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作者: 赵峰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前后五个村只有一个代销点,在二里路外的北村。代销点就两间小房,很憋屈,货架上的东西稀稀拉拉。可还是有一些馋死人的东西,砂糖、糖块、五颜六色的糖球等,还有口苏,来了就挪不动腿儿。村里男女老幼都爱来这里扎堆,这让那小屋蓬荜生辉。一到门口,好闻的酱油、醋、糖的味道就扑过来,小孩哈喇子流一嘴巴。雪花膏的浓香直往鼻孔里灌,让人受不了,比吃一顿饭都享受。
村里的小学,就一个公办教师,还兼着校长。那时,公办教师家属多半是农村户口,还要在老家参加生产,不能带出来,公办老师就要自己开火做饭。他买酱油、醋、电池啥的,自己不跑,给钱让我们轮番代劳。
去一趟代销点,鼻子和眼都能过足瘾,嘴也不吃亏,路上可以喝老师的酱油、醋。瓶里落下去的那块空白,就顺手在路边的沟里撩几把水,灌到瓶颈高度。水不能掺太多,兑太寡淡了,老师能尝出来。
老师轻信我,便经常抓我的差,可我喝他的佐料从没客气过,有时也抹几口甜酱。白跑路又不给钱,该吃!该喝!老师派人,一般是两个,便于监督,但只要一起喝,就没法相互告发。就是那次出来北村口,在石渠边遇上了小白狗,后来我叫它小白。一见面,小白就萌萌地趴我脚面上,两个小爪子乱扒拉,后来又紧紧抱住我的裤脚,像个撒娇的孩子。这个小“自来熟”让我心花怒放,觉得好像它在那里已等我好久。很多不期而遇,口不能言。当时,小白的奶胖劲还没过去,像个大白毛线团。不知道是谁家小狗,四周望一下也没看到大狗,逗弄它一会儿,我俩就连蹦加蹿地跑回来。刚进学校,扭头却发现小白竟在后面尾随了来,连滚加爬喘着粗气,晃着圆圆的身躯。我内心顿时生出一股莫名激动,同去的同学看我,我也看他,束手无策了好一阵。同学家已有条“四眼狗”,他当即决定放弃,小白便无可争议地归了我。
狗小,目标也小,用书包装上它,跟着我上了最后一节课,它竟然一声没吭。放了学,我把小白带回了家,总算是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狗。我养过羊、兔子、鸽子、猫,一直想养条狗。小白来家理所当然受欢迎,反正有剩饭,饿不着它,多个盆儿的事。小白安居下来,一家人都稀罕,有好东西先给它吃。赶上吃肉,也不会让它看着,不只是给骨头啃,我分到一块肉要夹开一半给它。小白没看家的任务,屋里屋外没一件值钱的东西,想看也没东西可守。所谓的大门形同虚设,很多人家都是随便放几根杠子、排几个秫秸挡一挡了事。
每次放学,小白都会摇头晃脑地到前街接我。我很在意这份礼遇,见面总是先抱它一会儿再玩,没事也带到街上、地里,跟我四处转悠。它不乱跑,在我后边亦步亦趋。生人抱,它不乐意,使劲挣扎着向我求援,像个怕被人抱走的孩子。
一次小白跟我上街,我突然发现它走路有些别扭,顺拐。像是买回来带裂缝的碗或是装订错页的画本一样,我兴头上被泼了瓢冷水,无疑,这是残疾。顺拐的人我见过,就是同一边胳膊和腿一起动,摆臂也无法交叉。人顺拐不怕,只是不协调,不好看。狗顺拐,失重,瞬间要半边身子悬空。我觉得很没面子,小白成了最丑的狗,前街的宏说:“咋弄了个这么丑的狗!扔了算了,我给你一只。”我听得出他话里的奚落和幸灾乐祸。他家的狗刚生了一窝,很快就能抱出来。可小白我不能丢,丢了,成了野狗,整天靠打架为生,那就苦了,沦落在街头荒野,都不一定死在哪儿。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宏的慷慨馈赠,小白拿啥我也不换。
从那天开始,我割草回来,就掰着小白的腿练走路。小白并不顺从,拗着劲和我唱反调,弄急了它还嘴里呜呜着发怒,像是抗议。我气急了,打它几下,它一脸委屈,眼里全是泪。直到多年后,我才真的懂了,改习惯,很难!但没有白搭的工夫,一个月后,小白有了明显好转。
我去姥姥家,小白也非要跟着。我怕它走丢了,一个劲地往回撵,往返十几次它还是粘着我不放。我只好把它关在一个放柴火的房子里,掩上门,才放心地走了。
姥姥家是山区,离我家十八里路,那一带东高西低,过了公路就一路上坡。走到辛庄,我就累得够呛,口也渴得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呼哧粗气。恰好路边就有一条垄沟,水清见底,成群结队的小鱼虾在水中游来游去。我蹲坐在沟边,俯下身捧了水喝。我不经意地扭头,居然看到小白就在不远处,怯生生地和我对视。它有一丝尴尬,还有一丝慌张,好像怕我责备它擅自行动。一种莫名的暖流在我全身涌动,我几步跑过去把它拉到怀里,在脸上蹭了好久。想想它费了多大劲才顶开两扇沉重的门板,又费了多少心思,跟我一路躲躲藏藏,追随至此。
它是我的好朋友!我心里一遍遍念着。后续发生的事,更能证实这一点。
快走出太和村时,从一户人家大门里出来条黑狗,张着大嘴龇着牙汪汪地狂叫,着实吓我一跳。我不大怕狗,可手无寸铁,又穿着单衣,显然不能冒失。狗怕弯腰!我一俯身,狗打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但见我两手空空,黑狗更嚣张,逼我越来越近。这时,小白像只箭迅疾闪过,又趁其不备,几乎贴着黑狗的身子跑过去。小白跑起来姿势矫健优美,像是划了一条飘逸的白线。小白的大胆把我给吓坏了,它和黑狗体型悬殊太大,要是被抓到,后果一定很惨。狗咬狗,都是下死口。黑狗遭到挑衅,脸上挂不住,反身去追小白。我趁机在柴火堆上抽了根木棍,拎着往前追。村口东是个场院,小白借一个柴垛和黑狗兜圈子。小白身子灵活,黑狗占不到便宜,几次跌倒,滚得满身是土。毕竟离了家门,黑狗的气焰也明显弱了,特别看我手拿棍子,更有些怯,不再恋战,耷拉着尾巴,吊着一条腿跑回去。虚惊一场,我再次对小白刮目相看,小个头的硬汉!我在心里给它竖大拇指。
姥姥家三面环山,进村只有一条路。山道让小白很兴奋,它一刻也不闲着,噌噌地蹿一段路,便停下招呼我。平时它跟我在河汊纵横的黄河滩区玩,没见过这山岭沟壑。它一会儿追翩翩飞舞的蝴蝶,一会逮胡蹦乱跳的蚂蚱,一点都不觉得累。
带小白串门很威风,像是跟了个卫士。多了它,一路很多趣事,忘了路途漫长。姥姥村里的狗淳朴好客,好像知道是亲戚自远路来,都远远地在门口或街上,摇尾和点头,眼里全是友善,没有一只狗找我们麻烦。
小白长成年了,却没有一般土狗的身量,也就比柴犬大一点,比秋田犬还小一点。整天厮守着我,形影不离。
小白之于我,越来越重要!
小白不在狗群里混,它除了跟我玩,就是在家恪尽职守。出门总是单溜,和其他狗保持着距离。
五爷爷没少给它好东西吃,可五爷爷下地捡粪,它却不跟着。看到粪筐,它本能地显露出鄙夷,扭头跑开,从不吃脏东西,都说它“妖调”。家里来了外人,它基本上不咬,只是寸步不离地盯着。本人若拿了东西走,它就在大门口拦着呜呜地叫,家里人得去解围才行。
村里人说到小白,想褒说不出理由,想贬更挑不出毛病。我私下想,真正欣赏它的人可能就我一个。
大约五六年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全家人正吃早饭。小白从外面跑回来,像是醉了酒,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脑袋像个拨浪鼓,然后转着圈满地打滚,叫声撕心裂肺,像是吃了有毒的东西,心如刀绞却又吐不出。
我不敢近前,只能扒着门缝往外看。它难受得不行,钻到磨盘底下,不久又踉跄出来,还是那样转。大门外也围了不少人往里瞧,都一脸迷茫和惊恐。东胡同做豆腐的人说:“打死吧!疯了,咬着人麻烦!”我听了很气愤:“不是您的狗,少管闲事!”
小白更疯狂了,头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嘴角流出的白沫里还有血。最终小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摔倒在地,腿蹬了几蹬,气绝身亡。我出门看着没有合眼的小白,赶紧找了一个破草苫子盖住它,心疼不已。
五爷爷住前街院里,我去院里挖了个大坑,把它埋在葡萄架下。小白就这样怆然走了,它的死因却一直是我的心病。几种猜测都被我否定了,它不可能吃了药死的老鼠,身上没伤,也无被人打的可能。
那架葡萄长得实在好,蓬蓬勃勃地覆盖了半个院子,一到秋天奶香飘得满街都是。它的籽粒和现在的巨峰、提子都不一样,是牛心状的,可我一直没有查询到它的学名。渐渐的,小白被遗忘了。吃葡萄,年年吃年年陶醉,想起小白的估计也只有我,顶多还有和它朝夕相处的我的家人。外人,不需要劳这个神记住它。宏说:“好狗命短!”这话不新鲜,是句陈旧的套话,逻辑上也不严谨。
后来家里又弄来一条灰狗,是个德牧串,比小白壮,也恶,见生人就咬。它弹跳很出色,上香台子、大桌子轻而易举,妹妹叫它“跳跳”。因心里仍放不下小白,我无法对它满腔热忱,连这只狗是怎么样的结局,我都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住了小白,一条不一样的狗。骂人爱拿狗说事,好像狗是底线,他们没看过蒲松龄的《义犬》,那只狗称得上道德楷模。狗对一个人忠诚,天经地义,比见谁都摇尾乞怜好。
小白它不是疯狗。多年后我曾参与过一阵犬业协会工作,见过形形色色的狗,东奔西走地出席过很多狗展、狗赛,也认识了不少专治狗疾的兽医。我向一位著名的兽医描述我的小白之死,他略作沉思回答我:“你那只狗得的应该是病毒性肠炎,长期得不到医治,内脏全溃烂了,疼痛难忍,所以像疯了一样。”教授解了我多年疑惑,对于小白的死,我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