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醒觉与叩问
作者: 王兆胜文学,特别是好的文学,说到底是精神性的,与生命的感受与觉悟有关。杨献平散文创作颇丰,至今已出版《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丝路上的月光与马蹄》《南太行纪事》等十多部,可谓丰富多彩,各有胜场。不过,最打动我的,是贯穿其中的精神力量,那种从大地根部发出的生命叩问。
一、在漂泊中寻找自我
拨开杨献平笔下的灌木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坎坷路。那里既有作者艰辛的步履,更有难言的心路历程,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其中,不断前行、寻找出路、坚忍不拔、超越自我,是作家前行的内动力。如一个探险者,在生与死之间戏剧不断上演,但顽强的斗志和战胜自我的努力是永恒的召唤。
起于微末即有一个“坏”的开端
杨献平未成年时,被母亲一顿暴打,一气之下竟从村里小卖部拿走一千多元,然后离家出走。他到过山西左权,后去了太原和阳泉,又转到石家庄、北京、承德,接着还去了长春、哈尔滨、郑州、西安,完全是个不管不顾的问题少年。作者在《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中回忆:“这次离家出走,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步行到山西找了我三次,一边走一边哭,到亲戚家,两眼都成了红核桃。”即使这样,“而我,仍旧在外面,头发长到后背,耳屎也悬悬欲掉。”“从此,村庄的人就都更看不起我了。人人都说我不知道钱中用,是个浪荡子,以后成为了啥好东西!”母亲为“我”找对象,结果“女方父母一听是我,头摇得都要掉地上了。还有的嘴快,说,俺闺女就是剩在家里,也不跟他!”于是,作者自认倒霉:“这是最大的侮辱。”此时的“我”没有从自身找原因,反认为“乡人或者农人从来都是眼睛向上看的。做父母的,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没出息的人吃糠咽菜,衣不遮体”。这是何等尴尬与无奈,也透出了作者少年时光的灰色逼仄与懵懂无知,甚至毫不讲理。
当兵时,“我上车,离开,但没掉一滴眼泪”,“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体味到人世之沧桑,没有觉得父母多么仁慈和难以割舍”。相反,作者为走向更开阔的天地而感到兴奋和充满幻想。到了部队,“我”的弱点进一步暴露出来,其中之一就是“放纵”,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挥霍无度。作者写道:“除了正常的工作与义务外,喜欢吃好的、热衷于扎堆玩乐、大手大脚花钱等毛病卷土重来。”“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从不考虑今天花钱明天怎么办,总觉得,到月底,还有几十块钱的津贴。有几次,在小卖部欠账达三百多块,相当于半年津贴费。实在没钱还,就写信给母亲。母亲不识字,找别人念。我的理由很堂皇,不是买书了,就是请领导吃饭了。舅舅对母亲说,别听他的话!小姨妈也说,他骗人呢!可母亲不听,步行跑到十里外的邮电所,让人给我汇来五百块钱。”作者没有悔过,“拿到钱,我没有犹豫,还账,继续在小卖部喝啤酒,吃零食,啸聚三五个同乡周末餐馆吃饭。”回家探亲,“临走时,母亲给我路费”,“给了我三百块,我还嫌少,站在母亲面前一脸悲苦。母亲叹息一声,又给我二百。四年,回去三次,基本上都是父母亲给的路费。”(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在婚恋关系上也是如此,作者写自己不断“移情别恋”,有时,再好的女性也留不住“我”的心,“我”要寻找与远行,“至此我明白,人生来是为了拥有,也是为了丢失。”
应该说,当下散文有一大缺憾,是其中少有或者说没有“我”,也没有对“我”的缺点甚至隐秘的揭示,更无忏悔意识。杨献平散文坦诚无欺,对自己“丑陋”的一面毫不讳言,和盘托出,这里除了真诚,更是醒觉,知道了自己生命中存在的“尘埃”与“污浊”。读这样的文字有切肤之痛,更触及自我与灵魂,因为有哪一个贫家子是完整的,没有心灵创伤与内在悸动呢?
由痛楚开悟走向爱惜的重大转变
如果杨献平以麻木之心认领甚至欣赏自己早年的这些弱点甚至丑陋,那只会让人反感和厌恶。令人欣慰的是,很快作者就有了新的转变与发展,从而走上了不一样的人生轨迹,这是难能可贵的。
对于母亲,杨献平一向觉得她多事、争吵不休,然而“等到自己身无分文时,想起母亲的话: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也想起她总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省俭和吝啬情景——”对于亲情爱情,作者也反省道:“现在想起来,是揪心的疼。乡人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忤逆之人,甚至连那两位女同学断然拒绝我的求婚之举,也是无比‘英明’的。”对于自己的无用和责备也深入骨髓:“我常想:现在我还没有经济能力,花父母血汗钱也是应该的。可有时候也自责,在无人处自己扇自己耳光,痛哭自己是天下最无耻的人。”对于父亲,杨献平原来多有误解,认为他懦弱无能,与母亲的强势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后来有悟,“我想,父亲一定懂得了什么”,“父亲作为独子,他可能知道:弱者在强者面前再多抗争都是无效的,反抗越多,打击越重,抗争越是歇斯底里,施暴者越是能够获得某种满足,不如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这样的理解包含了深深的屈辱与无奈。
对于农村的弱肉强食,杨献平说,“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总想着如何报复,有朝一日,把自己和母亲所受到的欺辱也让他们尝尝。可在外面目睹了诸多的类似人事之后,才觉得,人和人,在人群中,本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无论哪个地域,还是怎么样的人群,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想通了之后,再回家乡,心态平和了,也觉得那些人也很可怜。”(杨献平:《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第24页)作者真正的生命超越是在当兵三年后,他说:“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第三年,我忽然长大了,也明白了,更好地安身立命不是父母的一种要求,而是一个人必然的担当与责任。”于是,“我开始有了自制力,同乡拿酒来,我让他拿出去喝。两年时间,中午和晚上把自己关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看书、写字。一个月不去一次生活区,半年不沾一滴酒。”像插上翅膀,杨献平进入一个全新的生命觉悟和精神飞升期。在这一改变面前,生活、人生、感情、世界像扇面般展开。他怀着感恩之心写曾给他温暖的女性:“在我看来,她们在某些时候高尚和高贵得令人承受不起。我只是一个贫民,或者说从底层攀爬上来的一个平民。从贫贱到稍微不贫贱,这个距离艰苦漫长,而在此过程中,她们先后在我生命乃至灵魂里出现,这使我荣耀,也必将一生荣耀。”(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杨献平还写到自己的妻儿,那是充满温柔似水般的感受。他说:“在沙漠,妻儿是我最想偎傍的人,唯有回到家里,我才可以全身心放松。在他们身边,我始终觉得有一种缠裹的温暖,如冬日峭壁上一只暖炉,时常让我在濒临绝望的边缘感到了活着的美好。”“我出差前,儿子总要抱抱我,说,爸爸,你要早点回来,在外面注意安全。七八岁的孩子,有此心,我必须要感谢上苍,感谢我刚刚逝去的父亲乃至已成骨头的爷爷奶奶。我时常想,我们一家虽然历经苦难,尽管这些苦难在人间微不足道,尽管我们时常有一些怨言、不满足,但血脉相连的每个人都彼此包容、感恩、帮扶与和谐,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连同我在人生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尤其是对我有恩的,每一想起,我总是觉得愧疚不安,想尽量报答,包括当年那些拒绝甚至非难过我的人。给予我一粒土,我以为是黄金;给予我半杯茶,我当是汪洋大海。我也始终相信,慈悲和爱同质并重,是人类最纯洁与珍贵的一种传承,是一种方向。爱使我们越陷越深。因为,在爱之中,我觉得此生不虚,也觉得,人世如此美好,不仅我和我的亲人们,还有芸芸同类,如果生死是一种更替,那么,我们可以在此间循环往复不止,如水融水,如血融血。”(杨南平:《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个方向的沦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杨献平仿佛是由狭窄的穴洞向上攀援,最后走上崖面,并进入开阔地带,其内心的煎熬与精神的锻造可见一斑。这是一个真正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也是一个经过蝉蜕后羽化的传奇。
在《甘肃肃州:向西的城池》一文中,杨献平写到与军阀马家军血战的红五军时,被其将士、女兵的英勇顽强精神深深感动。当得知军长董振堂竟是河北邢台新河县老乡,于是他写道:“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失声痛哭起来,无视解说员和其他朋友。他们都很惊诧,用一种负责的眼神看着我。我转出去,到董振堂和杨克明纪念碑前,向他们敬礼(我也是军人),再低下头,默哀。墓碑无语,松柏沉默。想起那场悲惨的战事,只觉得心脏四面漏风;想起那种惨无人道的杀戮手段,有一种愤怒,自丹田腾冲而去,有一种悲哀,让我不得不抬起头来,仰望那已经被黑夜填满的深邃天空。”(杨献平:《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第222—223页)与之前相比,此时的杨献平有了新的精神高度,一种血性男儿风卷红旗的壮怀激烈。
最让我欣赏的是杨献平一些静心的时刻与文字,如在《苍天般的额济纳》一文中,作者在天地间的苍穹辽阔深远中,让自己静下来,仿佛得道般地说:“风静就是心静,风停就是生命的一个再生过程。”“在狂乱的大风和片刻的安静中,我渐渐学会了聆听。”“我一直把羊只和骆驼当作母亲——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黑夜更黑,这时候的戈壁,就只有我拥有光亮了。也只有我,在黑夜的内心独坐,睡眠,仿佛一只树叶一样的船,在静止的汪洋之上,在无意识或者梦境之中,完成一夜的生命旅行。”“这么多年来,抑或上天注定,我已经成为沙漠的一部分,就像一个移动的、用风作为呼吸的沙丘,在旷古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苍天般的额济纳。”这不仅仅是诗意表达,更是一种灵魂雕刻,一种在生命意义上的花开绽放,这是我为杨献平高兴的地方。由一个山村的“败家之子”向悟道飞升,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修成正果”。
有人说,散文后面始终站着作家“这个人”(谢有顺:《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这是与小说、诗歌不同的地方。阅读杨献平散文也是如此,我首先看重的是作家的自我形象,这是一个经由不断努力进取砥砺后,获得生命醒觉的人,一个具有自我革命精神的人,一个懂得了聆听、温暖、博爱、感恩、仁慈、美好的“大写的人”。没有这些,所有的散文写作都是没多少意思的,甚至是徒劳的。
二、时光裹挟下的卑微生命
勇于面向自我使杨献平散文实现了内在超越。与此同时,也促使其实现了外在跨越,即突破了当前普遍存在的“面对历史,背对时代”的写作局限。作家以现实主义甚至是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笔调,探入乡村社会、自然人生的底里,努力发掘其间的生命底蕴,并对逐渐流失的美好发出呐喊。
描写死亡及其人性异化,突显生命脆弱与人生之无奈。关于当前的乡村叙事,多停留在虚幻和表面,总让人感到有点儿“隔”,缺乏切肤之痛和心灵的震撼。杨献平向我们展示了严酷的乡村社会现实,特别是南太行农村的真实状貌。第一,家人与家族人的去世,直接带来生命的悲感。特别是63岁的“父亲”去世,让“我”生出无限的理解与难言的苦痛。当家人逐渐淡忘,给父亲上坟也变得不那么经常,我路过父亲的坟,深怀悲情地大哭起来,面对坚硬的风诉说,只有自己的内心才能听到。第二,村里人不断死亡,还有非正常死亡,如不断发生的矿难令人生畏。《矿难之后》将生死置于儿戏一样的转换,显示出人世间的悲哀。还有身体被炸飞,最后只能找到几块断片和血淋淋头颅的老三也死于矿难。也有车祸,更有凶杀案频发。在《生死故乡》一书中,《重述一桩过失杀人案》有些触目惊心。仿佛是中了魔咒,原生的村庄一下子变得那样易碎,一如风中沙丘。第三,人情世故越来越淡,人们更看重“钱”等利益。不仅在同村人,就是同族同宗和一家人也是如此,人情薄如纸,功利主义甚嚣尘上,这对原本乡土熟人社会的互帮互助无疑是一种极大破坏。《金戒指》写的是黑老三在矿上被炸死,当父亲问起老大、老二,矿上赔钱了吗?二儿媳妇“杨喜云大声说,一分钱没有!爹的眼睛往大里睁了睁,嘴唇努了努,又颤了颤,叹息一声,说,算了,你弟兄俩再去屋里看看三儿还有些啥,一块装进去,都给他带走吧”。听到这话,母亲去给三儿子收拾东西,发现有枚金戒指,于是,“娘说,这三儿,活着时候连个媳妇都没订下,买这个给谁呢?”(杨献平:《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3页)在相互对比中可见,兄弟间特别是儿媳妇竟如此贪财,明明赔偿了20万,却对公公婆婆说“一分钱没有”。第四,道德败坏与沦丧,成为乡村社会的毒瘤,直接影响良俗。婚丧嫁娶要高价彩礼,性生活过于随意,夫妻间不守贞德,于是造成乡村社会的秩序混乱,问题丛生,甚至造成各种矛盾与仇杀。《后事》写慕月明的四姨妈无缘无故被杀,儿女不让报案,后来竟说是母亲嘱咐不让报案。四姨妈的女儿不听母亲劝说,甘做夜总会小姐,而且不以为耻,反而为荣,这在乡村社会造成恶劣影响。因为“南太行乡村人无论乡邻间怎么乱来,但从没哪一个未婚女子,在任何情况下自坠风尘”(杨献平:《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3页)。还有,《张刘家往事》里写的是复杂的性关系,导致鸡犬不宁,成为笑谈。总之,杨献平笔下的芸芸众生变得白云般易逝,这是他为“死去”和正在“消逝”的生命所唱的挽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卑微生命的消亡,作者获得了超越性体验,也开启了智慧之门,于是他说:“我的这一些文字,首先是人的,而且关乎大时代下如草芥之人群的生存史和精神史。”“世上最大的事情应当是人的尊严与生命的折断与自渎、确立与沦陷。”(杨献平:《楔子:不是纪实,也不是虚构》,《生死故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他又说:“父亲这样的一个农民,出生时候平淡,生而艰难困苦,死如一把镰刀无意中削断的一根草尖。”“与之相对的是,父亲从没提及任何苦难。在外打工时的苦累,乃至受欺负和歧视,在村里受人的非难、邻里之间的怨隙等等,很多我都知道,但他只字不提。父亲去世后,我听村里人说:最后一个好人没了!”“父亲躺下之地,便是我的根,无论身在何处,最终我都要以肉身和灵魂再次贴上去。”(杨献平:《所谓南太行和一个农民(代序)》,《自然村列记》,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9—10页)看来,许多易逝之人事并非毫无印痕,一如风声过耳和大雁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