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姑娘
作者: 殷允岭上篇
南极之音
2020年1月25日,农历鼠年春节,在距离南极大陆所有海岸线最远点“难抵极”,传来了人类徒步远征的极限再次被刷新的消息,独立环球旅行家、探险家,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校友冯静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和无畏的勇气,历时三个多月,徒步1800公里,完成了南极探险史上人类首次靠双脚到达难抵极的奇迹……身为北京冬奥组委滑雪战队的特邀队员冯静,将北京冬奥会与冬残奥会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带到了难抵极,为冬奥会即将迎来的百天倒计时火炬的点燃,伸出一支冰雪之光的火把,愿将以冰雪点燃的火种向世界传递!
超越极限,追逐梦想,顶雪向险,天地奇寒。病痛疾风,旷野空天,人只要还活,那就一只脚在后,一只脚在前!
清雅白净的冯静坐在我面前,沉稳而安静。她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向窗外,闪烁着智慧的光亮。她不像一个征服了“难抵极”生性狂野的冰雪女儿,连话韵都带有山东聊城姑娘温柔纯甜的拖音。
她留下大量录像:无际的天宇下,阳光雪光辐照得雪原光怪陆离,认不清哪是雪哪是云。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天光下前倾着,像纤夫拉纤,像小驴拉碾,以蚁样的体量挣扎在天际线边。
大风把她倒推回去,暴雪带着重量劈头砸压。人像拱进了面袋、牛奶瓶里。每一步跨越,都要拨开沉重的幔帐;每一次趔趄,都有扭断踝骨、别断小腿的危险。2013年春,笔者走过那样的冰地:极寒时冻成的冰面覆盖了新雪,一脚陷入,一层层刀子样的冰片卡住脚踝。靴子万不可拔掉,你挖出几回,手割破了,脚冻烂了,而冻僵的手脚无法穿上长靴!
在极地的风雪环境下,地面形成无规则几何图形的障碍,三角、四角、三棱、椭圆,冰块加雪筑造的各类台阶,乱石样的坡地,让雪橇在摇摆中颠跳,翻倒,卡住,拖拽不动时却又猛然滑冲,人要摔倒。雪霰钻入脖颈、眉眼、下巴,结成冰块,鼻子冻成胡萝卜红色,防寒服严密穿戴后,大小便几乎是一次拼命。真正的赌命是过冰裂隙,它们横竖斜刺又被积雪掩盖,一脚下去,好像会陷到地球另一侧。滑雪更困难,一旦卡住,被乱冰绊倒,没人扶你,橇板折断无法修理,摔伤、陷坑都不会有人救!
冯静坐在我的面前,她低声的述说仿佛一股清泉慢慢流淌出来。这个温柔的小姑娘,心中早铸有钢铁的硬冷。
向往南极与北极训
误打误撞碰上的《不会去死》和《伟大的旅行》两本书,点燃了她心中野生的丛林,她辞去了体面的职务,迈开双脚走向未知世界,先赴东南亚,再穿欧亚大陆,开始了她的世界之旅:搭便车,睡机场,卧草地,做沙发客。
最恶劣的气象最险峻的目标是冒险家入骨的愉悦,与异域未知的价值观碰撞出火花,与不同人类的悲欢喜乐融溶……如此,冯静竟然走过了五大洲的140多个国家和地区!
她坐在我的对面,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注视着远方,平心静气地讲述着北欧、南非、东洋的天象、物种、人性、山林、鸟兽,尤险尤乐,不讲任何苦处。2012年10月,在第三次美洲之行的古巴海明威小酒馆,她发现一个人的博客中言及南极之旅。只有两极没有踏足了,她心底的波澜哗然涌动了。月亮比太阳累的原因,就是她夜里睡不着觉啊!
南极在她的心中是月球,是火星,是银河系外仙居的太空。她向14位网上登录的南极向导发出了意向申请,只有一位名叫保罗的美国专家愿意同她合作。
2015年2月,冯静在北极圈与保罗相会。她入住皑皑白雪中一座三层结构的旅馆,要在挪威的雪域里训练。此前,她已遵照保罗的指令进行过六次半程马拉松的体能训练;夜晚在街道上拖拽汽车轮胎,模拟极地拖拉雪橇;还要站在滑雪板上,每日举1000次18公斤的重物。而一到挪威,这样的艰苦就不值一提了:开始之日便滑雪三十公里,摔倒了没人扶,内衣湿透了由身体烘干,脚裂开了口子用创可贴贴上。而冰雪般的保罗在长时间的训期里,只给了她寥寥几句话:“好!”“不好!”“再练!”“再来!”再就是冰冷纸面上的合同:生死条款、向导、食品、装备、燃料、经费……她签了名,便是把命运交给了南极。保罗在后来才耸着肩膀评价冯静:“一个训练中从不喊停的人。”
2017年冬,冰雪女儿来到了她的国度——南极。选择了南极大陆海格立斯湾1130公里的线路为出发点,向着“死亡的苍白”和“白云的家乡”飞翔。她与保罗各自拉起一只雪橇,装上包括帐篷在内的一切生命保障品,以越野滑雪的方式向“南极点”进发。冰肌雪骨的小女子,有一颗金子般的丹心:她带上了一面中国国旗。
她手机屏幕上留下这样的视频:一个红衣女孩,拖拽着一只大大的雪橇,跋涉于无垦的雪原,天似灰色的大锅,潦潦草草的几条乱云从头上掠过。前头很远的地方,一匹红兽生猛地行进,不停息也不回头,就是那个保罗教练。他冰冷的身体语言告诫她不要指望帮助,他只是向导。在前人的经验里,冯静听说过有人用风筝牵引过雪橇,但突转的飓风曾把人拖向歧途,险些丧命。也听说过浪漫的西班牙人利用船帆,但突袭的下降风使雪橇翻倒,桅杆折断。更险的是风推帆扬,直奔冰裂隙而无力挽救。聪明的冯静修正了这一切,她在顺风时挑起国旗,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风度飞流直下,让漠然的保罗大叹奇妙!
她想起和女孩们追蝴蝶,总是她能捉到。别人想捉更美的蜻蜓,她已经捉到小鸟。在别家娃儿爬树摔哭的时候,她偷偷地抠掉扎进脚底的柴刺。上学了,她写出了漂亮的作文。她考上了北京大学,且是人人艳羡的国际关系学院。然而,她内心的梦想却是走世界去,上月球去。
好多男生追求她,她抱有歉意:找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吧!而她,注定是一个漂流世界的人。她要找一个懂天、懂地、懂得海洋的伟丈夫。
她找到了“雪龙”船的大副,我的小侄邢豪。
极难与保罗
南极是极难的去处,是上天留给自己最后的庭院,哪容得普通人涉足?虽然冒险者都不是普通人,但若经不住风的利刃、雪的掩埋、地的魔窟、光的辐射、饥饿和寒冷,便会成壮烈的勇士——南极的冰洞里,存有许多遇难者的遗体,更多人是永藏冰底了。
冯静勇闯南极是倚仗了优秀的向导保罗。保罗的真正含意是能保你命。他职业性的狡狯和老鼠数豆般的算计,让冯静吃尽苦头而无话可说:一上路,他与她平分了各类物品,各装各橇。行进起来,一语不发,节约气力。按时吃睡、休整。到点取物。按照冯静的思维,一个花钱雇来的男人,还能不殷勤关照自己吗?正好相反,行走到三分之一路程时,他竟称极度疲劳,把他橇上的设备放到她的橇上,解释是公用公载。那一天,保罗摊开双手告诉她:食品快吃完了!她大为惊奇:干肉、奶酪、米面、罐头、干菜、巧克力,不是装载满橇吗?保罗指了指大嘴:都吃光了!不要怕,前面就到飞机空投点了。泪涌上眼角的冯静一下子又喜上眉梢,她开始少吃、少喝,节省每一个饭粒。从此,她在雪地跋涉时格外地注意天空。饥饿中幻见一架银色的小飞机闪亮而过,而脚下的冰雪却坍塌出一个黑洞,吓得她再也不敢看天。
那一夜,她梦见自己掉进无底的深窟,窟内蟾蜍、水蛇、鳄鱼、狐狸、海狼一齐张大口扑咬上身,她尖叫起来!高大的保罗立刻钻进她的帐篷,瞪着蓝眼睛惊问怎么回事。这时的冯静才发现,应急灯下的保罗满面红光,喷着酒气。聪慧的冯静忽然悟到了什么,急忙掀开保罗的帐篷门帘,果不其然,她看见,保罗的火锅里正煮着牛肉、鱼块。她对着一脸尴尬的保罗疯笑起来,捞起一块牛肉高喊:“哈哈……我不怕了,海狼叫你煮成了肉!哈哈!不怕了,我再吃一块鱼,喝一口酒!”
她咕咚咕咚干了那杯酒,回到自己的帐篷酣睡。伶俐通透的冯静知道向导在吃贼食。保罗以为在假装断粮之后,怕死的女娃会要求脱险,而只要拨通了卫星电话,救援飞机就会从美国的极地机场起飞,把她安全地送到智利,转道返家。而尽职尽责的保罗向导,会提前拿到佣金,然后在播客上发布极地极寒缺粮的情况下,自己不失时机地救出了一位中国的探极姑娘,那姑娘的照片和必然会讲的感谢的话,会顺着电波传遍全球,成为诱人的广告……
迷失的空投点
下一步,保罗会把食物藏得更严。冯静猜想,他粗大的雪橇架是否空心?圆鼓鼓的防寒服内,是否有夹层?因为她多吃了一块饼干,他又将一只仪器盒子转移到她的橇上。
在两橇都没了食物的时候,保罗果然开始叫喊了:“完了,完了,我们找不到空投食物的地点了!这该死的大雪,这疯狂的下降风……”他递给冯静“最后”一块巧克力,开始问:“怎么办?”其实,这句话不该问她,合同书上清楚地写着,后勤由导游负责,这路才走到一半呢!一路无语的他开始讲探极人惨死的故事:饿毙、冻僵、陷窟、吹飞、雪藏。他说当年苏联人是动用越野军车横跨了南极大陆,以此来宣传南极的凶险和“不可抵”。他说在允许狗拉雪橇跨极的时候,极度的饥饿中,北极狗分吃了主人。在闲聊中,可怕的暴风雪来临了。在他们帐篷的近处,苏联的东方站测出过零下89.3摄氏度低温纪录。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获得珍贵的“最后”一份饼干、一块肉冻和面包……聪明的冯静知道,只要她说上一句“撤退”,保罗会立刻拨通救援中心的电话,极快地接他们回去。但是,这个瘦成一朵干花的姑娘却坚定地回答:“咱们去找下一个空投点……”
同命运的鸟儿
“在饥饿人的眼中,世上的一切都成了食物。”冯静轻声对我说。这激活了我对于饥饿的恐惧。所以,我同意她说的在那时看雪块是奶油,冰碴是肉冻,冰雪凝结的硬块是白馍、炊饼,是糯香米团儿。她的眼前出现幻觉:一只小鸟在狂风掀起的门帘外,缩头敛翅,尖嘴红红,双眼红红。她惊奇地掀开门帘,那鸟儿张开了双翅,似要飞走,却又倾身向她,小口张了几下。小鸟,你孤独地来到绝境,是受了蛊惑吗?能觅食的地方最近也有两千公里,你若能飞,又何至于落在雪上?
看清晰了:鸟身后一串犹疑的爪印!它是怀着求生的热望奔向帐篷的,是一次生命的赌博!她捧住它哭起来。耳边却又听到保罗呼叫:又送来一块“最后”的饼干!她慌忙将鸟儿藏进怀中,心脏被鸟儿撞得急跳,冯静生出一种超越凡人的骄傲,掰开一个饼渣欲塞进鸟的口中,但是濒死的小鸟已经张不开口,只是大张了眼睛。她怀揣着它,踏上茫茫的雪原。
在半是昏迷的行走中,她想起了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人类祖先花了几万年从非洲走到了美洲的南端,关野吉晴用了十年,仅凭脚力完成了同样的壮举。如今,她要追随关野的脚印,来一次生死相依的赌博了……
从不关心她的保罗开始关心她了,三步一回头地看她,一时四刻地问她:“能坚持否?”前几天,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个故事:他和两位探险者穿越格陵兰岛,遭遇风雪肆虐的强风暴天气。因错过了扎营时间,无法搭起帐篷,三人不得不深挖雪坑过夜。苏醒之后,他发现两位勇士已经冻死,他被夹在中间而侥幸生存下来……
冯静粲然一笑,像雪莲花的绽放!
但是,左脚水泡破裂,右脚水泡的边沿已鼓出水泡,应该扎营休息了。不可言明的内因是她的速干内裤扯裂了尺许的口子,滑雪袜的破沿已到脚后跟。而且,因多喝了水,没有办法实践保罗要她“边走边尿”的教导,那是男人能做的事。
最后的“逼宮”开始了:他埋怨静腿太短、步子小。冯静做了前劈叉的动作,开始出大汗。而保罗警告她:出大汗之后,极寒风会钻入骨髓,人会死。冯静已经有过几次这种经历了,还发了高烧,却没有死。他突然停下步来,让她的雪橇走在前边,为他碾压出一道辙来。一切都到了生死关头,冯静咬咬牙,几步赶到前头。她就像一匹马,南极点是吊在笼嘴边的一只胡萝卜,差一步吃不到它,就要挣扎两步!
一天的挣扎,濒死的瘫睡。半夜里的一声惊号使她心惊肉跳——她听见左前方的保罗又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原来是保罗的帐篷烧了个大洞。这三更半夜里,为什么要生火?又煮肉呢?冯静没问,保罗也没说,一夜无话。
又一个宿营,帐篷却被暴雪埋住。她在梦中哭叫着喊妈妈。晨起吹了十遍哨子,不见保罗出帐,扒开雪堆,见他不耐烦地瞪着眼睛。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她帐篷的地脚钉不见了。保罗不急不躁地说:“可以住在一起……”冯静高声吼叫起来,问他见没见那些钉子,他怪模怪样地竟帮她找到了。冯静的脑中想出一组镜头:她大骂他是无赖,扑上去抓挠他……他拿出了卫星电话:“救援中心,我的客户精神失常,快派飞机来!”冯静:“我要控告!”保罗说:“你试试看,公司会听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