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命线
作者: 张霞一
我歪着身子坐在简易轮椅上,迎着从低矮的院墙照进来的夕阳,眼睁睁地望着大门口。隔壁的陈大爷赶着牛,那牛准是饿了,哞哞地叫着,走远了。
先是一头老羊,羊身上带着的一股膻气味冲进我的口鼻,接着是一群羊咩咩地叫着从大门口经过,我一只一只地数着,最后是放羊的冯老八,他肩上耷拉着羊鞭子朝我乜斜了一眼。我心里想着丈夫在地里收玉米那疲惫的样子时,邻居家的小红身穿兰花袄,脖子上系着红领巾一蹦一跳从门口经过。这一幕令我回想起三十七年前初春的那个早上。
过了春节刚刚入学的第二周,我穿着母亲给我缝制的兰花袄,奔跑在那条通往昌邑小学的蜿蜒的土路上,路边的刺槐、榆树还没有发芽的动静,炭黑的枝条直愣愣地伸向天空。田野里草木衰萎、凋零、空旷、萧索,大片大片灰暗的泥土裸露着,地里零零星星的玉米或者苘麻秆,在冷风中瑟瑟地抖动着。
我踩着土路上的羊屎蛋蛋和土坷垃,还有未融化的积雪,尽管一阵阵冷风掠过我的脸颊,但我低头看看飘在脖子上的红领巾,心里就美滋滋的,心想,上周我都没敢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星期天我已经背熟了,今天我一定大胆地举手,那样,同学们都不会小瞧我。春风吹着我到了学校,上完第一节数学课,课间,我和英子、娟娟等正在丢沙包,忽然,英子喊:“啊,你流鼻血了!”接着我捂住了鼻子,鲜血顺着指缝滴到地上,瞬间,同学们都惶恐地围了上来。鼻子里的血不住地流,英子急中生智,撕开棉袄的角缝抽出棉絮,为我堵住了鼻孔,渐渐地鼻血不流了。恰好这时铃声响了,又上课了。
放学回家后,我正帮母亲烧火做饭,父亲回来了,他每天拉石头去卖,今天卖完石头后,看到巨野县城有卖甘蔗的,就给我买了一根。那时从来没有见过甘蔗的我,吃了两小节甘蔗,感觉一点儿都不甜。不一会儿,我就倒在地上,蜷曲得像一条蚯蚓,哇哇地吐,父母吓坏了,借来一辆地排车,拉着我就去了镇医院。在路上母亲不住地哭着呼唤我:
“春妮啊,你可别吓娘,你醒醒,马上就到医院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和爹可怎么活呀!春妮儿……”
在镇医院的急诊室,大夫看了看,建议马上到省城医院治疗。父亲把我抱到地排车上,恍惚听见有人说:“唉,去济南看病,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济南,说不定会死在半路上。”
母亲把我和父亲送到长途车站,父亲抱我上车、下车,连续倒了好几次车,才到了济南省立医院。在医院,父亲抱着我,挨个儿检查了个遍,最后打上吊瓶。父亲没白没黑地守着我,每天都在呼唤我:
“春妮,都怨爹,怎么就买了一根甘蔗回来,要不是爹,你也不会中毒,闺女,是爹害了你呀!”父亲哭得涕泪横流。
父亲不停地给我按摩、翻身。一到晚上,父亲就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默默地为我祈祷。就这样,一天天地煎熬着,熬到我昏迷的第十五天。
那天,父亲忽然见我右手的食指动了动,急忙叫医生来,听医生说:“有希望。”
父亲一阵激动,立马给医生跪下了,一下子抱住医生的腿:“求求大夫,救救我闺女,让她快醒过来吧!她才11岁啊!”
到了下午,我的眼睛先是微微而无力地睁开一道缝,父亲惊喜地用热毛巾帮我擦了擦脸。慢慢地我睁开了双眼,可是我的腿和手动不了,只含含糊糊咬字不清地说:“我饿……”
“我的闺女啊,你都十五天不吃不喝了……”父亲哽咽着。
医生说,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要吃软食。
父亲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来一包方便面,用热水泡上。我躺在病床上,父亲喂我,我嘴里嚼着方便面,眼睛里噙着泪花。以前父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奔忙,因为父亲当过三年兵,幼年时的我,总感觉父亲严厉又严肃,很少能与父亲近距离亲近。这是第一次与父亲挨得这么近,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饭,因为它不仅仅是方便面的香味,还有父爱的味道……
父亲临来时借来的钱花光了,医生告诉我们,医院尽力了,回家休养吧。
在临出院离开济南的前一天,父亲给我买了一个军绿色的小背包,说:“闺女,咱们回家后还要接着去上学……”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是头脑清醒中带着昏沉。父亲抱着我,肩上背着行李,从医院到车站的这段距离,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坐在客车上的情景我也只有点滴模糊的印象。
回家,这四五百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一天,倒了好几次车。回家后第一眼看到弟弟妹妹和家里的亲人,我禁不住号啕大哭。
二
回家后,父亲的苦力劳动又开始了,因为要还为我治病时欠的钱,还想再挣点钱,继续给我治疗,于是,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我就全靠母亲。
母亲抱不动我,都是背着我去厕所,最小的妹妹每天帮我拿便盆,倒便盆。日复一日长时间的吃喝拉撒要需要人照顾,为了尽可能少麻烦家人,我就减少食量,少喝水。 后来,我学会了在地上慢慢地爬,可时间长了,两个膝盖都磨破了,鲜血直流,疼得直哭。
小妹妹比我小六岁,白天母亲在地里干活,没时间照顾我,小妹妹就成了我生活中的全部,帮我洗头、梳头、洗衣服,给我端饭、送水,陪我一屋同睡,就像我的一个小佣人一样,这令我心疼万分!
后来,妹妹长大一些,有一天,她帮我梳头时说:“姐姐,如果你以后嫁不出去,我就一直陪着你。”听了妹妹的话,我抱着她哇哇地哭。
就这样,我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华,就这样无奈地被囚困在一个画地为牢的有限空间里。我在疾病的纠缠折磨中,忍受着无休止的身心折磨,与外面的美好世界隔绝失联。我在生命线上一次次痛苦地挣扎。
我无数次地叩问苍天,我怨过、恨过,命运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多少个无奈的日子里,我也曾想过放弃生命!可想想父母,他们为了给我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那么艰难他们都没有舍弃我,我又怎么能用自残来回报他们呢?
现实的生活,无法改变的一切,一天天像蜗牛一样,在爬行中度日如年。家人们不能时刻守在身边,我就自己学着慢慢地爬,膝盖磨破了皮,全身经常被摔得伤痕累累。
父亲整夜睡不着觉,思来想去,用一把小木椅子安装上四个小轮子,我坐在上面,家人不在家时,我自己可以慢慢地去厕所。来回不到三十米的距离,我却要用一两个小时。这个小椅子安上轮子,不太稳当,我稍微不注意就会摔倒,每天都要摔好多次。有一次,我摔倒在厕所门口,家里没有人,我自己咬着牙挣扎了半天才慢慢爬起来。
为了减少大小便的次数,我暗下决心,少喝水,少吃饭。那次,母亲做的豆角面片汤,特别好喝,我如果不控制的话能喝两大碗,娘问我:“春妮,我再给你盛一碗吧。”
我忍住,对娘说:“娘,我喝饱了。”实际上我根本没吃饱。
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让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免得家人背我费劲。
父亲每天到地里干活前,都会把我抱到院子里自制的轮椅上,让我晒晒太阳。
我每天只能俯下身,看着地上爬的蚂蚁,看院子的树上飞来的鸟儿和父亲种的向日葵,心里充满了悲哀。一只小小的蚂蚁都可以到处寻找食物,而我连一只蚂蚁也不如。我转眼看到父亲种在家门口的几棵向日葵,它们的葵盘朝着太阳,从早上太阳升起,一直跟随到傍晚。我心底涌起一股热浪,我为什么不能像它们一样热爱大自然?虽然我的生命被设置了诸多障碍,但是我有足够的爱,让爱成为我生命中的盐和水,慢慢渗透我的骨头,我也要像向日葵一样,心中充满太阳。我要越过生命线,走过命运的黑暗。
三
父亲看我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就想给我买一个小收音机。他三更天起来开着拖拉机去五六十里外的山上拉了两趟石头,然后再到集市上去把石头卖了,挣了二十块钱,给我买了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父亲把那个小方盒打开说:“看看,我给你买了个什么?”
“啊,收音机!” 我喜出望外。
那时我喜欢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节目,嗒嘀嗒、嗒滴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听孙敬修爷爷讲故事,听张海迪姐姐的广播剧,听歌曲,听全国各地的新闻联播……来消解漫长难熬每一天。
后来这个小收音机让我调坏了,再也放不出声音来了,我心疼得掉泪。父亲连忙拿去找人修,也没修好。我的思想又被封闭起来,又听不到外界的一点消息了。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1985年12月的一天,前几日下的雪融化了,房檐上垂下长长的冰凌,北风刺骨。父亲拉了一车棉花,排了三天的队,去卖棉花。
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收棉站收购棉花要凭票限量收,七八毛钱一斤。可那一年家家户户都种了很多棉花,快到年底了,大家都想卖了棉花来过年。有的人都拿着被褥排了三五天的队了。我父亲也在这长长的队伍中,他辛苦地等了三天,才把一地排车棉花卖掉。父亲拉着卖了棉花的空地排车,不顾疲惫,从棉花站一路直奔供销社,花了85块钱给我买了一台当时最新款的多功能的三用机,既能放唱片,又能听收音机,父亲一进院大门,就喊:“春妮儿,看我给你买啥了?”我太意外了,身体沸腾的血液与残障带给我的痛苦一起化作泪水,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爹……”我用自己那残缺的语言深情呼喊着。
父亲替我擦去眼泪,问:“喜不喜欢?相中了不?”我激动地看着这个深绿色的大三用机,不敢轻易用手去触摸,害怕它万一再坏了。
我把它视为珍宝,每次打开时都小心翼翼的。
有一次,听广播中的主持人播读一篇用脚来写字的自传文章。听完这个故事,那主人公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梦里都在想别人是怎么用脚来写字的。当时,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拿笔写过字了,我在学校里学了三年的字都快要忘光了,写字的手都不会握笔了。但我心里想,别人都能用脚来写字,自己好赖还有一双手,我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试试看!
从此,收音机里广播的魅力像磁石一样吸引我,每天都在充实着我愚昧无知的头脑,我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我想,每一棵小草都在陪伴着大地,而这个多功能的收音机,就是陪伴我的小草,或许我就是一棵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小草。尽管如此,我也要把根深扎在土壤里。
就是这个小小的方盒子,吸引着我的心在天南海北知识的海洋中畅游,凭自己的感觉来感受这大千世界里的一切美好事物。
四
有病乱求医。父母一直都在给求十里八乡的名医,为了给我把病治好,讨来了很多不靠谱的土偏方。邻居家的大娘跟我娘说:“十八里外的一个村里有个神医,吃一服药就好了。”
第二天,娘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一路颠簸,直奔那个小村庄。那条弯弯曲曲的泥土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娘带着我小心翼翼地骑一段,再推一段,但还是摔倒了。那时候都是老式的金鹿大梁自行车,娘让我坐在前面的大梁上,我的胳膊也要放在车把上,娘在拐弯时自行车把会很轴,就这样,一不小心,我们娘俩重重地摔倒在地。
娘爬起来,先问我:“闺女,碰着哪里没有?让我看看。”
娘的腿上却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摔得疼,还是心疼,娘为了给我治病,自身承受着太多压力和委屈。我想,我身无分文来到这个世界上,没给父母带来幸福,却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我哭,娘也哭。
娘安慰我说:“等咱这次把病看好了就不用来了。”
休息片刻后,娘让一位路过的好心人帮忙扶着自行车,娘又费了很大劲把我又抱到了自行车上,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神医老者,他让我娘交上两块钱,然后不慌不忙地燃上一炷香,从点燃的香灰里取出来少许,递给我娘说,把这包仙药捣在一只活公鸡心里,让病人吞下去就好了。
娘又把我抱上自行车。八月份的天还很热,跑了整整一天,娘花一毛钱在路边给我买了一个烧饼,自己却不舍得吃一口。来回将近40里路,却讨来了一包香灰!
回到家,娘又去问四邻五舍,谁家喂养有大红公鸡,想买一只做药吃。有一家好心的邻居说,我们正准备杀鸡呢?你们把鸡心取出来用吧,我娘千恩万谢。活鸡的心脏取出来时是会跳动的,娘把香灰倒在鸡心里,让我闭着眼睛一口吞下去。我闭上眼睛,一狠心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