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锦城头

作者: 杨献平

春节的空旷

春节前一天,往日繁忙不堪、到处严重堵塞的道路突然空旷,偌大的城市顿时安静。很多人已经回家过年去了。我也想回家过年。可我是外地人,回家没有本省人那么方便。这一点,我觉得是许多人涌向本省省会城市的一个根本动力,一方面可以享受到在城市的便利乃至各种机遇,另一方面又不用担心距离自己的故乡亲人太远。我也曾这样梦想过,即,到故乡的省会或者附近的城市工作和生活,但命运让我只能不断地更换地方,而且,每一个地方都距离家乡很远。之前在河西走廊的酒泉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现在则到了西南的大城市成都。无论是西北还是西南,都远离我的华北故乡。

人的空和车辆的少,使得拥挤的道路空前宽阔起来。这些年来,无论城市乡野,所有的道路都越来越宽,也越来越平整和遥远。道路的本质,是为诸多车辆服务,车辆这个动力更大的“机器”,使得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和人类的生活越来越迅捷,越来越便利,再加上飞机和高铁,甚至在可预期的未来,宇宙旅行可能很快就能变为现实。但不可否认,“快速”带来的问题也显而易见。在我们当代生活中,所有已经显现的“征象”已经表明,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球和“人类的生活”,越来越像是某种“程序”,而且是预先设定的。这背后的“编程者”和“实施者”至今不曾露出他们尊贵而神秘的面孔。而进入人的内部的,大致是无孔不入的信息,手机终端越来越普及暗示着原来还有些隐秘的人和“人的事情”已经无可回避地“透明化”了。我和你以及他,远处和近处的,公共的和隐私的,应当的和不应当的,都进入了一个毫无遮掩、也不可能遮掩和隐藏的年代。

我以为这是一个悲剧,而且越来越悲怆。这是2022年大年初二,我在成都度过的第四个春节。往年,我总是要离开城市的,尤其是春节,这个节日仿佛是一种强力召唤,发自内心和灵魂,源自古老的文化传统和习俗。亲人们聚在一起,重要的是“此时我在”和“我们在一起”。而喜庆、怀旧、家常之中当然也有困惑与纠结,甚至矛盾冲突。人和人,其实就是矛盾的复合体,在春节,一方面想融入亲情之中,另一方面,又会因为各种不同的情况,变得近乡情更怯,或者欲言又止和各怀心思。

就像我在成都看到的,除夕和大年初一、初二,散步途中,总是看到一些人拉着装满自己全部家当的大皮箱,在车辆急剧减少的街道一侧快速行走。有些女孩子,口罩和围巾包住了几乎整个脸部,唯有或黄或黑的头发和白皙的额头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中。有几个男人,倒是露着脸,拉皮箱的手也显得粗大甚至粗糙,他们脸色阴郁,衣裤上还有一些油漆的斑点或者其他什么污垢。每次看到这些人,我就有些心疼,也忍不住想,“阖家团圆”这个词显然是一个大而空洞的词,就像其他寓意美好的词和诗句一样,它们的涵盖的广度、深度和精度都是可疑的,如“新年新气象”“春风得意马蹄疾”“万象更新”“万家同庆”“世界美好”“普天同庆”之类的,它们只能代表一部分或者绝大部分,总是有一些人事物,游离于外,甚至背道而驰,呈现出不和谐的景象或者另一个极端。

他们要去哪里?为什么在此刻离开自己的栖身之地?他们是谁?有着怎样的家庭出身和生存背景?更重要的是,他们此刻能去哪里?那里会比这里更好吗?如此一连串的想法,让我突然有些伤感。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一个人都在流浪。看起来居有定所的,他们的内心肯定也在流浪。就像我,在春节期间,总是想起少年和成年后回到故乡过春节的那些情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除夕那天,和他一起贴对联,劈柴,烧火。要是恰逢下了大雪,也会和他一起扫雪。大年初一早上,南太行乡村有人人早起的习惯,为的是“起得早”的美好寓意,迎合的是数千年以来形成的春节美好的文化传统。凌晨三四点钟,我和弟弟跟着父亲,先去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然后再按照长幼顺序,逐一给村里的长辈磕头拜年。要是辈分和年纪比父亲小的,他就在人家屋外等,我和弟弟去。

父亲去世后,每次回老家过年,就是我和弟弟,带着各自的儿子,先去给母亲磕头拜年,再去给村里给其他长辈磕头拜年。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时间推移,村里和父亲同辈分的人相继逝去。时间的镰刀割韭菜一般,每时每刻都要收走一些生命。我不回家过年的时候,总是打电话给弟弟,让他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大年初一早点起来,带着孩子们去给亲戚和村里的人磕头拜年。今年也是如此。但近些年来,故乡大年初一早起的传统已经被打破,再没有人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不睡觉去“守岁”,即使困得睁不开眼睛,也不愿意脱衣服钻进被窝。即便是睡着了,也一次次惊醒过来,看看窗台上的“马蹄表”,只要到了凌晨三点,就穿好衣服,起床燃放烟花爆竹。

时代的发展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习惯,持续了数千年的春节文化传统式微,我们这一代人目击了它“衰败”的过程,现在的孩子们也不像我们小时候那般热衷于过年了,物质的丰足使得每个人都觉得一生都会如此,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这当然是一种假象,一种心理或者思维的惯性。而人类生活的真相绝非如此而已。就像2022年的春节,新冠疫情依旧使很多人内心凄慌,甚至最亲的人未能团聚。俄乌局势紧张,不少地方仍战争不断。当然,传染病或者战争并非人类所愿。但在可能的传染面前,自觉地规避、避免,是一种美德;即使感染了,不感染其他人,不使得更多人受害,更是一种境界。至于战争,很多时候是无法避免的,生存资源、政治利益都是极其有限的,甚至可以说,在未来,太空也会变得拥挤起来。

可是,永远不会拥挤的是自己的内心,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的内心可能会越来越空旷。“空旷”并非冷漠无情,而是情有所属,心有专向。这“空旷”的底色是博大,所思想、祈愿、祝福和渴望的,是更多人的好。是放下。是宽恕。是随和。是自然。是我非我,我即人类。就像这春节期间的成都,街道空旷、商场萧条的另一面,是许多人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和他们的亲人在一起。我们一家尽管身在异乡,可从根本上说,深厚宽广的大地,容纳自己的,便是故乡,更要感恩。大年初二,带着儿子可可在街边溜达,蓦然看到一棵全身枯干的树杈上,居然盛放着一朵海棠花。我惊异、欣喜,那一瞬间,只觉得阴着的天空豁然明亮了很多,也觉得,再寥落的地方,也会有鲜艳而热烈的存在。

宽窄之间,支矶石焉

每次去宽窄巷都人满为患,次次去,次次都要被陌生人撞上几次。无论何时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俊男靓女穿行其间,夏日尤甚。外地人来到成都,必定要去的,除了武侯祠、杜甫草堂之外,频率最高的大致就是宽窄巷子了。相对于武侯祠,诸葛孔明先生之显赫声名与旷世功业,乃至其“近乎妖”的智慧,以及至今深厚、浓烈的三国文化氛围,再比之在此居住三年多、写下二百多首诗作的诗圣杜甫故居,宽窄巷子这种“新晋”的带有明显的“打造”意味的景点,之所以能够大批量地吸引人,大致是因了“宽窄”二字。

宽与窄,寓意了两种人生境况,当然,还有人的心胸与思想境界。但后者多数游客可能意识不到。这不是小看或者轻蔑谁,而是在我们的时代,追风和猎奇仍旧是人最本能的一种思维。来成都,就是要看,什么都要,再吃。所谓“风味”,从大的方面说,是一方民众因其地理气候和物产综合而成的饮食习惯,就此,常璩的《华阳国志·蜀志》指出,“其辰值未,故尚滋味。德在少昊,故好辛香。”常璩在一千多年前,就从天文、地理、气候等方面,对蜀人“好辛香”“尚滋味”之缘由进行了解释。而巴蜀之地,包括云贵川之民众,对辛香和滋味的追求大抵是共同的。所谓的一般意义或者寻常见的“川菜”,麻辣是其最重要的舌尖感觉。据说,有一种高端的川菜其实并不“麻辣”。外地人来,多数是醉心于川菜和小吃所用的那些“调料”,而非食物本身。这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人经常浮于表象的那种由来已久的“秉性”和习惯。

去过几次宽窄巷子,第一次是吃饭,第二次也是,第三次是参加欧阳江河的诗歌分享会。欧阳江河乃至李亚伟、翟永明、万夏、钟鸣等人的诗歌,当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歌中的颇具代表性的作品。常璩说,“(蜀地)其卦值坤,故多斑彩文章。”巴蜀自司马相如、扬雄之后,可谓文人辈出,令人翘指赞叹。而新诗以来,四川的诗人也是声震当代。欧阳江河的诗歌大致是早期的好,《汉英之间》《玻璃工厂》等等,其语言的天赋可谓独步。李亚伟的《中文系》,以及晚一点的《河西走廊抒情》都是极好之作,其想象力和书写的排他性强烈,堪称独树一帜,他者不可模仿。

之所以说起这些,完全是因为欧阳江河在这里开过分享会,李亚伟则经营一家餐馆,翟永明有一个酒吧。有外地朋友来,要我陪着去翟的酒吧,每次我都拒绝。我觉得,一个诗人或者作家,最应当的事情,就是不随行就市,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作品好或者作品之外的名声大,就去瞻仰或者拜见。这是一个崇尚个性,高度自觉和独立的年代,一个作家和诗人更应当如此。每一个优秀的作家诗人,都应是气量宏大的,而且,在很多时候,我们无法超越当初自觉自发的情感和精神力量迸发的光华,即便后来各方面驾轻就熟,学养如海,但文学艺术这些东西,本质上是带有一些蒙昧气息甚至是非神助而不气象万千,境界高古与卓迈的。

若是一个人,宽窄巷子等处,我却没有任何想去的动力。2021年下半年,为了和几位师友相聚,我去了几次,但都没有进入宽窄巷子,只是从侧面路过。我一直觉得,要来宽窄巷子,最好的时间是晚上十点或者十一点钟之后,众人散去,只余下建筑和各种门店,一个人走在其中,犹如行走在民国时期的成都,幽深的巷子中,我会想到很多,如曾经在这里居住的人们,他们当年的步履尽管被水泥和青砖掩盖了,但生活的气息还在。他们当年在这里起居、闲聊,充斥着浓郁的人间烟火,而并非现在的那种喧哗与商业气息。行进在灯光或明或暗的巷子中,宽是“宽心”和“宽怀”,当然还有“宽定”“宽意”“宽境”等。宽既是一种心态和观世处世态度,又是一种精神上的“宽度”与“放宽”。“窄”字的本意是逼仄,引申到人生当中,显然是人人不愿意见到和遇到的。但“窄”也是人生必经之路。如老子《道德经》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凡事都是从小到大,从无到有,再从大至小,最后再归于无的。因此,窄虽然不为人乐见,可它也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而且不可绕过,也无法绕过。无论穷富,每个人的一生必定都会回旋于“宽窄”之间。在宽窄巷子之外,还有井巷子,“井”字让人联想到周易八卦中的“兑卦”,兑者,泽也。水在地上和地下,润泽万物,行壮千里,涓滴之力,汇成江海,正好诠释了老子《道德经》当中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其中一次,我喝了点酒,走到地铁四号线宽窄巷子处,一抬头,居然看到一块石碑,凑近看,上写“支矶石”,旁边的草丛中,还有一尊塑像,底座上写“严君平像”。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严君平,当时居然委身于繁华之外,独享那一份超然的宁静与淡泊。《汉书·严君平列传》中说,严君平原名叫作庄遵,曾和汉光武帝刘秀同窗。刘秀得天下后,邀请他去做官。严君平坚辞不受。某日,刘秀与之聊天,夜深,两人便又像当年那般睡在了一起,梦中,严君平的一只脚居然放在了刘秀身上。

这样的故事, 大致是穿凿附会。然严君平的确曾在成都摆摊打卦,每日挣够一百文钱,够自己花销了,便收摊,开私塾教授《老子》,著有《老子指归》一书。在严君平看来,打卦算命看起来是一个低贱的职业,但这个职业,可以借助人们对于天命的笃信,而行教化,惠泽众人。《汉书》原话说,“(严君平说)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我之前在人民公园后见到过君平街的路牌,心中疑惑,查问得知,这原来是因为严君平而设定的街名。严君平有弟子名叫扬雄,亦是一代大儒和易学家。

这样的一代名士,自然赢得后世尊崇,据说,四川和汉中各地均有严仙观,用以祭奠和纪念严君平。严君平这样的人,不为官要,而行惠民之事;身怀绝技,却能教化一方;学富五车,毅然开馆教授。这样的做法,俨然是“神仙”之所为了。杜牧有诗句,“君平教说卦,夫子召升堂。”曾任剑南道节度使的李德裕作诗,“自知来处所,何暇问严遵。”杜甫则在诗句中自况,“虚沾焦举为寒食,实借严君卖卜钱。”站在严君平的塑像前,我忍不住一阵激动,眼含热泪。在我内心,所有具有高深学养和道行,德行优秀与仁慈的人,都是值得尊敬和效仿的。一个人在世上,重要的不是我学到和得到了什么,而在于担当了什么,为更多的人做了什么事。严君平一介寒士,居然不忘将自己所学所能用以开化他人,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极少人能够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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