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与一条大河

作者: 李恒昌

1985年2月的一天,胜利油田孤东片区,黄河口大水入海不畅,造成冰水漫滩,一时浊浪滔天,油区变成了一片汪洋。2000多名油田职工、5名法国科学家、5400多名群众被冰水围困,他们爬上高台、井架、草垛、房顶避险。一位妇女怀抱5岁的婴儿,在飘摇的草垛上大声哭喊——

黄河不留骂名

1986年,正值改革开放的春天。一个身材魁梧、身板硬朗、挥斥方遒的中年人,像逐日的夸父一样,在黄河三角洲大地上不停地奔走。他沿着黄河两岸行走,不时皱起眉头。他在胜利油田奔走,不时弯腰查看一个个井口。他乘轮船到大海里游走,时而展露难得的笑容。

这个人,便是刚从烟台市调到新成立的东营市任职,后来被人亲切地称为“黄河市长”和“黄河书记”的李殿魁。此前,山东省委曾先后为东营市选派过两个市长,但他们没干多久就走了。此番李殿魁前来,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山东省东营市,是黄河入海的地方,被称为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这里是黄河三角洲的中心城市,这里拥有全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这里有全国重点大学——中国石油大学和原济南军区的后勤生产基地,这里还创造了治理大河的“山东经验”,自然也属于“人民治黄”的先进经验。

这“山东经验”的主创者,名字就叫李殿魁。当然,那时是一个强有力的“治黄战队”。东营市委书记、胜利油田党委书记李晔挂帅,李殿魁亲自带队,由张庆黎、张万湖、袁崇仁、王锡栋、李尚林、程义吉等领导和专家组成。

李殿魁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现如今已经八十多岁的他虽已满头银发,却依然精神矍铄。如今一谈起心爱的“母亲河”,他依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到“M2无潮点”理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形象地张开双臂比画着,似一只振臂飞翔的海燕,遨翔在黄河入海口的上空。他的话语将人们带入当年他稳固黄河口时那激情燃烧、壮怀激烈的岁月。

李殿魁1939年生于山东梁山县,正是黄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他襁褓之中穿着黄河的沙袋,少年时看着黄河的帆船,听父母讲着黄河的故事长大,是地地道道的“黄河儿女”。调到东营工作后,再次与黄河结下不解之缘,并把黄河治理当作他毕生的事业。

此刻,他听从了雁背上太阳的召唤,努力为新成立的东营市选址,也为黄河口的稳定、油田的开发和黄河三角洲的保护而忧愁。

那些日子,李殿魁几乎走遍了整个渤海湾和莱州湾,把腿都走胀了。奔走时,他总是喜欢穿一双大皮鞋,走到湿地时,一踩一个坑,踩得湿地“扑哧扑哧”直喊疼;走到旱地时,踩得大地吭吭响,大地磨破了他的鞋子,他的鞋子也擦疼了大地的皮肉,像极了神话传说中追赶太阳的夸父。

有一次,李殿魁和李晔一行乘船走进大海。船行至深处,海天茫茫,迷雾缭绕,船上的雷达一时失灵,连船员也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大家正迷茫的时候,李殿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撕碎了,扔进大海里。然后看纸片往哪个方向漂。同行的人这才恍然大悟。李晔对同行的其他人说,你们这些搞专业的,还不如人家刚来的市长哩。

李殿魁就是这样,一路行走,一路考察,一路在寻找着什么,在思索着什么。他是在为萦绕心头的天大难题——稳住黄河口寻找一个切实可行的“妙方良药”。

如果把万里黄河比作一条巨龙的话,那么其发源地便是“龙头”;而其入海口,便是“龙尾”。不幸的是,千百年来,这条巨龙总是充满个性和野性,不仅身子时常跳动不止,泛滥成灾,它的尾巴也总善于摆动,时常改道,闹出很多“症候”。

据《禹贡例略》记载,黄河有“五大徙”之说,后来咸丰五年再次迁徙,形成“六大徙”。神话传说中的黄河入海口,在安徽淮北市的烈山附近。据考证,最早的黄河入海口在天津。后来三次大迁徙,河口由天津逐步南移。周定王五年,黄河大迁徙在河北沧县一带入海;王莽时期,黄河发生大迁徙,至东汉明帝时,在千乘(今山东高青县东北)入海;宋仁宗时代,黄河再次发生大迁徙,经山东聊城西至今河北青县与卫河相合,然后入海;南宋建炎二年,黄河夺淮河入海。

自从1855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堤,黄河弃徐淮故道,夺大清河自山东入渤海以来,一百多年间,仅仅黄河尾闾改道就多达上百次。黄河真像一个不听话的浪子,眼看要回家——回归大海了,还是要折腾出一些风浪来。正应验了“三年一改道,一年三决口”的民谚。自1946年黄河由东营入海行水的80多年间,黄河尾闾决口、摆动、改道达50多次,其中摆动幅度较大的6次,形成了铁门关、毛丝坨、丝网口、徒骇河、旧刁口河、支脉沟等黄河故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黄河尾闾主动实施了三次人工改道,形成了甜水沟、神仙沟和刁口河三个黄河故道。1976年,黄河的罗家屋子成功截流,由刁口河改道清水沟,形成新的入海流路。但是,这个流路,当时并不稳定。

俗语说:“黄河上下是一家,唯独河口没有家。”因此,治理黄河,不仅要“治头”,也要“治身”,还要“治尾”——就是要稳住黄河口,安住家。河口不稳,尾巴乱动,必然引发大的灾患!轻则冲击家园,重则伤亡人民群众。

有人说,山东的黄河,是哑铃型结构。为什么呢?因为东西两头,一头是河口,一头是东平湖,中间是河身。这也折射出河口治理的重要。

当一纸调令,将李殿魁从烟台带到东营市,来到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上时,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稳住黄河口这一“天字号”课题。

摁住“龙尾”,稳住黄河口,不仅是为了防止水患和灾难,还有更重要、更紧迫、更深远的价值和意义。

往昔岁月,黄河三角洲地区人烟稀少,河口时常摆动,对人民生命和财产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特别是油田的开发,东营地区人口越来越多,河口摆动危害越来越大。1961年7月25日,当地罗家屋子井位一下漫滩,水淹面积1.3万平方公里。1963年5月30日,利津老河套堤决口,同兴、渤海、海滨农场被淹。1963年12月30日,垦利县小沙河因冰凌受阻,水围孤岛,灾情严重。

黄河口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能不能真正建东营市的问题。如果黄河口不稳,轻易改道,新城市将无法确定位置,建设新城市无疑会成为一纸空谈。每到汛期,黄河口都必须做两手准备:一手是严防死守,坚决守住,做到万无一失;另一手是准备好炸药,随时准备炸开堤坝。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此形势,如何建设新城?东营市刚成立时,因河口摆动论的影响,市中心城址长期无法确定,市直党政机关只能长期蜗居在胜利油田的宾馆里。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李殿魁从烟台调东营市工作时,省委领导曾经交代:“你到东营第一位的工作是选址建市,如确实找不到建市的地方,就得摘掉东营市的牌子,到滨州建大渤海市。”尽管领导这么讲,但是李殿魁心里却想,事情绝对不能那么办。新的城市,说什么也要建在东营。人已经来了,怎么能当逃兵?

随着油田建设的推进,党中央、国务院提出了胜利油田要建成“第二个大庆油田”的目标。然而,受黄河口极不稳定、水患不断的影响,不仅新的油井难以开采,既有油田也难以保全。不稳住黄河口,建设“第二个大庆油田”的目标也会成为空谈。河口面临的主要矛盾是,油田的开发建设要求黄河路径必须相对稳定,而黄河河道实际上具有很大的摆动性。黄河口系统治理之前,河口油田几乎年年遭灾停产,经常依靠济南军区的直升机解救被洪水围困的石油工人,胜利油田的生产一次次遭受严重损失。1965年至1967年,胜利油田石油开采形势喜人,但黄河连续3年暴发洪水,导致多处油井受灾严重。

1987年,改道后的清水沟流路运行时间已超过了原来设定的期限,自然状态下的入海流路出现了河口淤塞、河身弯曲、多股并流、摆动在即的迹象。当年,河口油田冬季遭受凌汛,夏季遭受伏汛灾害,一年两灾,不但造成河口油田停产,还给石油职工的生命来了威胁。在这一形势下,治河界的改道派和稳定派的争议达到了白热化。

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稳住黄河口对黄河三角洲的保护和开发意义重大。据国内外专家科学测定,黄河三角洲的自然资源是三大三角洲中最丰富的。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以其发达的经济和开发速度闻名于世,唯独黄河三角洲的资源和优势因其不稳定没有得到有效开发,长期处于落后状态。更为严重的是,因为水患不断,这里的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原本美丽的入海口,时而变成一片泽国汪洋,时而变成一片荒原,更多的时候,是一片片的盐碱地,让人望而生畏,望而生叹。

油为地澧,水为天浆。

天地造设,人间天堂。

黄龙尾摆,大地洪荒。

尾闾不治,穷民国伤。

这是李殿魁写下的《东营治黄歌》,可谓当时的真实写照。

几乎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李殿魁便强烈地意识到,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稳住黄河口。要让东营成为黄河最佳入海口,也让它成为“母亲河”永远的归宿。这是他作为市长的责任所在,也是东营人民和油田人民对他的期待。

事实却是,要稳住黄河口,谈何容易。

历史已有定论,专家早有定论——黄河口稳定三十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印在白纸上的黑字,也是一个看似不可更改的结论。

历史有历史的依据。因为,黄河泥沙太多,入海口难以承受黄河灾难之重。万里黄河像一串长长的输送队伍,输送着生命之水,也输送着泥沙。大量泥沙顺流而下,改变着黄河流域的地势、地貌,让蔚蓝色的海湾始终处于变化之中。

黄河之水虽然最终归了大海,却将巨大的包袱卸在了入海前。它所携带的大量泥沙滞留在黄河下游和入海口处。据统计,每年大约16亿吨泥沙随河而下,其中四分之一淤积在下游河道,剩下10多亿吨流入大海。有人测算,如果将黄河一年携带的泥沙堆成高、宽各1米的土坝,其长度将是地球到月球距离的3倍,可以绕地球赤道27圈。如此多的泥沙的确难以轻易消化。

专家有专家的道理。因为仅靠现有的治理手段,根本于事无补。

困难面前,怎么办?是放弃逃避,还是迎难而上?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出生于黄河边的梁山好汉李殿魁来说,只有一个选择,一个答案。

他说,天生一条大河,天生一个我。

清代著名文学家、《老残游记》的作者、治黄专家刘鹗曾说:“黄河不留骂名。”

李殿魁说,黄河不留骂名,我也不留骂名,不留历史性的遗憾。

面对既有定论,他决定迎难而上,去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他相信,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喃喃自语,我就不相信找不到稳住黄河口的好办法。

最初,李殿魁对治理黄河基本上是属于“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他最早毕业于莱阳农学院,后来任教于山东农机学院,学的不是水利专业,也没有在水利部门工作过。但是,这些都没有阻止他治理黄河口、稳住黄河口的努力和探索。后来,有人曾这样评价李殿魁:“几十年来,他刻苦钻研,孜孜以求,既取人之长,又不囿于已有定论,立足实际,认真求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那年5月4日,李殿魁乘船出海考察,长山列岛、南长山列岛,一路奔来,一路碧波荡漾。浩瀚的大海,苍茫的大水,让他深感海纳百川的气概和吞云吐月的力量。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既然海纳百川,海当然也能纳万沙。如此庞大的海域,有多少泥沙不能包容,多少泥沙不能吸收消化?大海如同地球上的一个庞大胃口,具有强大的动力和消化功能。

李殿魁突然意识到,此前,专家们关于“稳住黄河口三十年根本不可能”的结论,仅仅局限于从陆地上看问题,考虑更多的是黄河所带来的过多的泥沙在河口容易造成淤积,从而导致汛期水流不畅,改道是必然的问题,而没有将眼界放宽,把视角转向大海。如果利用好大海的强大消化功能,运用好其潜在的强大动力,何愁稳不住黄河口,何愁驯服不了黄河龙呢?

这是一个崭新的思想,也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思路。但是,这个想法是否科学?如果科学,又究竟该怎样利用好大海的动力?这些都是问题,需要给出科学有效、令人信服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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