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集
作者: 胡竹峰书上饕餮的样子令人生畏,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声音如婴儿啼哭。传说它极为贪食,将自己的身体也吃光了。《吕氏春秋》上说,周朝鼎上铸有饕餮,有头而没有身子,所食之人尚未咽下,已害得自家性命。其中有人情,更有世间道。古器物上常有饕餮纹,有头无身,用来戒贪,其纹却有大美,青铜器、玉器上常见,或躯干或兽足,有的仅作兽面。
神在高处,不可嫉妒,不可懒惰,不可贪杯,不可好色,不可饕餮。深夜,春寒,小雨不绝,一碗羊汤的温暖让人贪恋。不独唇齿之美也。
稻米书
饮食习惯与气候风俗关联。稻米在南方是一日三餐的主角,在北方却是客串。面食点缀南方饭场,在北地却是餐桌霸主。虽非定论,南北食俗的情形大抵如此。
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年,吃面食次数屈指可数。后来客居北方,面食果腹。思黍之心渐渐也淡了。本以为素习米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也未必,多少人忘了本性。
北方朋友去南方,畅游山水,呼朋引类,不亦快哉,只是饮食有别,说米饭吃起来像含了一嘴沙子,不安本分,四处乱窜,无法下咽。吃米饭要慢,不可胡吞一气,舌头卷起,缓缓咀嚼,这样才能吃出滋味,吃出清香。
稻米是清香的。白米质朴,黑米厚实,红米轻灵,红米比白米、黑米、小米清香。
没有菜,再好的米饭也味如嚼蜡。吃饭主谋其菜也,严格说来是米和菜同吃。饭菜饭菜,茶水茶水,须臾不分。设宴席,只说吃饭,不说吃菜,实际又重菜不讲饭,逐末忘本,未免可惜。
盐为百肴之心,饭则是百味之本。水多米化粥,水少米成饭。好饭颗粒分明,入口软糯。我有蒸饭诀:
米要好,香稻晚米为佳。水要好,井水山泉为上,不多不少,燥湿得宜。淘洗时米从水中淋出即可;用火,先武后文,闷起得宜。我老家人有抢火饭一说,意指大米刚刚蒸熟,不待闷一会儿立即开锅盛饭。抢火饭水汽重。
古人嗜米饭者多食粥,布衣下骨骼嶙峋,果然是粥养的肉身。《浮生六记》上,众客午后游园看花,陶然坐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沈三白起了思粥之心,担者买米煮之,果腹而归。可惜其中无我。我还想喝一碗《红楼梦》中智通寺里那个龙钟老僧煮的粥。贾宝玉吃的碧粳粥,粥名吉美。
碧粳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香。旧时宫廷中多食用,在清代属贡品。其米汤可代母乳。乌进孝交租,有好米: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胭脂米少而精,据说其米粒椭圆柱形,暗红色,煮熟后色如胭脂、异香扑鼻,与白米混煮亦能染色传香。如此之好米,只合大观园中姐妹吃了才妥帖。每每看见红米,心里总漾出一份热情。白米是中年人,黑米是老年人,红米则是青年人。饭熟后,有人用梅红喜纸盖上,即变嫩红色,宴客相必可观。白米淘净后,以荷叶包好,放小锅,河水煮熟,是为荷香饭。
吃过很多品种的稻米。稻米的品种每每以地域区分,皖南稻米、苏北稻米、东北稻米……一粒晶莹的大米,一方风土人情。不同米粒,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气味。有米椭圆形,饱满充实,像关外大汉。有米狭长纤细如锥尖,像江南仕女。有米女儿家身子,骨子里却是须眉,口感肆意。
少时常去粮库。稻米装在麻布袋里,黄澄澄倾泻而下,如大水走泥,极壮观。稻米坚实而闪耀,像丰饶充沛的河流。
一粒米,一段成长的过程。一碗饭,一些生活的片段,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光。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一颗颗闪耀着琼浆色泽的稻米,让人心里踏实。
上好的大米煮熟了,剔透纤弱,淡淡清香。以物比,不是古玉,不是玛瑙,不是青铜器,不是碑帖,是老水晶。幼年时候,祖母总会拾起我掉落在饭桌的米饭粒。米如山大,不可浪费。菩萨眼里,粒米如山——须弥山。
汤粉记
早餐又吃了碗抱罗粉,依旧好滋味,微微有些辣,在舌尖萦绕不绝,大为畅快。初来海南,早餐食单见抱罗粉,不知所云,觉得稀奇。端上来一看,原来是汤粉,比米线略粗一些。
汤粉之好,好在家常。做法家常,调料家常,吃的心情也家常。各地均有好汤粉,长沙、成都、昆明、南宁、合肥……粉之高下,要诀在汤。我偏爱猪骨汤、鸡汤,小火熬制,再放两块腌肉提鲜。浇头不同,滋味满树繁花,浓郁清淡皆相宜。
抱罗粉浇头有红烧牛肉、酸菜,外加几根笋丁。粉线洁白柔软,入口颇有嚼劲,爽滑鲜香,汤料亦好,是微辣的红汤,得了厚味,又不失朴素。此粉以文昌抱罗镇所产者最为丰美,遂以地得名。文昌饮食吃过几次文昌鸡,肉质细软,皮脆骨酥,滑嫩异常。文昌鸡盛名天下,抱罗粉犹抱琵琶半遮面,藏在深闺人未识。
总疑心吴敬梓先生不喜欢粉,《儒林外史》中写过一场婚礼,光怪陆离。蘧公孙入赘鲁编修家,婚礼正日,全副执事,一班细乐,八对纱灯。排场豪华自不必说,一边流水般上菜,还特意请了戏班开始唱戏。唱完开场三出,戏班副末拿戏单来蘧公孙面前,请他点戏。忽听乒乓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滑脚掉了下来,正好落在管家捧上的烩燕窝碗里,热汤溅了副末一脸。老鼠掉进热汤,吃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来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这时,厨下靸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地唱,他就看昏了,忘乎所以,只道粉汤碗已经端完,把盘子向地下一掀,倒盘子里的汤脚,叮当一声响,把两碗粉汤打碎在地上。一时慌了神,急忙弯下腰去抓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抢食。人怒从心起,使尽平生气力,抬脚踢去,力用猛了,一只钉鞋脱飞丈把高,溜溜滚了来,落在左边第一席上,乒乓一声,把席上两盘点心打得稀烂。吃席的人吓了一跳,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
我吃过十几种汤粉,形态略有差别,味皆浓香,柔润爽滑,多吃而不腻,每日早晨食得热腾腾的一小碗,极受用。
海南粉之好,好在无食肉相。
石虚中即墨侯有美凤仪,管城子中书君无食肉相。
《左传》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未能远谋,或有远忧。
美食之好平添口腹之乐,不亦快哉,却也不去强求。我的心性,饭菜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
饮食供养众生,不该有三六九等。得尝美食固然是大福分,然好酣眠在美食之上,美睡比美食受用。人到中年,唯求好睡,青菜萝卜果腹、布衣暖身即可。最羡慕杨万里“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的心境。范成大“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也好。小女曾养蚕几十只,采桑喂养,不过月余即吐丝。蚕成茧的几天,每日渐变,最后身体透明,装了满满一肚子蚕丝,不独小女喜心翻到,我也觉得欣然。
云片糕
云片糕是岳西人家待客送礼必备之物。一杯茶,几块糕,外加瓜子、花生、麻球、霜果、桃酥、苹果、橘子各色点心水果,堆满桌盒小格,名曰“糕果茶”。宾主晏晏,吃喝闲话,笑意中多少祝福多少喜庆。俗世的欢乐虽无浩大,一饭一粥一茶一酒自有须弥。
故家春节的糕果茶,最中意麻球、霜果、云片糕三样。
麻球通体金黄,如汤圆,象征团团圆圆。霜果形近花生,外衣均匀地裹一层白砂糖,代表甜甜蜜蜜。云片糕白柔像云片,是茶点里的点睛之笔,春节迎来送往,所谓糕来糕去,寓意高来高去、大吉大利。芝麻云片糕表达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喜庆。走亲访友,取个彩头,总要带一方云片糕,祥云片片,祈福生活步步高升、日日高升。
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云片糕,县城衙前食品厂所产。“衙前”二字有旧味,实则老县衙屋舍早已湮灭无一丝痕迹了。雁过留声,县城的河也还称衙前河。往日常常从衙前河边走过,当年景色与现今近似,只是滩上野草少了,河里依旧有鱼虾嬉戏悠游,起风的时候,山峰和柳影波互相辉映荡漾,是安乐太平的嘉祥景象。
旧时的衙门早已湮灭,衙前食品厂也不在了,做糕的手艺却一代代传了下来。
云片糕多用玫红或者桃红的纸包成长条,分大小两种,块头不同,做法一样——先将糯米炒熟,熟透且保白,然后磨粉,在阴凉地方通风陈放数月最好,这样制出糕来格外松软爽口,黏而不硬。做糕时,糯米粉中加适量的白砂糖,拌入油,掺上葡萄干、瓜子、丁香、金桂、青梅、松子、核桃、红绿丝之类拌匀,食材不一,滋味也略略有别。糕坯压模成形,连同糕模小火炖制,然后冷却分条,由切机或者切片师傅执锋利的大方刀,刀刀见底,切成叶片,薄如书页,色如霜雪。还有人以糖果、核桃、芝麻等嵌出“百年好合”“福寿双全”“恭喜发财”等吉语,用作结婚、寿辰、乔迁、升职的喜庆礼品。
北方点心历史久远,还有唐宋遗制,南方点心年头稍微近一些。旧时糖果铺招牌上常见两句话,北方号称“官礼茶食”,南方说是“嘉湖细点”。云片糕大约例外,非一方独有,不仅是“官礼茶食”,也属“嘉湖细点”,堪称大众闲食名品,南北并无二致。
明清两代云片糕即为南派糕点中的佳作,屡为贡品。皇家如此,民间也如此。《儒林外史》中说成化末年正月初八日,山东汶上县薛家集人议闹龙灯之事,观音庵和尚捧出茶盘,即有云片糕、红枣和一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斟上茶来,送与众位吃。
云片糕绵绵软软凉凉的,有一股静气,洁白里透几抹红、几点绿,如胭脂翠玉,一片一片像宣纸册页,美色风雅如斯。揭开包裹的红纸,方方正正的糕片清香扑鼻,令人心生空灵又无限遐想。如今的云片糕多为长糕,层层叠叠无有穷尽至地老天荒,味道是坦荡如砥的清甜,且有回甘,坠入俗世的云,凝为舌尖的无限缱绻。
上品云片糕韧性颇好,薄薄的,曲卷自如,不断不裂,滋润细腻似凝脂,明火可燃。它的口感,一是香甜,二为绵软,捻起来抿抿,像棉花糖一样,慢慢融化浸湿唇齿,留下一股糯香久久不去。
云片糕久放易硬。明清时候的笑话,某人夜深买点心,茶食店中早已安睡,敲门甚急,店家大怒,拿出一枚点心掷于柜上,铿然有声。买者怒问何物,店里又掷出鸡蛋糕一枚,正中其额,皮破血流,不由上前詈骂。两相不可开交之际,店旁邻人劝买者别再纠缠了,若是店里人将云片糕抛将出来,定如飞刀乱舞,足以坏人性命。
张爱玲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说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长大的岁月里,一片片糕点缀的少年时代渐渐远去,我竟连吃糕的梦也没有做过。
云片糕因颜色洁白而得名,有别名“雪片糕”“如意大糕”。岳西人又称其茯苓糕,一则形状为茯苓薄片,二则糕里掺有茯苓粉。有一年春节,夜里回家,路旁有人摊放了茯苓,富贵如银,一地清凉的药香气,让人难忘。
老家切茯苓的人,一刀又一刀切下来,片片翻卷。多年没见切茯苓的人,回乡偶遇,垂垂老矣,须发皆白飘起霜雪。只剩切茯苓的场景留存于心。
麻切
民间传说,鼠多为患,正月里要把它嫁出去,以保来年五谷丰收。家家户户备好芝麻糖,制作老鼠成亲的喜糖。乡下称芝麻糖为麻切,邻人每年自制一些,将黑芝麻炒熟,放入熬好的糖浆里,快速拌匀,压紧稍微放凉,趁热切块,凉了就切不动了,切得薄薄的,吃起来焦香脆甜。
见过不少“老鼠成亲”年画,一团团喜气,傧相、宾客、执事、新郎、新妇,无不喜笑颜开,尖嘴削腮一脸狡猾,又有喜事的爽利。一鼠敲锣打鼓,一鼠吹笙奏乐,还有两鼠高执回避、肃静的牌子。
老鼠并不怕人,胆大些的在人裤管脚边嗅来嗅去,疑心它在闻人肉的味道。老屋灯光之外,更是鼠世界,吱吱乱叫,在楼阁上喧嚣一片,飘忽地翻墙过瓦,偶尔还倒悬过椽子,体态轩昂。等人寻机击打时,它却一个闪身遁入黑暗里了。
童年时真以为麻切是老鼠嫁女之用,总觉得这样好吃的点心,不能落入鼠口,不论好歹,先吃了一饱。
不独我一个,更有人在老鼠成亲之夜不肯轻易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然而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在办喜事。直到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