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作者: 刘皓1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常想起这样的情景:
乡下外祖父的屋里,青灰色砖地凹凸不平,像微风吹拂下的河面,我的笑声和脚步声无穷无尽,如同浪花。有时我手脚并用,爬上红木长柜,享受高空的眩晕与恐惧。柜上盖着粉红厚布,毛茸茸,柜木的油香与布上的灰尘在空中拥抱,结成沉重的味道,幽灵一样浮动在我的回忆中。
现在,我抓着柜沿,晃荡着两条腿,望向斑驳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张老人的照片,笑容嵌在脸上,有点无奈,额头发亮,如柔和灯光。他在墙上微笑了许多年,直到外祖父的遗照无处安家,才被外祖父的严肃面庞取代。
屋外河流淙淙,编织浪花与浪花的声音。河流穿过了耳朵,而不是眼睛,回忆中的我厌恶又恐惧。这时母亲悍然入侵了,我站在地面,而非坐在柜上,母亲手中瓷盆徐徐冒着的蒸汽,充斥了整间屋子。她和她的声音那么年轻,那么明亮,她说:“洗头了。”
来不及反抗,母亲已将我的头按进盆里。即使鼻子嘴巴留在外面,窒息与窒息的恐惧依旧如约而至,我挥舞双手,如同溺水,企图在空中抓到什么。母亲有些生气,但我听不到她在叫什么,她的叫声落在水中。又过一秒,我终于抓到瓷盆边沿,十指齐扣,手腕一翻,盆和盆中的水飞过空中,当啷一声,双双卧在远处。
多年后的我深信这一场景,直到母亲说,外祖父屋里不是砖地,而是水泥地。回忆像一列多米诺骨牌,一个细节倒下,便使我摇晃起来。我追问母亲:“打翻瓷盆呢?”
母亲支着脑袋,说:“有这么回事,你从小怕水。”
是的,多年后的我不再厌恶与恐惧,但依旧敬畏水。与此同时,我依旧坚信外祖父屋里是砖地,而不是水泥地,这是我回忆的基础,尽管母亲曾与外祖父在那里度过漫长岁月,直到外祖父去世。
2
是的,外祖父去世了。
我至今疑惑,我的回忆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我只有一张与外祖父的合照。外祖父坐在凳上,戴着一顶藏青色圆帽,穿着蓝涤卡中山装,左眼皮耷拉下来,嘴巴松松垮垮。我穿着橙色背心,黑色短裤,踩着一双绿色塑料拖鞋,站在他身边。外祖父屋外种着一棵高大柳树,风和叶子一同生长,叶子留在树上,风滑了下来,吹过我们的脑袋。就这样,我们在风中留下了彼此存在的证据。
现在,外祖父躺在炕上,衣着整齐,一如沉睡。我跳来跳去,有时跨过他冰凉的身体,蹲下来,看着他,嘻嘻哈哈。我的笑声在满屋沉默中格格不入,时间关进了空间,那些沉默的目光同时看见了人的童年和老年。蹦跳不久,我累了,像猫一样趴在窗沿。光不像夏天那么活跃了,沉稳落下,如同灰尘。醒来时,一顶白帽子戴在我头上,我揉揉眼睛,雪花落满了屋子,母亲正和女人们围在一起,缝制白衣。我贴在窗上,窗外飘起了雪片,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在送雪片缝衣服。我很兴奋,激动地站起,唱了一支歌,歌从母亲平日吟唱中偷来,我不明白内容,只哼唱音节:
归来吧
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
女人们怜爱的目光贴在我身上,但我不想要目光,我想要掌声,于是我给自己拍起了手。是的,在我的歌声和掌声里,河流将外祖父与外祖父的木舟推向雪雾之中。
但母亲说,外祖父在夏天去世,而不是冬天,不可能有雪花。我急切地问:“那我是不是有一顶帽子呢?”
母亲温和地回答:“是的,上面缀着一朵康乃馨。”
我又问:“帽子在哪里?”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丢到了屋外的河里。”
3
回忆中的我走进校园,脸色泛黄,像那种写着今日宜什么忌什么的老日历。我的目光羞涩,像一头在林中迷路的小鹿,全不知自己和那些生龙活虎的孩子什么关系。许多年后,我又见过一些小孩,瘦小,羞涩,走路谨慎,胳膊自然摆动也很难做到,总以为整条街的目光都对准了自己和自己的缺点。是的,他们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希求保护的渴望,我懂得他们在想些什么,即便他们长大成人,也是如此。
同桌刘小静是个同样瘦小的女孩,吊着一根马尾,杂乱如用了很久的毛刷。她并不丑,只是肤色很黑,又穿了一身白衣,增加了对比的强度。
刘小静很早熟,眼睛眨个不停,咧着一口又短又齐的牙,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我正钉在凳上,腰板笔直,笔直到屁股几乎离开凳子。是的,在陌生环境中,我总是很难配合做出自然的表情和体态,我早已忘记,我是如何面对刘小静气势磅礴的发问的,但我速度一定很慢,动作一定很多,因为还没等我回答,刘小静已掉过头去探听别人的消息了。
在全班乱哄哄打听彼此时,一个强壮的男生站在了门口,像一只不动声色的猫头鹰,他耸起的肩头上,搭着一个挂满亮片的书包。他的眉骨高如峻岭,俨然是个西北人。他立在门口的姿态,仿佛终点是讲台,而不是座位。全班同学冷却下来,看着他,一些人的身体还保持着扭转的动作。他把书包褪到臂弯,然后左臂在前,右臂在后,向所有人鞠了一躬,他的声音像少林寺的钟声,他说:“我叫吴龙。”
吴龙把书包丢在前座,上下拍打衣裤,仿佛从远方赶来,风尘仆仆。
这时安老师在回忆中出现了。她的皮肤极白,白到眼眶发青,头发松松挽起,一身蓝色连衣裙,她的步伐轻盈如舞,像一条美人鱼,跃进了全班同学的惊叹声中。
现在,她清凉的声音在我耳中响起,宛如童年的风铃,她说:“你们好,我是班主任,我姓安,叫安丽莎。”
阳光伸过窗户,在黑板上画下一方光亮,安老师在光中写下名字,动情地说:“今后我们要一起度过春夏秋冬了。”
后来她走下讲台,裙摆晃动,轻声唱起一支歌: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缥缈人生
我多么够运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分
我多么庆幸
那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安老师是荣迷,张国荣去世时,安老师二十岁,我出生不到一个月。回忆中的安老师,新婚宴尔,窗外杏叶如灯盏,阳光包着一枚枚青杏,绒毛悄悄伸张,如同那时我的年纪。
许多年后,当我在超市货架旁与安老师相遇时,她已迈过中年,孑然一身,提着旧布袋,一株芹菜从袋中探出头。2008年奥运会,安老师的爱人去了北京,同伴是另一个女人,从此不见踪影。有人说在河北矿场见过他,又有人说在天津巷中与他擦肩而过,安老师的家人也曾寻人,讨说法,但没结果。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因为北京奥运会那年,我住进了医院。
4
那一年,呐喊与旗帜在窗外过来又过去,烟火叩击着窗户,灿烂的光影在我苍白的脸上明灭。是的,哮喘突然而至,像一场暴雨,倾落在我和我的父母头顶。
流畅的呼吸与安宁的夜晚成了我梦寐以求之物。年幼的我,或躺或卧,难以平息,只好跪在黑暗中,聆听自己艰难的呼吸与母亲的祈祷。西药中药,均无起色,土方偏方,粉墨登场。三伏天单吃鸡蛋黄瓜。养一盒甲虫,黑麻麻乱爬,抓进胶囊服下。草药混合红泥,贴在背上。
电视中,两个男孩传递奥运圣火,脸蛋红扑扑,母亲在我的咳声中说:“看到健康的孩子,妈妈就想起你。”
父亲说:“去北京吧,碰碰运气也好。”
于是我们坐上了客车,沉默如难民。烟花升起,闪作几点,响声由夜色吸收。客车里的人摇摇晃晃,交换着进京原因,大多数人的回答很简单:“看病。”
只有前座一对男女不同,问到他们时,女人露出了幸福的神色,挽起长发,搂着男人的脖子,说:“我们不看病,我们看奥运。”
客车里的人一阵惊呼,纷纷扭过身子,问:“你们居然买得起鸟巢门票?”
人们哄闹起来,要看看门票什么样子,一个老人嚅动着嘴巴,说:“鸟巢,村里就有,还跑一趟北京?”
喧闹声中,女人音量越来越低,嘟囔着嘴巴,说:“我们没有门票,只是转一转。”
“看北京,也是看奥运。”
唏嘘声中,男人有点难堪,从脖子上取下女人的手,说:“我们是去找工作。”
男人把女人的手放回到她的大腿上,独自靠向车窗。女人很尴尬,又把手伸进男人的口袋,男人忽然变了脸,拔出她的手,说:“说过多少次,没到北京,别碰我。”
女人不再动作,咬着嘴唇,脸埋进膝盖,一只手捋头发。
烟花远远留在沉默的车厢之后,我们在北京的午后与热风中涌下车。男人拖着两只行李箱,背着高他一头的书包,独自在车站中穿梭,不知在找什么。
是的,如你所见,医院里的人并不比街上欢乐的人少。凌晨三点,挂号的病人与家属已黑压压一片。一些年轻人,穿着红短袖,扛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在人群中穿梭,如报晓鸡。他们放下箱子,摸出一件件短袖,列作一排,指着上面的图案,招呼着病人们,说:“看,这是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
他们说:“合起来,就是北京欢迎你。”
他们举着衣服,高过头顶,走向一个个病人,嘴巴里说:“买一件吧,北京欢迎你,买一件吧,北京欢迎你。”
一个病人招了招手,掏出几张钞票,用方言说:“买一件晶晶,让我静静吧。”
这时父亲忽然站起身走过去,他的背影在黎明中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
父亲买回了一件小短袖。他用一双大手把它套在我身上,说:“早上冷,多穿点。”
我抓着衣服,看着肚上的图案,问:“爸爸,我的衣服上是什么?”
他转到我面前,慢慢蹲下,伸出大手,一下,一下,抚平了我的衣服,然后抱着我。他的头发在我脸上颤动,有点痒,最后,他抬起头,眼圈泛红,说:“儿子,这是康康。”
父亲说:“你会是个健康的孩子。”
5
我们从北京带回一箱德国药和半年休养时光。
回忆中的我从噩梦中惊醒,噩梦的内容是母亲将我按入瓷盆,梦中的窒息与现实的窒息相伴而来。我双眼乌黑,弓下腰,从床头柜中摸出药,那是一个紫色圆盒,滑开半月形盖子,侧面有一个凹槽,我贴上嘴巴,吸出盒中药粉,塑料味如镇静剂,让我的呼吸道放松下来。
金色阳光在被子褶皱中涌动,我揉揉眼睛,一束橙色康乃馨从床尾走来,花瓣越长越大,花束之后,安老师仍穿着一身蓝色连衣裙。安老师把花放在床头,转过身,坐在床沿,抓了抓我的手,我的手热腾腾,安老师的手凉凉的。她很疲惫,眼睛酸汪汪,鼻尖透红,好像走了很远很远,要睡上很久很久,才能休息过来。回忆中的我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在悲伤自己,还是在悲伤安老师。哭声与咳声相连接,安老师探过身,抱着他。安老师那么瘦,脖上青筋一跳一跳,背如纸片。
他停住哭泣,说:“老师,可以为我唱支歌吗?”
安老师满眼泪花,向他一笑,用手背一点点擦掉泪,随后牵起他的手,光与影在歌声上游移:
漫长的风雨路有你在我心中
走遍千山万水让你我共同渡过
人世间多少愁都成昨日云烟
前尘往事如梦都谱成最美的歌
这是张国荣的《共同渡过》。
我坚信安老师与我共同度过了病床岁月,但母亲摇摇头,说安老师并没有来看望我。是的,安老师那时正陷于沼泽之中,但我依然坚信那束康乃馨的存在,说来惭愧,在我心里,它的存在比外祖父的存在,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