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秋

作者: 侯发山

面缸见底了。娘病着,躺在炕上不哼不哈的,吓死个人。爹外出讨饭,三天了还没回来。云朵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脸上的泪道子堆了一层又一层。这天下午,小池来了。他们是邻居,没事就在一块儿玩耍。小池偷偷对云朵说:“咱晚上‘摸秋’吧?”云朵这才想起这一天是中秋节。

在河洛地区,有“摸秋”的习俗。“摸秋”即“偷秋”,就是去偷别人家种植的瓜果。这一夜,虽为偷,但不视为盗窃行为。瓜豆之主非但不责怪“摸秋”者,反而以此为乐。相传元朝末年,农民为反抗元朝残暴的统治,纷纷起义。在洛阳出现了一支农民起义军,这支队伍纪律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一天,起义军移防河洛,深夜不便打扰百姓,便在旷野露天宿营。有几个士兵饥饿难忍,在田间摘了一些瓜果充饥。此事被主帅发觉,等天明了便准备将他们治罪。村民们得知后,纷纷向主帅求情为战士开脱过错,当地一老者机智地说了一句“八月摸秋不为偷”,那几个士兵因此话而获赦。那天正好是中秋节,从此留下了“摸秋”的习俗。

听说要“摸秋”,云朵的眼睛不觉一亮。往年,“摸秋”是最让他们惦记的了。一来,那样的活动刺激,好玩;二来,他们的肚子整天咕咕乱叫,吃不饱啊。

云朵说:“咱今晚偷啥?葱?还是菜?”当地有民谣这样形容“摸秋”:“天青青,月明明,玉兔引路去偷青。偷了青葱人聪明,摘了生菜招财灵。”“葱”与“聪”谐音,“菜”与“财”音近。这些都是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期待,一种美好愿望而已,换句话说,是对这种小偷小摸行为的粉饰。

“‘偷’啥‘偷’?咱是‘摸’!”小池对云朵说,“你娘病着,吃啥都没胃口,咱去摸几个苹果,给她换换口味,‘苹果’也有平安的意思。”

小池比她大两岁,知道的就是多。云朵佩服得直点头。

小池说:“云朵,今晚‘摸’苹果,我就要四个,其余都是你的。”

小池家里四口人,除了爹和娘,还有一个妹妹。云朵说:“我要两个,不,三个。”不论怎么说,也得给爹留一个。

“反正我就要四个,剩下的都是你的。”小池说。

云朵也就没再多说,心说“摸秋”又能“摸”多少呢?她知道,不光是小孩子,大人也“摸秋”。有些人家,害怕被“摸秋”,早早就把那些能吃的给收拾干净了。因此,去得晚了,忙活半夜,可能连个花生角也“摸”不着。

日头刚跌进西山嘴那边,小池带着云朵出门了。月亮升起来了,远山近岭还是影影绰绰的一片,看不真切。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秋虫欢唱着它们的小夜曲,此起彼伏,不知疲倦。萤火虫三三两两,漫无目的地飞来绕去。微风掠过,空气中除了玉米、谷子等农作物特有的馨香外,还有瓜果的香味,甜丝丝的,直往人的鼻孔里钻。云朵跟在小池后边,不住地吞咽口水。

到了邙山岭上,三拐两扭,两个人来到一棵苹果树下。小池猴子一样爬上树,迫不及待地摘了一个塞进嘴里,一边“咔嚓”地咬着,一边摘起来,准确地说,应该是“摸”,黑灯瞎火的,虽说有月光,但苹果藏在枝头间,看不真切。他摘一个“扑通”一声扔到地上,摘一个“扑通”一声扔到地上。

“一个,两个……”听着“扑通扑通”的声音,云朵站在树下数着。

“够了,小池,够了。”云朵悄声叫道。

小池也不回话,只顾“扑通扑通”地往地下撂着苹果。

云朵既兴奋又害怕。高兴的是可以过苹果瘾了,同时担心若是苹果树的主人知道了,还不伤心死,还能有他们的好看?

很快,地上铺满了苹果。

直到小池够不着枝头、树梢处的苹果,他才不舍地从树上出溜下来。

“这么多,咋拿走啊?”云朵说。

“你转过身去。”等到云朵转过身,小池脱下自己的裤子,然后把裤腿一扎,把苹果装进两条裤腿里,之后搭在自己的肩头往回走了。这一次,云朵走在前边,小池走在后边,他没有穿裤衩,露着白花花的屁股。

第二天, 小池被苹果树的主人胖揍了一顿。

那一次“摸”来的苹果让云朵家整整吃了五天,直到云朵的爹要饭回来。因为“摸”来的苹果,云朵娘的病也好了——她不是真正生病,是给饿得。

又过了几年,云朵嫁给了小池。

云朵是我的奶奶,小池是我的爷爷。根据两位老人的年龄,我算了算,那一次“摸秋”的时间应该是1941年。

我故作调皮地说:“奶奶,我明白了,您是爷爷‘摸秋’‘摸’来的。”

“傻孙女,咋说话呢?”奶奶轻轻捶打了我一下。

我又不解地问:“奶奶,摸秋不算偷嘛。他们怎么打爷爷呢?”

“你知道谁打的你爷爷?你爷爷的爹,你太爷爷,那棵苹果树是他们家的……倒不是说你爷爷摘了苹果,而是他上树时把褂子给挂烂了。”奶奶咧着没牙的嘴笑了,笑得是那样开心,那样满足,那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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