变的主题。怀念母亲、歌颂母爱,成为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永恒题材和灵感源头,古往今来,卷帙浩繁,不胜枚举。

母爱是一首真情的歌,宛转悠扬,轻吟浅唱;母爱是一首田园诗,幽远纯净,清诵雅赏;母爱是一幅山水画,洗去铅华雕饰,留下自然清新,眩目养眼;母爱是一阵和煦的风,吹去寒冬阴霾,带来无限春光。每一位母亲都是独特的,都是世间独有的,闪耀着母性光泽和个性光辉。

我娘是沂蒙山区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具有纯朴、善良、顽强的美德和不向命运屈服的性格,一生伴随时代变迁的坚定步履,成为沂蒙老区众多母亲人生经历的缩影。娘无数平凡、琐碎、司空见惯却养育我、改变我的小事,铭心镂骨,有时让我心静如水、从容淡然,有时让我热泪涟涟、幸福满满,更多的是让我感恩戴德、肃然起敬!

虔诚叩谢大恩大德

2014年10月,中秋节第二天,我娘因脑梗失去知觉以及吞咽咀嚼功能和语言能力。2015年2月初娘病危时,用手扯着我的衣角,拽了拽我右侧的棉衣,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回家——”那话虽然含混不清,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腔调中还隐掩着无奈的渴求。

当时县医院研判的结论是:“即使用救护车护送回家,也可能活不到家,路上随时都有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俗话说养儿防老,娘真的老了,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在这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需要我拿定主意,我真的束手无策,左右为难,瞻前顾后,坐卧不安。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都躲起来休息了,我依然难下决心,就在宿舍院的空地上无奈无助无序地转圈,大脑里好像有几个人在争吵,举棋不定,一筹莫展,不知不觉,我的微信步数首次突破4万。

经过反复琢磨权衡,最后我终于决定:娘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必须遵从娘的愿望,完成娘的遗愿,这是做儿子的天职。第二天清晨,我就坚定地跟医院说:“就按老人的意愿办,尽快送回老家。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与院方无关,责任我负,就让俺娘骂我、打我,让家人埋怨我、指责我!”我咬着牙、忍着泪,租了救护车,尽心尽力满足娘今生最后一个愿望。

到家门口时,我忙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攥住娘的手,用力摇晃着躺在担架上的娘,贴着娘的耳朵大声说道:“娘——娘——咱到家了。您看,这是咱家的门楼!”

也许是听见了我的呼唤,娘慢慢地睁开眼睛,望了望门楼,浑浊的眼睛里分明闪过一道光,立刻精神了许多。娘的手动了动,没有抬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坚信娘是清醒的,她肯定看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门楼,心里明明白白,的确回到老家了,只是身体不听自己指挥,不能用语言甚至表情与我们交流罢了。平时,我们往往埋怨娘好唠叨,等娘真不能说话了,听娘一句唠叨都成了一种奢望。此刻只能用心灵,就用“此处无声胜有声”自我安慰吧。我眼前一直闪动娘忙碌的身影,在厨房为家人准备饭菜,等我们坐在饭桌边,娘又忙着为家人盛饭、递煎饼、拿馒头。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女,日渐苍老的娘很珍惜与儿女团聚的时光,每年过年回老家第一顿饭,娘必定想方设法亲手做我们都爱吃的豆腐脑。在这痛苦的煎熬中,我脑海里又清晰地萦绕着娘的身影……

许多老年人病危时希望回老家长期居住的老宅闭眼,去世后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走得安详些,或者安葬在老家心里踏实,这浓烈的思乡情结和对故土的眷念之情千百年来生生不息, 深邈绵长。娘因病离开老家已半年。这次病重时能活着回来,了却人生最后的愿望,本身就是强心剂。也许只有生命结束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才是真正的踏实与安详。

娘回到老家后,硬是奇迹般地挺过三天,在她养育我们兄妹的老宅子里活了人生最后的三天。望着高烧不退、痛苦万分的娘,我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直,心如刀绞。娘的手热、头热、血热、心热,真的是燥热难耐。尽管天气冷,但汗珠子还是一直从她额头上往外冒。娘体内仿佛有什么在翻江倒海般地搅动,难以言明的痛苦扼住了娘的大脑和喉咙,整个世界在天旋地转,有个正常的姿势和表情都不可能。真的到了娘不再醒来那一天,那一刻!我已经精疲力竭,几次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很快又被娘的一阵呻吟惊醒。鲜活的生命之花枯萎时竟这般痛苦!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奔跑、煎熬,我的心好似被架在烈火上烤,那焦煳味刺鼻入骨,痛苦顶格挑战着生命极限。我祈求上苍,如果能顶替的话,我甘愿为娘去舍命;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愿替娘去跳。但我们无力回天,只能无奈无助地眼睁睁看着娘忍受着痛苦。

那三天极不寻常。我们兄妹几人轮流陪护,在床前无微不至地观察和伺候。因肺部炎症,娘持续高烧。为了给娘减轻一点痛苦,我们不停地用温毛巾帮助娘擦脸散热。我轻轻把娘滚烫的手举起,贴在我的脸上,来回磨蹭几个来回,让娘感知我的存在、我的体温,顿时,泪水涌出我的眼眶……

娘咽不下这口气,是不是还惦记着啥事呀?我坐在娘的身旁,攥着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给娘念叨她可能牵挂的事情,还有什么愿望,打算以后怎么办等。但娘的面部静止又僵硬,眼睛闭着,偶尔从她嘴里发出的呻吟,让我无所适从。我只想让娘走得安详,无牵无挂,保持在人世间最后的尊严。

平日里我们不太关注的日出日落、月升月沉,竟然这等缓慢与艰难,我的心像被谁用小刀一缕一缕地划割一般,泪珠若断了线的珠子般从腮上滑落。我舍不得娘走,但看到娘痛不欲生的样子,听着娘痛苦的呻吟,我心如刀绞,理性也偶尔战胜感情,真希望老天爷开恩,让娘少受些罪,能走得安详平静。那三天,是倍受煎熬的三天,是最难最累的三天,是殚精竭虑、万箭穿心的三天。

2015年农历三月初九凌晨,娘嘴唇翕动着,眼角滚落几滴泪,静静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老屋里立刻响起一片啜泣声。理智敦促我强忍痛苦,抹干眼泪,咬紧牙关,这个时候我必须忍住不能哭,我的责任就是尽心尽力地为娘操办好后事,让娘走得无忧无憾。

父母疼我,娘早早就笑着告诉我:“我和你爸爸的墓地早选好了,靠着你爷爷、奶奶,‘屋(坟墓)’都盖好了。等我们老了那一天,你们只顾哭就行了。”我知道,“养儿防老”,不仅是照顾晚年生活,也包括“养老送终”,在我老家这一带,农村父母安葬的事全靠儿子操办。父母知道我在外工作忙,就自己把身后事替我这个当儿子的准备好了,让我既感动、感激,又惭愧、汗颜。

我们村西北边有座柴虎山,本村的人火化以后,还可以到山上安葬。父母相继离世后,我买了两口规格和品质一样的香椿木棺材,按村规民俗,在村红白理事会的叔父大爷们帮助下,举办了简单、节俭的安葬仪式,把父母葬得既有尊严又体面。我虔诚地跪在灵堂和坟前,抛洒泪水与伤悲,虔诚叩谢爹娘的大恩大德,彻悟人生坎坷与苦难……

“襁褓”这词指包裹婴儿的被子,我感觉这个词很准确,但又过于时髦。我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孩子,真的无福享受。当年我们家里穷,从我老爷爷那辈就给地主家看林子养家糊口,住在村东一公里远的岭东侧一处山石和土坯垒的房子里。我父母结婚后,日子照样穷。我出生前,家里唯一的一床棉被,因我父亲去临沂参加养蚕培训班背走了。我降生时,天气还很冷,娘只好把我包裹进旧棉裤内胆的棉絮套里。我来到人间,温暖我的,就是那棉絮套。如果没有娘的精心守护,我肯定活不下来。可能就是因我出生时衣着太寒碜,这成了娘的心结。娘千方百计精打细算,只为让我吃饱穿暖,不让我感到低人一等。原来是在生产队里凭挣的工分分口粮,娘虽然个头不高,但干活下力,工分挣得一点也不少。生产队收获过的地里,娘还能捡拾回麦穗,翻刨出充饥的地瓜和花生。分田单干以后,我家的责任田种得妥妥帖帖、郁郁葱葱,收获的粮食数量和品质不比任何人家差。当年,做衣服凭布票,娘总是先考虑老的和小的,过年也不给自己添一缕布。记得有几次,回忆起我出生时因家里穷,连包裹我的衣裳都没有,娘就抹眼泪。我开导宽慰娘说:“娘,您可别这么想。那时候家家日子都穷呀,我没被冻死就已经很幸运了!”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摩挲我滚烫的额头;如今山珍海味成了餐桌上的日常,经常让我想起来的还是娘的那碗热汤面;各式各样的衣服都有了,记挂在我心头的还是娘用针线缝补过的衣衫和纳的布鞋。

娘把我们当成她生命的一切,可以委曲求全,可以牺牲让步。我知道她为了我的吃、穿、用和上学读书,想尽了一切办法。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虽然家里日子紧巴、生活清苦,但我生活得无忧无虑,照常长肉、长毛发、长骨头,也长心性和志气。

我印象中的娘,整天拿针弄线、养猪喂狗、烧火做饭,我最看重的就是这人间烟火气。

我渐渐明白:娘赐予了我生命,今生今世,我就是来为娘当儿子的。我们娘俩母子一场,这是上苍恩赐的缘分。

要问娘教给了我什么,影响了我什么,我说不出多少,不是无影无踪,而是无处不在,因为母爱能量无限。

平凡却伟大的娘赐予我的东西太多太多,我感悟梳理几十年得出结论,最贵重的是:“爱”与“鼓励”。

电话号码溅起一串泪花

我娘从小苦惯了,过日子精打细算,从不服输。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多,一群正长身体的孩子,爷爷年龄大,是大队保管,我父亲是大队会计,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全家人的责任田主要靠我母亲忙活,这日子怎么过呢?我娘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用瘦弱的双肩挑起家庭这副重担,不仅让全家人有饭吃,还尽最大努力供应我们兄妹几个读书,那劳累程度可想而知。

我娘的娘家在日照市的山北头村,离我们村有五里,原来属于东港区,后划为岚山区。我娘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当时家境比较好,并且只有娘和舅舅姐弟俩,吃穿方面没受什么委屈。家里没逼我娘从小裹脚,让我娘从小就学会烧火做饭、摊煎饼、做针线,遗憾的是没读过书。娘与我父亲很小就订了“娃娃亲”,家里曾因我父亲家穷想毁婚约,我娘抱着“言而有信,看看人再说”的态度,来到了我们家。我娘明达事理、勤劳贤良,见了我父亲的面后,更坚信“日子穷富得靠自己过”,更不惧怕生活中的困难。当年我奶奶因病去世,我的姑和叔年龄还小,我娘毅然决毅用自己单薄的力量支撑这个家, 孝敬老照顾小,又当嫂子又当娘,默默无闻,一晃快六十年。我爷爷在世时,曾告诉我:“恁娘是我们家的功臣。”娘曾经跟我说:“有你们这些好孩子,我这辈子知足了。”我说:“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们都是最贴心的母子;不管在天上,在地上,我们都是幸运的母子。”我们兄妹几人虽然都经历了贫穷和困难,但没有一丝怨言,反而一直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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