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烟囱
作者: 李同书烟囱矗立在空中,像一个古老的法器,狼烟滚滚,泛着一股甜腻的铁腥味,最后消失在浩渺的天宇。我们脖颈僵硬,眼睛酸出了泪,还是不愿撤走。后来知道秸秆消失在远方的烟雾里,连灵魂也没有了,我们很难过。忽然感觉烟囱倒过来,直接朝我们倒过来,庞大的影子像老雕一样。哇,我们大叫,一齐往村里跑。老雕压在头顶,撵着脚步,可不敢张望,万一被扯住就惨了。一条沟渠挡住脚步,跃跃欲试,始终跨不过去,急得跺脚,抓心挠肺。烟囱并没有倒下来,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着。把后脑勺搁在背上,就能看到圆圆的顶。当时,那么多人反对我们走进窑厂,我们只能站在沟渠边,远远看着矗立在空中的烟囱。特别是窑厂的人,看见我们黑不溜秋的脑壳,就想给我们吃疙瘩梨,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然后作势在我们脑壳上狠狠弹一下,弹一下,再弹一下,他们可不管我们疼得眼睛里流出泪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那时候我们最怕他们的疙瘩梨,也恨,做梦都想让他们的手指像秸秆一样消失。
点火的日子,我们像溃不成军的鸭子,脸上挂着沮丧和不安,视线绕着烟囱打转。那些黑不溜秋的人在烟雾中穿梭,像水里的泥鳅。我们用眼睛抓着他们的影子,在缥缈的雾气中跳跃。我们家那么多秸秆都被他们推进黑黢黢的窑洞,没得商量,动作粗鲁、僵硬。他们没有给我们一分钱,合着是该着似的。我们在帮父母拉那些秸秆的时候,衣服溻透了,肩膀勒出了血。他们没有一点同情心,把一张白条交给大人,秋后结账。对这样的方式,我们将信将疑,主动权在他们手里,谁知道他们能否兑现承诺?
点火的日子除了忙碌,还要开大火,一口大锅里炖着骨头和肉,袅袅的热气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场地上摆好了八仙桌,四条长板凳搁在桌子周围。他们一个个像功臣一般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十几道菜肴,荤的素的都有,泛着诱人的香气。他们还喝酒,嘴巴张得很大,咀嚼的声音很响,他们真是可恶,要在点火的日子一味吃喝引诱我们,一点不顾及我们的感受。他们终于吃完了,几条狗穿梭在桌子下面找骨头,我们不管不顾地跑过去,在每张桌子上搜索残留,为一块骨头甚至打起来。他们吃饱喝足,开始祭拜,把供奉在祠里的财神爷抬出来,磕头作揖,鸣放鞭炮。空中翻滚着浪花般的浓云,烟囱长长的影子罩住了我们像鱼一样滑腻的躯体。
父亲瞅空子走过来,揣着半个没舍得吃完的肉夹馍。那么多人埋头吃喝,根本没谁理会。父亲像一股风,把半块馍塞给我,又风一样消失了。父亲像做错事情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人。我把肉夹馍分享给伙伴们,每人一口。
我们讨厌那些日子,是因为被忽略。坐席是一种尊严的体现,一次次被屏蔽,我们感到屈辱而愤慨。我们握紧拳头,发誓再也不把秸秆拉到窑厂。不知道谁咕嘟咽口唾沫,瞅着热闹的场面,肚里咕噜噜叫起来。
喜子解不下大手,脸憋得像一块红布。有人出主意,在烟囱前燃三炷香,磕三个头,但要背着窑厂的人,他们见了,就不灵了。小喜大大按这法子做了,第二天,小喜放了一个屁,裤子还没褪掉,屎就下来了。
烟囱在我们眼里神秘起来。我们站在沟渠边,远远仰望着,谁也不敢多走一步。
我们还是希望点火的日子快点到来,虽然捞不到什么好处,但场面很热闹,说不定他们发慈悲,留在桌上的东西多一些。
我们喜欢每一个绕着烟囱转圈圈的日子,日子像水纹,一圈又一圈,中间的点就是点火的日子。日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诱人。
高高的烟囱耸立在每一个日子里,弯弯的沟渠上出现了一个个小坑,是我们用身子蹭出来的。看着烟囱投过来的影子,我们眯起眼睛,阳光无遮无拦,烟囱像一把剑。
父亲也要点火了,有一天我从沟渠回到家,那个确切的消息撞到我。父亲在打谷场脱砖坯,拉土,和泥,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这是父亲的秘密,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们。直到所有的砖坯脱完,晒干,父亲才说,他要点火烧砖。这是大事,我们包括母亲,都对他的行动迷惑不解,不知所措。看着他消瘦疲惫的脸颊和眼睛里的血丝,我们集体噤声,好像迷路者,谁也不知道该往哪一条路上走。父亲做事一向低调,这件事隐瞒了那么久,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吗?可是谁也高兴不起来,为自己的疏忽懊悔不迭。父亲一个人受苦,我们做袖手旁观的看客,从感情上难以接受,父亲的做法无法让我们释怀。我跑出村庄,一直跑到沟渠边,对着烟囱撒了一泡尿。
父亲买不起砖,拿着积攒的白条去兑现,窑主看了,说,瓜是瓜,瓠子是瓠子,窑厂承包了,以前是集体制,现在个人管辖,窑主不承认。父亲趔趔趄趄地爬过沟渠,像我们那样看着高高耸立的烟囱,想骂人,想哭一场。最终,父亲什么也没做,开始了一个人的战争。
父亲瞒着我们,做出在外面帮工的假象。他早起晚归,孤独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跋涉。脚上起了疮,走路一瘸一拐,母亲心疼,劝父亲别干了。父亲知道母亲蒙在鼓里,说,不去帮工,一家人吃啥?母亲信以为真。父亲有一个小收音机,干活的时候放在身边,不管哪个频道,只一直响着。那年秋后,父亲第一次没有把秸秆卖给窑厂,打谷场上,秸秆像一座小山。父亲叹气,后悔以前把秸秆拉到窑厂,什么也没得到。
父亲做人的原则是万事不求人,宁可吃亏,也不愿意低头。他没有朋友,不愿意和人产生过多交集,在村里一直是孤立的。有时候,我在街上走,有人指着我,毫不避讳地说,你不是老李头的儿子吗?我感到屈辱,快步跑开。他们恶意开父亲的玩笑,随时随地。我不理解父亲,问他,你这样做,何必呢?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苦笑,你不懂。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一个孩子。
高高的烟囱喷吐着浓浓的烟雾,父亲视而不见,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他要求我们遇事挺直腰杆,不要在权贵面前低头。他挨个抚摸着我们的脑袋,记住了吗?记住了,我们一齐喊道。父亲那时候有一点自负。但他没想到,他这种做法其实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生活的边缘,也使我们蒙上屈辱。
喜子避开我,去上学了,我在一个阴天的傍晚得到这个消息。很快,另一个伙伴也和我分开,去上学了。看着渐走渐远的伙伴们的背影,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烟囱一样压过来。我想找一个人透露父亲点火的事情,窑厂每一次点火都吸引那么多人,父亲点火的日子,应该也是非同寻常的。可是,没有人分享我的喜悦,他们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窑厂生意兴隆,每天都有拉砖的车,轰隆轰隆碾着灰渣铺成的路从村庄后面驶向远方。灰尘飞扬,遮住了视线。
我索性谁也不见了,站在沟渠边,傻愣愣地看着来来往往拉砖的车。
父亲为点火做着前期准备,清理场地,收购秸秆,翻晒砖坯。母亲准备吃的,还提前为父亲赊了一桶酒。站在场地上的父亲踌躇满志,白发飞扬,显得伟岸高大。
父亲选了黄道吉日,太阳出来正式点火。这个时间是有说法的,朝阳蓬勃,万物一新,预示以后事事顺心,没痛没灾。父亲没请人,请人需要花钱,家里没多余的钱。我激动了一晚上,等了很久,也没见到伙伴们的影儿,只好把激动的心情掩饰起来,等有机会再分享给他们。父亲没让我到场地,帮不上忙,在树荫下看着。点火前父亲放了一挂鞭,没喝酒,怕误事。记得窑厂每次点火,祭财神,喝酒,吃肉,像过节,站在树荫下,我有点不甘,想弄出点动静。一只鸟在树梢不停地聒噪,我心烦意乱,最终什么也没做。
父亲像一只陀螺,在我的视线里转来转去,汗水在身上汇成了河,被热浪淹没。父亲第一次点火,他渴望成功,心情像爆竹一样热烈。我不想做一个局外人,虽然帮不了忙,但我还是想做一个对父亲有用的人。
那些日子,父亲守护着窑口,轰隆隆燃烧的秸秆映红了窑门,树荫下的我同样像火光一样跳跃。风携裹着窑厂刺鼻的煤臭扑面而来,巨大的烟囱横卧在沟渠蛇般扭动的水面上,父亲的窑愈发显得渺小寒碜,很多人视而不见。喜子出乎意料地来了,将一张画着树林和蓝天的彩纸递给我,上面有两行字,喜子念给我听:“美丽的家园有很多树,蓝天像绸缎。”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像收音机。我不想让她走,指着父亲的窑,说,等砖烧成,我们就要盖房子了。喜子不感兴趣,把彩纸放在我眼前,好看吗?我点头,好看。喜子说,你怎么不上学?她把彩纸放在自己眼前,继续说,学会画画、写字,你就会知道世界多么美好。
父亲失败了。因为没掌握好火候,砖坯烧成了奇形怪状的琉璃头。从窑厂回来,父亲没说一句话,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开始了长睡的日子。阳光照在床头,父亲花白的头发像一团灰烬。父亲沉浸在睡眠中,现实太残酷,剥夺了一个人追求幸福的权利。也许,睡眠是摆脱痛苦的最好方式。我不敢出门,不敢见喜子,我只能小心翼翼陪着父亲,趁他醒来的时候让他吃一点东西。
母亲要我到盐碱滩折红柳,母亲说,红柳开了。我知道柳絮败火。我问母亲,能不能叫上喜子?喜子上学去了,母亲摇头。我很失落,只好一个人去盐碱滩。到盐碱滩要经过窑厂,可是我不想走窑厂那条路,绕到很远的堡子,然后折回来,再去盐碱滩。从此我要成为一个与窑厂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我努力让眼睛撇开烟囱,投向另一个方向。有人在沟渠捡蝉蜕,稀稀拉拉的树站在沟畔,像穷困潦倒的乞丐。他们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和一棵笔直的钻天杨,高声朝我喊叫,声音被风刮向另一个方向,除了麻雀叽叽喳喳聒噪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不想逗留,加快了步子。如果有喜子,我想我一定会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一块去盐碱滩。那天几乎看不见烟囱了,我才回来。母亲很高兴。父亲也很高兴,把头转向窗外。褐色的柳絮跟水一块熬,最后熬成一种黑色黏液,浓浓的苦涩在房间氤氲。父亲除了有点虚,没任何异样。母亲说,给你熬柳絮呢。父亲没有吭声,喝了药,趔趔趄趄地去窑厂了,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暗黑的影子。
父亲终于想开了,见了窑主,掏出欠条扔进窑门,他的大度里有一种悲壮,显得洒脱随性。窑厂在招工,没费任何周折,父亲做了窑厂工人。
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会在某种特定时期,因为各种原因改变自己。父亲走向窑厂的动机是为了生活,躺了那么久,想了很多,他终于明白,睡觉解决不了问题,只有走出去,走向窑厂,才是改变命运的方式。他有点厌恶这个突然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像一个拒绝食物的人不得不向面包屈服,父亲完成了一场思想斗争,同时影响了一个少年的人生走向。
我们像飞翔的麻雀落在轰鸣的砖机周围。喜子第一个走过来,她后面更多的伙伴走过来。我们都处于好奇的年代。窑厂引进了流水线专机,正式走上正轨。我们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绝不乱跑乱动,一切听从窑厂领导的指挥,遵守窑厂纪律,不随地大小便,不影响正常生产。喜子把保证书交给负责人。机器的轰鸣掩盖了所有的声音,那些在流水线上忙碌的人只能提高声音交流,一晌活儿下来,除了身体疲惫,嗓子也是破的。父亲负责往板车上叉坯,这是关键的一环,成型的砖坯被皮带轮带过来,要一块块叉到板车上,码好,动作要快并且准确。父亲瘦弱,但精力充沛,动作规范,从没影响工作。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吃过饭开始干活,一直干到看不亮为止。唯有重复,唯有用原始力量驱使自己永远不要停下来,父亲给我一个执拗的背影。我们不愿看下去,绕场子溜达一圈,捏了几个泥球往上扔,看谁接得准,但泥球往往落在瓦砾和砖头间就找不到了。我们说说笑笑往回走,一直到了沟渠才站住,中途谁也没回头。不知道为什么,窑厂对于我们失去了吸引力。窑厂改烧煤了,秸秆做了牲口饲料,不用再担心窑厂打白条。喜子透露,如果他们不给钱,年底,你爹还会收到白条,一年的活,白干。喜子她爹在镇上干差事,永远不担心白条。我把一块坷垃踢到水中,骂了一句。
我回了下头,烟囱耸立空中,要倾倒的样子。喜子说,它不会倒。我说,你咋知道?喜子看着我,突然皱起眉头,说,也许,说不定。读过书的喜子跟以前不一样。
我到镇上上学,喜子已经读大二了。暑假,我们有过一次聊天机会,不同的生长环境使人产生一种隔阂。高高的烟囱蒙上一层暗色,那是岁月的积淀。渠水在脚下扭动,蜿蜒着伸向远方。以前我们去找过渠的源头,走累了,想坐下歇一歇,发现前面是一片沼泽,源头原来就在眼前。青涩的记忆让我们陷入对过去时光的回忆,待了一会,各回各家,我往东,喜子往西,我们的家在截然相反的地方。过完暑假,喜子要回学校了,临走,她把一篇论文的打印稿给我看。我无法消化,只记住了标题——《论环境对一个人童年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