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久不归
作者: 钱幸龙角山 无名尸首
龙角山发现一具尸首。男,二十多岁,死去的状态犹如落了翅子的大鸟,四肢摊平、手脚冰凉,浑身上下衣衫尽失,有说是被野猪啃了去的,有说是给狼人“绝杀”了,还有说是雾天山冷害了失心疯。本来嘛,清晨雾大,雾比山高、比峰阔,盖在坡上,山体仿佛穿了松松垮垮的灰罩衫,或者照片贴了磨砂覆膜。打南边看,群山之巅悍然隐藏巨人头像。此山为龙角山,是泰山一景。巨人仰面,额、眼、鼻、唇、颌历历皆全,表情淡然,仿佛正在酣睡,任谁也吵不醒。
救援队的分析行山线路,讲,那个人就是从龙角山上去的,毕竟,他被发现时,躺在山体的眼鼻沟壑间。
老王都不信,老王是住在竹籁寺对门竹亦馆子的“看家”,偶尔,也帮竹籁寺做点儿义工。一个“看家”的看家本领倒不是“看家”,而是修补、寻人。整个龙角山的住户们,大家都素朴,一件褂子穿好多年,褂子破了,老王拿来能补上个暗花,将就着继续穿。反正都在山里,谁也不会攀见。要是男人的衣服,他能补上一个实用口袋;而家里的电器坏了,也一概找他,他鼓捣鼓捣总能出点声,电视机变收音机,收音机变噪音机。去年老洪家的吹风机,今年变成了纯出凉风的“电风扇”,但没有人怪罪他,还都喜欢找他,因为老王厚道、妥帖,纯粹公益而不收费。
寻人这件事情,是从去年开始的。老王加入了当地的志愿救援组织——岱宗护卫队,帮着找到在山里走散的游客、专拣僻幽小道探险的驴友、被心大的主人带着一起爬山的小狗。对于老王的闲心,竹亦馆子的老板兼厨师都予以宽解,虽则老王平日里刷抖音、看快手,懒散地躺在竹籁寺密匝匝的竹林阴凉空地里头,百无聊赖,但他这是行善事,又不收银两。并且,老王家就在山脚下收费站过去一里地。日日里,清晨三四点,他老婆肩扛着一只长担,两头挑着矿泉水、泡面等吃食,一双秀美的小脚在陡峭的山路上颠腾,扁担一荡一荡,穿林过松,给竹亦馆挑些急用菜品、白蒜辣椒之类,象征性地收点儿,也常常顺带着就给小和尚们运来些瓜果梨桃,这不要钱。
山里小寺庙常常是穷的,而竹亦馆子客来人往,兴旺着呢。
老王接到电话时,信号不好,断断续续,说发现一人。没说人已亡,变了尸首。老王掀了被子蹬上运动鞋,从门后拽起两根拐棍就往山里赶。山陡路湿滑,老王险些跌跤。到达深山底,已过了半个多钟头。尸首头部已白骨化,两条腿盘结扭曲着,不像是人了,像野兽。现场并未发现身份证、驾驶证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物件。巡山员和救援志愿者围着尸首转了半天了。取证后,他们还得把尸体抬下山去。老王从发现尸体的草坷垃石缝里掏出了一只最新款手机。手机被露水泡得黏重,超出了应有重量,电量尽失。救援的人都看向高队,高队不动声色,讲,拿回去鉴别。
公安局的小高,叫高大全,人跟姓名之间存在一种莫名的张力。他长得瘦矮不起眼,但双目炯炯,黑暗里,好像窖在地下的镜煤。老王特别害怕他的眼睛来回睃人,他的眼睛能穿山透甲,直把人魂灵里头的东西狠狠揪出来。他打眼一睃,讲,这人绝不是自杀。问为什么。讲,前胸创口溃烂不齐整,入口深,可见凶器很钝,自戕的下不去这手。老王跟着连声喏喏。
高大全就把志愿队提溜过来,讲,你们不要乱找乱寻,坏了脚印。志愿队小田辩说,高小队,这连日里都下了多少回雨了,山里露水也吃印子的好吧?高队的派出所就驻扎在山下,山上这一片统归他负责,跟志愿队和巡山员、护林员都熟得很。高队一九七几年生人,至今尚未娶妻。大家操弄山林这一行,都是爷们,僧多粥少,高队见不到女子;高队长得凶,又腼腆,个子也不尽人意,连老王老婆都给他操过心,但他明显对女挑山工“不服水土”。一来二去,大家都敬畏他果敢的同时,也知他底细,不叫他大高,也不叫他高队,叫他“高小队”。他倒也不生气,双眼虎虎生威,跟身量极不相称的大手挥舞来去,讲,小有什么!小中见大,你们见过大中见小吗!
救援队把尸首用棉被裹了,再用保鲜膜包住,装入裹尸袋固定到担架上,一步步驮下山去。远了看,像是人群托着一只巨大枯木。下了龙骨山,天大亮,每个人的脸都累得浮肿。警车停在门口,老王把尸体放入,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似乎也跟着从山林里掉了半条命似的,白气团团呼呼的,又像薄膜似的往脸上糊,嘴里也愈发有一股塑料味道。他慢慢地往竹亦馆子赶去。还没进门,听见隔壁法器护鸟铃丁零零地响,一波燕子环状起飞,挤挤挨挨落在被阳光染得发亮的竹枝上,发出一两声凄冷的叫,听上去像一种尖刻笑声。探头又见居士们三三两两打扫着庭院的尘灰。五月底,落叶不多,只有衰败的樱花和连翘偶从旁落,堕入泥土中。
山林自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生命的节奏。是夏,五点天亮,夜里八点才蒙蒙黑,在山里生活一段时间,身体就自然地融入了山林,好像成了山体的一部分,早上扛不住地醒,晚上抵不住地睡。作息渐渐与鸟兽一致,也算是天人合一了。竹籁寺是个小地方,又在龙角山后山夹角,不是爬山的常规线路,少有人来参拜。住持心善,寺庙里除了流浪的猫狗和受伤的山中小兽,还收留了附近村子里一个姓张的疯子。他跟老王一样,来去自由,但每回回村里,就说在竹籁寺吃了肉喝了酒还耍了风流。弟子们跟老王也劝住持别再发徒劳善心,但只要疯子来了,夏天穿厚袄,冬日里披着大麻褂,住持还是叹口气,让他进来,给他饭吃。讲,若让他流落,只会越来越糟,山林不容他,谁容他?我们不容他,谁容?
后来,又招进来一个做义工的孩子,叫小鸥,一望便知是城里孩子,刚来几天活泼泼像是山大王,谁的管教都不服,出口就要跟师傅单挑,后来饿了几天,饿到最后,连扒了两碗素饭——好像身体涤荡过,知道抵牾无用,倒也乖顺许多。但他对竹制品过敏,一到吃全竹斋饭时,就跑到竹亦馆里叫饭。馆子老板一般给他炒俩素菜。常来常往,成了老相识。小鸥问老王,今天又救了几人?老王叹气,讲,哪就每次都能救得了,这就没救成,已经成了尸骨了。小鸥哦哦点头,把清炒竹笋拨拉出来。老王则从桌上捻起,抹进嘴里,默默点头,问他,竹籁寺的活动参加吗?小鸥讲,来不就是为了修修身、忏忏悔嘛,肯定要去的喽。老王就问他忏悔什么。小鸥脸色就灰白了些,扒拉着菜,讲,跟你说了就不灵了。老王就笑笑。小鸥还是个孩子,又好奇尸首的情况,问东问西。老王就讲,泰山毕竟五岳之尊,又是帝王封禅之处,来的人都求平安呢,这等事少见得很呢。小鸥讲,是高小队能干,都怕他,听说上回他逮住一个扒游客的小偷,小偷人都跑到大南方了,高队愣是费人费钱费时间,自掏腰包自休假,偏要把他捉回来。一共才偷了两部手机,人家游客都没想到能破案。老王喏喏,忽眉头蹙起,一拍桌子,讲,你用这个“才”字,心就不对!偷一个也是偷,偷一车也是偷!小偷偷得,大偷也偷得!物能偷得,命也偷得!小鸥忙学乖,继续扒菜,动作连利,不言语了。事后,老板告诉他,“偷”是老王不能触碰的底线。为什么呢?老板宽脸盘,薄脸皮,一喝酒就上头,满脸红光,他神秘地笑笑,一副秘密在心的样子。小鸥活泼着双眼,讲,我早晚打听出来!老板就拍打他的脑袋,讲,这心性看来还没沉下来,好奇心乃人类一大罪孽,你快让白头居士给你讲讲道理。他说的白头居士是竹籁寺一个近伺男,三十多死了老婆,一愁把头发都愁白了,一心归佛,但家里还有老人,舍不了身。
小鸥家里人做官经商,都是到了高高的位置上了,就这一顽子,手机、游戏靶子长在了手的延长线上,年纪小小,开上百万的车,早早交女朋友。前些日子,闯了祸,家里觉得需下大气力整顿后继,学都不上了,把小鸥送到竹籁寺做义工,让他修修心性。小鸥家里资助竹籁寺做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修缮,也就是把原先漏雨的脊瓦都换了。先前外面下雨,屋里总滴滴答答。现在换了铝合金仿古瓦后,金瓦被阳光驯服似的,犹如大物镇守,群山庙宇间,自有一派庄严。
小鸥的父母打算得很好,还以为小庙小寺,林中栖息,早晚斋饭,女色不容,能断了小鸥早习的坏毛病,但竹籁寺有Wifi,信号还很通畅,即便不通畅,隔壁竹亦馆商业经营,网络快得很。小鸥刚来时,兜里码出苹果手机四五个,放至案前,一群直播女孩衣衫轻薄地跳舞。不过很快就会厌倦,山里有着侵吞一切欲望的能力,毕竟人少了,需求因为艰难而简约。小鸥带足了好几箱的时髦衣服,穿了几日,发现居士们永远都是那身锗黄色的长褂,他也没了对照,索性都放回去了;本想吃点鲜的山货,然而素食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慢慢口味也淡下来;一开始戴奢侈的名表,被山里太阳烤热,云一出,气温骤降,表里积聚了一层雾,机芯不转了——再说时间刻度在这里没有多大的用处,做什么都是法器召唤,或者老王看看太阳,掐算个大概时间。林子里见个松鼠能看半天,正好是摘杏时节,这里盛产一种珍珠油杏,是嫁接的品种,杏子不大,口感纯甜,外皮光滑,杏子结在树叶底下。乍看一个都不见,在叶子里密密麻麻垒着,还没熟,山里的鸟雀早早蹲守着。一染黄,就哚开了。老王扎了长杆子,从鸟嘴里抢食,两个人边摘边吃,俩肚子滚圆。
三两个月在山上,都是眨眼过。小鸥做义工的时间就快到头了,只等参加完“三步一拜”活动,给义工生活做个庄重总结。
山上多雨水,终日漫灌,“三步一拜”活动要在雨里进行。竹亦馆子刚开门,老王抱着胳膊去看热闹。见法师先开示会,一讲几个钟头,一句一偈,小鸥打得瞌睡响。法师说,人要把贪嗔痴摆脱,多一些退转,把最大的抱持捧出。法师讲完了,雨也停了,雨后的地面散发出土地应有的潮涩气味,好像从内往外翻出来,那味儿深邃,来自地底。参加拜会的人,头上没头巾,手上没护腕,膝盖没护膝,额头贴地,栽扶在地表,黄天厚土的味儿就往人身子里沁去。
小鸥认养的百年老松耷拉着茂盛冠子,底下草长葳蕤,一颗红日头勉强从青松枝杈上抬举出来,像烫得滚熟的鸡蛋黄,小鸥跟着人群动作。老王远远观望,忽感到肩上有重量,回头见是高队。老王讲,你还来了,你们怎么还信这个?高队答,山下有扒手,追上来的,混进人群里了。下巴抬起,指指叩拜的人群,正色道,那小鸥是什么时候来的?老王收起扫帚,讲,两个月前。高队喃喃,两个月前出的事。老王讲,不要瞎怀疑,乱怀疑,这里还有神明呢。高队说,我们这是替他们捉人间的鬼。老王笑笑,你总有操不完的心。高队讲,最近“小松林”视频很火,看了吗?
老王眼睛不抬,讲,火了好,火了香火旺,怪道最近上山来的多了。高队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在脚底拧灭,讲,你老婆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跟你说了吗?老王说,婆娘爱操心这个,自己捞不着了就当看客,“乐在其中”嘛。高队讲,这回不是挑山的了,是个巡山的导游,说话字正腔圆的。老王笑眯眯起来,称心了?高队并不看他,目视前方,才在山下见了一面嘛。老王还待说什么,高队倏地兔子般蹿出,又如野狼手脚伸张,一下就扑住了一个假装香客的小偷。高队随便摸摸,从他裤兜里掏出了两只手机,交给同行的小便衣,扑啦扑啦身上的泥灰,又站到老王跟前来,仿佛刚才不过是打了个喷嚏,继续讲道,还是你们这个工作好,心闲,心就怕忙慌。上回在玻璃扇跳崖的俩小毛孩,想不开。这就是心病,还是他们好!说着,头又冲跪拜的信众点点,把自己的苦难倒豆子般地交给寺庙,自己就轻快了,能照看好自己,也算是行善了。
老王撇撇嘴,什么叫“也算是”啊!这就是!小便衣这会儿已经拷牢了嫌疑人,把缴获的手机都交给了跟来的游客。高队犹犹豫豫的,终于按捺不住,对老王讲,那姑娘我没联系上,你帮我问问。黑汉子脸先糙红了,老王笑笑,点点头。
小松林 小鸥
太阳把叶子的青绿都挑起来了,阳光顺着竹叶尖一缩一缩地滚动。远处的芒针小得像尖尖,近处是摊平了的大片黄。活动要进行三个小时,老王怕小鸥身体吃不消,但小鸥想得开,一会儿就钻回来了,跟老王讲,走了,咱做视频去呗。跟小鸥做视频是“看家”老王不看家时的另一大趣事,也是制伏这只城里野猴子的紧箍咒。老王不没收小鸥的手机,只是带他巡山,给他摊派诸如“寻十种草药”“找有兔子样儿的泰山石”等任务。一来二去,心性没怎么磨好,但撒了欢成了山里猴子,还反过来教会了老王刷抖音、看快手、上传视频了。他人小,喜欢充大,乐意指点老王做关于大山的视频。
两个人商量着取景,小鸥剪辑做成视频,第一期就是做了《石来运转》,拍泰山石。那石头产于山边的溪流山谷,质地坚硬,有一种天然纹理。是千百年的河流演变以渗透、半渗透的画面浮于其上,似乎风化了时间。人对时间的价值格外敏感,而对于石头来说,时间是不值钱的,泛滥的时间只是它们窖在身体上的一道道纹理。不过,因为有了厚厚的时间堆积,连石头都有了话语权。
竹籁寺门口右拐的老松树下就挺立着一尊泰山石,上书红色遒劲字样:石敢当。千年的事物洞悉了岁月轮转,总是要沾染些神性的,何况在有灵性的山上吸菁。尤其是,这两年又不让采石了,反而愈发宝贵起来。前几日,高队还逮到一对驴友,下山时肚子挺大,眼神东看西瞭,慌慌张张,一摸肚子,哟,不是孩子,是石头!老王就笑说,这种石头,搁多少年前,别说用来观赏,就是用来垫火灶,都嫌不合手的。人哪,命短,喜欢岁数长的东西,这玩意儿存在了上亿年,一看比老祖宗都高龄,干脆成了“文物”。高队讲,几个小孩高考前,跑到山上乱涂乱画的,在泰山石碑上刻:“开开天盘功,开开殿九龙,主宏起来了。”判了好几年。老王也是第一回做视频,小鸥戴着黑头套,模仿了刻碑求告的小孩,又戴上假长发,模仿揣石头假怀孕的驴友。老王出镜,戴着石敢当的铁青脸面具,义正词严,指出此种行为不端,并请他到局里接受教育。热热闹闹,粗粗糙糙,居然还收获了不少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