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老鸹

作者: 辛国云

老涂家乡管乌鸦叫黑老鸹。

它们满身漆黑,成群结队,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是它们的据点,每到黄昏,它们从外面的天空涌来,黑压压一片,纷纷落在老槐上,树上便挂满一个个黑果子。鸟屎雨点般密集射下,落在地上,摔成灰白的一摊。日积月累,树下的鸟屎白花花的足有一指厚。它们一刻不停地嘎嘎聒噪,搅得整个村子的人心神不宁。但没有人驱赶它们——人们心里对它们充满厌恶,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敬畏。

一只黑老鸹,站在院子的树上嘎嘎叫,老涂也被那厮叫得心烦。

老伴嘟囔道,你听它叫得多难听,难听死了,嘎嘎,嘎嘎,像叫丧。说着,张开嘴冲树上发出“呴呴”的驱赶声——乡下女人轰偷吃粮食的鸡,都用这种叫声,又尖又亮,一声长一声短,乐感极强,能传遍整个村子。那只黑老鸹只停了一下,扇扇翅膀,继续嘎嘎叫——它竟然毫不在乎,越轰越叫得欢,就像树下的人根本不存在。老伴丧气地闭了嘴。

老涂躺床上打盹儿,嘎嘎嘎的声音鞭子一样四下乱抽,抽得人心烦意乱。难道是老家的黑老鸹追他们来了?出门朝树上一看,他突然发现,那鸟儿有些与众不同,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就是呢,感觉怪怪的——它挺展身子,高昂着头,奋然不顾的姿态;叫声也怪,嘎嘎——似乎含着一种悲伤和怨恨,叫得人心里凄酸。“喜鹊叫喜,黑老鸹叫灾。”这老话,老百姓都信,老涂也信也不信,毕竟读过几年书,迷信的东西他一般不信。

算了,让它叫吧,叫累了就歇了。老涂背了手回屋去了。

老伴跺跺脚,吐口唾沫砸在地上。

黑老鸹还在叫,嘎嘎嘎。

老涂两口就生了一个儿子,叫良子,儿子呢,也给他们生了一个孙子,取名继德。儿子孙子都是宝,老涂觉得自己有福。儿子不想待在村里过穷日子,带着媳妇去南方打工,把孙子丢给爷爷奶奶。老涂不想孙子像儿子那样,长大了也去打工混穷,若想出人头地就得上学。老两口带着孙子在城郊租个小房子,让孙子在县城小学读书。据说这地方快拆了,人们都慌乱着做各种打算,没闲心顾及这旧屋,租金相对便宜。小院不大,矮矮的院墙也能隔出一片清静。为了挣点租金和孙子的学费,老涂每天去城里的居民小区捡垃圾,换点小钱。老伴在家做饭,送接孙子上下学。

县城里房子盖得快,一两年工夫,一片片新楼就起来了,小区一个连着一个。人多,垃圾就多,运气好,一天下来能捡满满一车纸箱板、易拉罐、玻璃瓶,还有些可利用的杂物。有时还能捡到人家淘汰的小件旧家具,一个小橱,一把破椅子。老涂屋里的两个旧沙发就是捡回来的,老伴在地摊上买两块大毛巾盖了,跟新的一样。把捡回的纸箱板、易拉罐和瓶子送到收购站,能换回三五十块钱,一家三口吃喝也就够了。

小院中央有一棵树,是梧桐,夏天时枝繁叶茂,铺一院子阴凉。平时多有鸟儿光顾,麻雀、喜鹊,也有大小的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还有像人的手指头那般大小的鸟儿,一蹦一蹦,像颗弹丸儿,它们似乎喜欢小院的清静。老涂还在院子里养了花草,都是些季节花,野菊、夹竹桃、鸡冠子花、指甲桃子,也有月季和蔷薇。花儿开放季节,院子里满是混杂的香气,缕缕不绝,这也是鸟儿喜欢这儿的一个原因。

这只黑老鸹从什么时候开始光顾的,老两口谁也说不出。似乎自从黑老鸹出现后,其他的鸟儿便不再来了。老伴发现这个状况后,狠狠朝地上啐一口:“恶鸟!”老涂却想得不一样,他觉得原来那些鸟儿一拨拨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是合唱;这黑老鸹来了,变成了独唱,尽管不受听,却也有点意思。什么意思呢?他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不想,他没那闲心。既然它愿意叫,任它去叫,这么多天了,也没叫出什么事儿,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难听,随它去吧。

捡垃圾也不容易,就像现在的行业竞争,优胜劣汰。尽管城里小区众多,但水涨船高,捡垃圾的人也越来越多,多是像老涂这般年纪。老涂不会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瞎转,而是专拣高档小区探寻,里面往往能淘到更多有用的东西。老涂想进高档小区却也不容易,小区是全封闭的,那里的保安恪尽职守,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老涂自然明白疏通关系的重要,他会穿戴得干干净净,与那些乡下捡垃圾的人区别开来。他把卖垃圾的钱拿出一点,买两包好点的香烟,或者把从家乡带来的鲜玉米、花生、红薯送给保安们品尝。保安看着心慈面善、身上也干干净净的老涂,很乐意接受他的好意。一来二去,混得熟稔,老涂再进小区,保安们都笑着脸迎送。

这天,老涂照常进入“风雅居”小区,见了遛狗或散步的男女,笑着打招呼。小区里的人对这个面善的捡垃圾的老人颇有好感,也都点头作为回应。此时的老涂心情是美好的,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样子,似乎这小区里也有他一套房子,车库里还应该有他的一辆车子,当然不是现在骑的三轮车,是四个轱辘的小汽车。他转完几个垃圾放置点后,已是收获颇丰,小三轮车上装着满满的纸箱板和玻璃瓶,还有一些他觉得有用的物件。在最后一个垃圾桶里,老涂发现一个大塑料袋,鼓鼓囊囊,看着干净,没有任何油腻和污渍。这种袋子老涂平时见到不少,多是些有文化的人丢的旧书废纸之类。“风雅居”有钱人多,文化人也多。老涂打开袋子,果然是一些用过的纸张,摞得整齐。往下一翻,一个纸包露出来。老涂打开一看,里面裹着的是一个信封,那种厚厚的牛皮纸做的大信封。老涂打开,惊住了——里面是一沓码得齐整整的人民币。老涂双手一抖,下意识抬头四处张望,附近没一个人影。老涂忘记当时是怎么想的,一切动作都在下意识中完成——他用报纸重新包好信封,装进那个塑料袋,口子一挽,塞进车里,然后用几张纸板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做完这一切,老涂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慢慢回到原处。老涂骑上三轮车,不紧不慢地向小区门口而去。老涂知道,此时应该稳住心神,动作不能有一点变形,更重要的是,脸上要表现出比平时还要平静的平静。到了门口,老涂远远下了车,推着车稳稳地走过去。那个叫宝强的保安站在门口,老远冲着老涂笑。老涂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捏出一支递给宝强。宝强接过去点了火,吐出一口悠悠的烟雾。老涂没把烟往兜里掖,而是一下子塞给宝强,说,我也不大抽烟,你留着抽。宝强咧开嘴笑,也没客气,把烟接过去揣自己兜里,然后打开门口的栏杆,对老涂说一声,慢走。出门拐过一个弯儿,老涂蹬车的速度快起来,他想一步就跨进家门。

老伴去接孩子放学了,院子里只有那只黑老鸹瑟缩在树枝上,无精打采。老涂闭了院门,把塑料袋从车上拿出来,进屋后又关了屋门。老涂压抑的心跳终于爆发,怦怦怦跳得厉害。抖着手打开信封,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握在老涂手里了。老涂不用点,知道这是整整一万块,银行捆扎钱币的纸条还在。老涂去过银行,见过那些白净的女孩子捆钱,灵巧的手指把一沓沓票子摆弄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然后用一个白纸条当腰绕两圈,一翻一折,一沓钱结结实实撂那儿了。老涂把一沓钱在手里摩挲一阵,然后重新装进信封。老涂的心又急切跳起来,他出了屋子向外走去,没出院门却止住步子,他的脸兀地抽搐起来,眼皮跳得邪乎。老涂抱着信封蹲在地上,他想让自己静一静,再静一静。老涂终于又折返进屋,他现在想的是,应该把它藏在哪里。这事绝对不能让老伴知道。女人心眼儿针鼻儿一样小,别说一万,就是一百块钱的事儿都装不下。再说,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这种事儿会让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尽管最终老涂觉得这算不得昧良心的事,不偷不抢,不蒙不骗,白捡的。

黑老鸹又叫了,嘎嘎嘎。老涂骂一声,恶鸟。老涂觉得老伴叫这黑鸟为恶鸟挺确切,不仅长得难看,比锅底还黑,叫声还那么难听,嘎嘎嘎,像哭丧,但不是真哭,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老涂心里又是一紧,他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老涂突然想起许多往事,一些让他高兴和自豪的往事,一幕幕像过电影。想着想着,不禁笑了一下,这一笑,竟把这黑鸟笑得不那么讨厌了。此刻,老涂突发奇想:都说喜鹊报喜,黑老鸹报灾,这厮在自家树上叫了几天,竟然报来这么大一件喜事,岂不正好把这老说法翻了个个儿吗?想到此,老涂起身出了屋门,抬头看着树顶的黑老鸹。黑老鸹也低头看老涂,然后扬起脖子嘎嘎嘎叫几声,像是跟他打招呼,又像向他表示祝贺。老涂突然间觉得,这厮居然甚是可爱。

当夜无事。但老涂睡得却不踏实,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老伴问他咋回事,一晚上翻来覆去,还说梦话,嘟嘟囔囔,像藏着什么事。老伴说,以前你可不这样,一晚上睡得跟死猪一般,打雷都轰不醒。老涂不搭腔,吃完饭收拾捡来的垃圾,该打捆的打捆,该装箱的装箱。

在去小区的路上,老涂感觉腿有点沉,蹬着空车竟觉得费力。老涂拐了个弯儿,去老胡的炉子上买了一个烤地瓜。孙子喜欢吃烤地瓜,老胡的地瓜烤得地道,那个大泥巴炉子热烘烘的,让人感觉亲切。老涂与老胡混得熟络,老胡每次都给他打折,买一个烤地瓜能省三两毛钱。到小区门口,值班的保安是老刀。当初认识老刀时,老涂想,百家姓里怎么还有这么个姓,有姓刀的,也应该有姓枪的吧。想想也不算稀奇,就说他这个涂姓,不是也少见嘛,活大半辈子也没碰上几个。老涂停下车,从包里掏出烤地瓜递给老刀说,刚出炉的,热着呢。老刀接过烤地瓜,夸张地倒着手说,嗯,热着呢,烫手。习惯了吧,也不说声谢,老刀躲进屋里吸溜吸溜吃地瓜了。老涂从老刀身上没看出异常,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他知道,如果这事儿被发现,失主首先盘问的是保安,然后顺藤摸瓜,追查捡垃圾的人。尽管如此,老涂心里还是不踏实,但他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他不能表现出丝毫异常,俗话说做贼心虚,心一虚就会表现在脸上,立马会被人识破。据说警察审案子,都会让嫌犯直视他们的眼睛,一对眼,立马露马脚。毕竟心里藏着事儿,老涂做起活儿来心不在焉。有人大声咳嗽一下,他心里都会一颤。他暗自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看他们脸上有没有异常表现。实际上并没有人注意他,一个捡垃圾的人,谁会多看他一眼呢?

这一晚,老涂还是不踏实,做梦。老涂的梦很长,从记事起,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到得了孙子日渐老去,一幕幕连贯而过。一生的漫长过程,被压缩在一个短促的梦里,让老涂似乎重活了一回,又像在对自己的生命做一个总结。老涂回忆着梦中的情景,不由慨叹一番,却不知是福是祸。

树上的黑老鸹还在叫,声音似乎小了,还有点嘶哑。老涂说,叫吧,累了,哑了,你就不叫了。

三天了,仍无事情发生。老涂终于放下心来。看来是这家人钱多,多得数不过来,丢一两捆也不觉得。老涂猜想这人家的身份,大老板?还是文化人……管他呢,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这笔钱已经属于他了,该怎样去花——一定得带老伴和孙子下次馆子,吃县里最有名的烤羊腿。孙子不止一次说,他好多同学都吃过烤羊腿,说香得没边儿,打个嗝满嘴都是香味儿。一只烤羊腿而已,能有多贵?整整一万块呢,够吃多少烤羊腿,就是把县城的羊腿都吃光也够的。对了,还要让孙子吃回肯德基,管够。小孩子都喜欢那洋玩意儿,却贵,买一个顶他们一天的饭菜钱,老涂舍不得。再给孙子买几身好看的衣裳,现在翻过来调过去,就那两套旧衣裤,洗得都发白了,让人看着寒碜。还有,孙子多次嚷嚷着要买球鞋。还有……不行!最终,老涂把这些想法都推翻了。钱不能乱花,不吃烤羊腿人也照样长身子,没比别人矮哪里去;不穿球鞋照样走路上学,而且学习不比别的孩子差,回回考试都在前五名。钱得存着,攒着给孙子上大学用,听说上大学得花老鼻子钱。儿子舍家撇业跑那么远打工,其实挣钱并不多,说白了就是下苦力,除了吃穿的花销,剩不下几个子儿。儿子还说,攒钱给孙子在县城买楼房,让孙子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尽管老涂觉得儿子的愿望很渺茫,但能志存高远也难能可贵,总比好赖活着好。所以啊,孙子上学的钱爷爷得给他攒,不能全指靠儿子。老涂在村里为人不错,乡里乡亲有什么事儿他都乐意帮衬,谁家有公事,谁有个灾病,他都跑前忙后,从不惜力气,他认定一个老理儿,人不怕穷,就怕没志气,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得活得干净、敞亮,就得做个好人。乡亲们自然对老涂高看一眼,特别是两口子带了孙子去城里上学,村里人都羡慕呢,说老涂有眼光,好人定有好报。老涂似乎看到,孙子考上了大学,乡亲们敲锣打鼓为他送行。老涂为自己的计划感到兴奋,也自豪,一高兴多喝了几盅。喝着酒,还哼哼了几句戏,嘟嘟囔囔,口齿不清,好像是“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来那个地也转呃……”是家乡人喜欢的吕剧,老涂最喜欢《借亲》里李岱江唱的这段,说,这词儿,这调儿,唱着心里舒坦,什么烦心事儿都给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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