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生天地间
作者: 提云积一
月亮再次升起来了。
这是第几次满月了,它也记不清楚了。它第一次见到月亮是什么时候,也早已忘记了。
它生于天地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第一次,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一棵树生于天地之间,势,或起或伏;行,或远或近。故事丰沛,跌宕如人生,却要从何时开始说起呢?
世间混元,一片懵然状态时,盘古一柄利斧挥向黑暗深处,一束光伴随着一声轰响照临人世,天地立分高与下。有了光,便有了世间的一切,光使万物有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么,作为万物的一部分,一棵树的初生就从光开始吧。
第一缕光,是阳光,还是月光,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是光就足够了,它追寻着光明来到这天地之间。
现在,月亮再次升起来了,这是它经历过的无数冬天的夜晚中的一个,田野里已经沉寂,所有被季节孕育的声响都归于冬日的严寒。小虫不再呢喃,燕子早已离开北方被严寒包裹的大地,一些走兽只有在白日太阳暄暖的时候才出来四处走动一下,或觅食,或活动一下日渐僵硬的筋骨,现在它们都蜷伏在各自的洞穴里休眠。
现在月亮升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后,这人世间便安静了。
月色朦胧,月光凌凌,照拂着穹庐覆盖的大地,以及弓隆于大地上的高山。此时,大地与高山也安静下来,说它们已沉沉睡去也没有错。冬日里的溪水早已结出厚厚的寒冰,返照着清寒的月光,把它曾经流动的路线辉映得清晰,流水之外便是静默的大地与高山。现在,大地用厚实的胸膛拥抱着它。
它不知道,在它孕育并初生于这天地之间时,大地除了用厚实的胸膛拥抱了它之外,还为它流动着忧伤的气息,忧伤的气息里凝滞着哀伤。这哀伤孕育了几百年,或是上千年。忧伤是会寻找寄托的,在千年,或者是几百年后,在我来到孙家黄花村时,这份忧伤便感染了我。我与孙家黄花村的后生不止一次地道歉:“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然而,我隐于言辞之中的歉意,或者是我暗生于内心的挣扎与纠结,它是否能知悉呢?毕竟,在我于辛丑年初夏时节,第一次到孙家黄花之前,我与它无从相识,无从知晓彼此于这世间的存在。
如果非得在我与它之间寻找一种牵连的关系,是要费一番周折的。我与它虽同处一域,但知道世间有它与我共存已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情。它于这世间却比我早了几百年,甚或是上千年。但在我这一世,我循着与它的牵连找到了它,它给予我的只剩一个传说了。谁能明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是最直观的生与死吗?除却生与死,生命承载的所有的意义,当然包括所有物种的生与死,我们都无从知晓。
不知晓,不等于会陷于生命的泥沼而不自知、不清醒。对于生命,它比任何外来的认知更理性透彻。它还记得那年初生于天地之间,一束光轰然一声就将它罩住,至今它还记得那束光发出来的訇大的声响,这应该就是生命本来的声音!在之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它被这种声响紧紧地包裹着,它是感到幸福的。
光的声响带动了万物的声响,每一种声响汇聚到一起,在耳力之内,这是真正的天籁。声响所代表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为生命唱响的赞美诗。这些声响有的清脆,有的喑哑,有的明快,有的沉闷。甚至有一种声响根本就没有声响,但这种声响更能直抵心灵深处。它虽为草木,也感受到了这种声响的真实存在。有一刻,它甚至刻意去追寻这种声响的源头,最终发觉是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它起初是激动莫名的,后来,渐渐对这种声响从熟悉到无视。然而,这种无视并不是对那种声响的无视,也不是代表那种声响的消弭,而是声响已经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它已在这种声响里沉溺。它知道,这是生命最真实的存在状态,它在这种生命状态里渐渐沉稳下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它只需安稳地生长就足够。
大地所孕育的忧伤,在它初生的那一刻,想必它应该是知道的。大地的哀伤相比于生命的绚烂,它早已忽略而过,再没有什么比生命给予的深刻含义更让它怦然心动了,它只需安心于当下即可。从看到覆盖在大地上的那一抹光开始,一个崭新的世界便诞生了,它迅速地生长,不管不顾地生长,穷尽所有方式生长。它要与周边的那些绿树、绿草,甚至是那些开在春天里的花儿一般争艳了。这是生命最本初的样子,它要将生命这种外在的样子营造得更加灿烂厚重。它没有像人类一样把那些绿草称为荒草或野草,这些绿草是它的邻居,它们之间有自己独特的称谓方式。还有分布在山岗与丘陵上的那些树们,虽然那些树的外在样貌与它有极大的差异,它也知道那些树有的是近亲,有的是远亲。在此地,找不到与它外在样貌一样的树,从初生的那刻起,它已经把那些树当作自己的亲眷。它们也有自己的名字,人类为它们命名的名字是为了满足人类的认知与活动。而在它与那些荒草、那些树的世界里,每棵树、每株小草都有它们之间特定的称谓,只是人类不知罢了。
它初生的那一年是哪一年呢?现在的人们谁也无法说得清,对于大的时间概念,它也无法说得清。春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节,万物相继萌发,河山葱茏,大地生绿。万物,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的物种,都以春天为荣。对于它的初生,应该也是在一个春天吧。
那是怎样的一个春天呢?世间所有美好的语汇都可以托付于这个时节,明媚、葱茏、葳蕤、繁华等,这些语汇除了描述春天,更可以用来描述初生的生命、旺盛的生命,甚至是一些饱满的,在形而上的、隐秘的境界里获得再生的生命。在这世间,美好的春天与美好的生命是相得益彰的,不管是在一个生命的初生之前还是之后,每年都有春天,春天根据时间的进程,在每年之首都会按部就班来到人世间。由此,我们只要记住它的初生是在一个春天就足够了。春天,它打破了黑暗,打破泥土给予它的重压,它终于看到了大地上的世界。
这里是一片山岭。山岭上有丰茂的野草,有的已经开出明艳的花,在春风里摇曳。阳光下,山岭上各种树木的枝叶早已涂抹上一层油绿。一条溪水从东南逶迤而来,越过它站立的山岗向西流去。很多时候,它像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一场岁月的变革,还是等待一个人的到来?世间的人们没谁能洞悉这一切,只是路过它时会不自主地发出一声感慨,这么大的一棵树,它有多少年了呢?
对于人们的疑问,它全都充耳不闻,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努力生长,在看不到尽头的岁月的长路上坚定地前行,它相信,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它等待的终会到来。古松安稳住心神,将岁月赋予它的印记在内心的扉页上细细地刻画,将每一年所经历的故事一点点地记录下来,如同一本史册,每一页上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这些故事从它初生那一刻便开始记载了。
有时候对于树木的一截横断面,最直观的描述是仿佛一张细纹密布的激光碟片,每一圈细纹都有属于自己独立的音符与光影。如果随便拎出一圈细纹,组成细纹的那些音符和光影也是不同的。它们发出不同的声响,作为声响的回应,影像在声响里一帧一帧铺展开来。声响有高有低,有粗有细,甚或是有音符之间的间隔。间隔的时间有短有长,这些间隔会形成短暂的静默,听到的人会在间隔里愣怔出神,神游于八方虚空。而影像呢?无外是高天流云、霞光辉映、风霜雨雪、电闪雷鸣、日月星辰,自然界所有瞬息万变的画面都以正叙的方式从光碟满布的细纹里释放出来。
它还记得今夜以前那许许多多的夜晚,每一个被满月充盈起来的夜晚,这人世间便显得饱满,莹莹的白光无处不在,又好像无处在。它站在白色的月光下,看着身外的尘世,此刻,它好像遨游于虚幻之境,它本身已经消弭于无形,这莹莹的白充盈了它每一丝每一缕的躯体。它在无我状态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清亮的溪水印着莹莹白光自东南而来,向西北逶迤而去。如果是在一个秋夜,也会有萤火虫打着灯笼寻找夜晚隐于田野里的故事;如果是在一个夏夜,蝉唱蛙鸣、皎皎明月,这一刻的田野最繁闹,却又最静谧。皎皎明月光如一条铺天盖地的溪水,溪水上飘动着萤火虫的光,每一朵细微的水花里都迸溅出清脆的蝉唱蛙鸣。月光无休无止地倾泻,与那条东南而来现实中的溪水相互融合,构织了一个真实又虚幻的世界。
其实,它还是最喜欢春夜,月亮升起来,那些隐藏了一个冬季的生命力开始尝试着萌动,所有携带了生命基因密码的物种在春夜里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这个梦想与所有美好的生命有关。春天的风刮上几天几夜,严冰融化,春寒褪去,它与世间万物一起萌发了。曾经看过崔道融的一首诗《古树》:古树春风入,阳和力太迟。莫言生意尽,更引万年枝。你看,古人也这样理解的,再古老的枝丫,只要是在春天,只要有春风,便会焕发生机。
当然,也有许许多多满月的夜晚,是有雪花飘下来的。一年将尽,这是大地的哀伤,距离那一刻又近了一年,一月,一日,时间于自己本身是累积相加的,而对于万物的生命周期却一直在做减法。每一个冬日的大雪都被累积,每一个冬日的月光都被铭记,那些无处不在的虚白如预见了某种结局。
这是古松的初生与生长状态,它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呢?一粒种子,还是一株自母体的根系上分蘖而出的幼苗?如果是一粒种子,它的来历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鸟儿的粪便,一个是随水流的裹挟。从它站立的位置看,水流裹挟不可能成立,从母体的根系上分蘖而出也不可能成立。因为在此处它是独立的个体,方圆几十公里,甚或是上百公里范围内独此一株。何况它站立的地方是一处高岗,它只能是借助飞翔的鸟儿,才来到此处。即便是狂风也不能携带一粒种子来此等待这世间的一场机缘。作为种子的古松在此有多少年呢?这个就更无从知晓了。种子有厚厚的壳,作为蕴藏了生命力的芽胚要穿透厚厚的壳非一时之功,需要空气、阳光、水对厚厚的壳进行无休止的剥离,待壳变得酥松,温润的水滋透厚厚的壳,给芽胚的萌发送去外部生命的动力,然后再获取一点儿适合萌发的温度,芽胚就有足够的力量穿透厚厚的壳了。古松的种子为此准备了多少年,人们无从知晓,只有托住了种子的大地知道,而这是大地与古松共同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鸟儿将古松的种子遗落此处——可能是从鸟儿的喙中遗落,也可能是作为鸟儿的食物,因为外壳过于坚硬没来得及消化,便穿越鸟儿羸弱的胃进入其大肠小肠,然后形成粪便排泄遗落。那些山岗的树木、野草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一颗种子就那样被鸟儿遗落在山岗上。阳光最先发现了它,马上告诉了飞翔的风,风把这个消息又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后来一块经过千万年风化脱落的尘土掩埋了它,它就在尘土中渐渐地沉睡过去。它在等待,等待一场于此世间的机缘,这场机缘需要它的生命作为筹码,它义无反顾,从它在另一棵古松上成长为一颗种子时,这机缘便开始了。
是谁的手安排了时间的进程?它,或者是我们,都无从知晓。在这手的精心安排下,它从羸弱幼苗开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分分秒秒累积着。在世人眼里,它一日壮过一日,一日高过一日。在造物主的眼里,它的生命从起初的稚嫩,到现在的内涵深厚,与它日日修行是分不开的。
作为一棵古松,它有人类给予它的特定名字——赤松。名字来自古人,现在的人们只是进行了传承。古人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带有某种期望的,这种期望来自造物主的意旨,期望它生命久长。古代传说里有仙人名赤松子,它的名字是不是来自这里,不得而知。它循着古人对它的期望或者是祝福努力地生长着。它与赤松子之间有无紧密联系呢?不知别人是如何认知的,至少在我知道它的时候,特别是听到它的名字时,脑海里迅疾就出现了赤松子的传说故事,在我的脑子里虚构着它的外观样貌——苍劲、古朴、虬曲等一些隐匿岁月醇厚的形容词。
它的形体只能是借助村民们的描述在我的脑子里勾勾画画,这些语言凌乱,总不能很好地呈现出它曾于这世间的样貌。但有一点,无一例外地皆指向古树枝干健壮,虽年岁久长,却依然茁壮,全然没有老态龙钟之状。
山岗年年绿,年复一年,它一直站成等待的姿态,直到人们在这里升起第一缕炊烟,这一世的机缘开启了新的一页。春天走了又来,冬天来了又走。季节在时间的描画下,过了一年又一年。村庄从无到有,人烟由稀疏到稠密。树还是那棵树,人却一代换了又一代。借用唐朝诗人徐凝的一句诗:行人不见树少时,树见行人几番老。古树见证了岁月变迁,也见证了村庄人的更新换代,行人,以及村庄里的人不会想到,终有一日,它也会老去,甚至从这世间消失。
待它的形体从这世间消失,它所经历的岁月,或能承受的岁月只有这么多。五百年,或是一千年。数字是根据现代人们的说辞记录的,人们的说辞是根据村庄先辈遗留的传说讲述的。从它的生到它的死,是形体的湮灭,在这个过程中,有一点是清晰明确的,它离开这世间与人有密切的关系,是人类杀死了它。人类一年一年以钢铁斧钺对它的形体造成不可恢复的损伤。有时候,它与人类一样,身体的伤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得到修复,但心里的伤一直在,这是恒久的,如人类的一句哲语:哀莫大于心死。在它心死的时候,形体的伤于它就是致命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