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创造性转化

作者: 周聪

自从2018年散文集《中国文章》出版后,在五年左右的时间里,胡竹峰相继出版了《击缶歌》《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南游记》五部散文集,其创作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正如韩少功在《中国文章》的《序》中所言:“竹峰这本书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勇敢尝试,一种重建中国文章之审美传统的可贵立言。”胡竹峰的近期散文创作与中国文章传统和艺术传统紧密相连,不论是对古典名篇的重写,还是以碑帖、字画、地方戏为题材的历史书写,他都试图接续起中国文章的传统,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找到一种创造性转化的文学路径。

胡竹峰在《黑老虎集:中国的碑帖之美》的《楔子:读碑帖》中说:“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是我文章师承之一。竹简碑帖书画,也是我的文章师承之一。”由此可见,胡竹峰的“嗜古”由来已久。他喜欢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于是便写了《雪天的书》《雪下了一夜》;他喜欢古代的游记,于是便重写《岳阳楼记》《桃花源记》《游褒禅山记》《永州八记》《小石潭记》《沧浪亭记》等古代名篇;他把在海南岛写的一本游记散文命名为《南游记》,以示对《西游记》的崇高敬意。与时下流行的历史散文写作不同,胡竹峰的写作并非聚焦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重要的历史时间节点,诗词歌赋或历史材料只是他写作的基石,他并非试图重返历史现场,将叙述落到细节和实处,相反,他重在赓续一种“文气”。倘若说众多的大散文写作是从历史的细节中寻找真实的话,那么胡竹峰的落脚点则是在“虚”,他是在用笔墨建构一种“精致典雅,清新朴拙,格调隐逸”的虚境。

词语是一篇文章最小的组成单元,选择何种词语以及构词方式,是由写作者的语言风格和审美趣味决定的。词语的搭配及其排列组合方式,可直观地呈现出文本的风格特点。从写作的技法层面上来看,胡竹峰在词语的文言化运用、诗赋中的比兴传统,以及意境的营造等方面下功夫很深。选择那些具有古典意味和文言色彩的词语,在半文半白的话语中确立自己的话语规则,是胡竹峰深谙的“词道”。在对词语的组合与改造上,胡竹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陌生化效果,具体说来,胡竹峰喜欢用四字的短语:展颜一粲(《云深》),入目清幽、灿若云霞(《桃蝶雎鸠及其他》),昱耀心田、美意延年(《日喜》),月色昭昭(《对月》),沁色深厚(《怀古》),犹自熨帖(《古环》),吹面怡然(《寻味篇》),车行缓缓(《在龙山》)……如果我们细细品味,不难发现这些词语文言化色彩浓厚,“延年”让“美意”存续的时间得以拓展,用“昭昭”来形容“月色”,用“怡然”来修辞“吹面”,“熨帖”是在“犹自”的状态下发生,彼此间的连接和组合让人耳目一新,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上述列举的词语虽不是现代汉语中的常用词,但在胡竹峰的笔下没有违和感,古意盎然,与文章所力图呈现的古典气质十分吻合。

胡竹峰非常注重形式感,体现在从单个的词过渡到词语的罗列上。词语按照一定的规则和秩序进行陈列,形成一个词语的矩阵,在形式上既整齐肃穆,又体现出文章内在的节奏和律动。我们不妨看看下面的例子:

非怪古代许多美酒以“春”命名,富水春、若下春、土窑春、石冻春、竹叶春、梨花春、罗浮春、翁头春、曲米春、蓬莱春等。(《地气》)

杏花、梨花、茶花、兰花、樱花、琼花、桃花,花花世界。桃花盛开时,乡野春色最好,元气淋漓喜气淋漓,元气喜气是地气、水气、山气,更是勃勃生气。(《桃蝶雎鸠及其他》)

与“春”有关美酒名字的罗列,重在解释美酒名称之多,是对相关历史知识的陈述。各种花的名称的罗列,呈现出花的摇曳多姿和品种繁多。词语的列举是为了行文的需要,从形式上来看,无疑增添了丰富性与层次感。

再来看词语的衍生。围绕一个关键性的词语,由此衍生出与之相关联的一串词语,共同构成了对关键词的补充,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其背后深层的逻辑,就在于语言习惯,它是由写作者的思维方式决定的,换种角度来说,关联性的发散思维,成为胡竹峰遣词造句的一种手段。例如:

颜色上我也喜欢淡,淡红、淡蓝、淡灰、淡紫、淡青……(《寻味篇》)

大概是心境吧,冬日深山流水,淡然之外,总有点凄凉、凄清、凄楚。(《地气》)

有月亮的夜晚,桥影、月影、人影、树影连同水的光影,是极美的景致。(《惜字亭下》)

词语的衍生本质上是一次想象力的放飞,从“淡”一字联想到“淡红、淡紫、淡灰、淡紫、淡青”等,拓宽了词语的边界,也使得原本抽象的字具备了形象化的表达。同样,“凄清、凄楚”置于“凄凉”之后,同义复用,增添了“凄凉”的程度。而“月影”“人影”“树影”“光影”紧跟“桥影”,则使月夜之下以桥为中心的画面得以全方位呈现,桥在月下,人和树、水,都在彼此的映照中确立自身的位置。

同样,这样的例子可以在《雪下了一夜》中得以佐证,例如,在《滕王阁序》中:“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飞鸟,多古刹,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绿色,多好颜色,多古旧风味,多人间烟火,果然昌大昌盛。”八个“多”字与“昌”字形成呼应,道尽南昌的盛大和昌盛。在《岳阳楼记》中:“古旧里,三两个女子出入,一两个小儿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气,文气,兵气,剑气,豪气,神气,傲气,寒气、颓气,闷气……顿时气象万千。”数个“气”字的罗列,渲染出气象的纷纭与繁复。《游褒禅山记》中:“石为山河之骨,虽无语,却有神,其神在坚,坚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寥寥数语,将石之品格刻画得淋漓尽致。从以上的例子不难看出,胡竹峰创作散文时有意大量吸取了古典诗赋传统的铺陈和比兴传统,从而呈现出一种文白交杂的语言风格。

除用词讲究,胡竹峰还喜欢“造境”,意境是中国诗赋传统中的核心概念,胡竹峰深谙其道。在《惜字亭下》的《前言》中,胡竹峰写道:

依稀记得当年亭边农户,门庭清幽,草木扶疏,夏天格外青葱翠绿。屋旁开辟有菜地,种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绕上毛桃树,不知不觉爬到枝头蔓延过树顶,无风也微微晃动。有人在门前汲水、灌溉、浆洗衣物,几百年来上上下下,青石板台阶被脚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牵牛过桥,一身夕照,像诗像词像曲又像画。

上述段落可以说是典型的“胡竹峰体”,从句子的形式上来看,“门庭清幽”“草木扶疏”置于句子中间,错落有致,而菜地里种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词语的罗列也是其惯用的手法。在意境的营造上,这段话再现了菜园植物图、盥洗图、夕阳牧牛图等颇有农耕气息的生活场景。在胡竹峰的笔下,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亲密的,植物的茂密生长就足以说明一切。人在劳动中确立了自身存在的意义,汲水、灌溉、浆洗衣物……农事生产让人们的“手”闲不下来,劳动给了人们生存的基础。不可否认,这是一幅幅颇具古典生活气息的农事图,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典形态的农耕文化对于胡竹峰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它所建构的一种缓慢的、封闭的、自主的生产和生活空间,恰好是中国文人寄情山水、排遣心中苦闷的精神乌托邦。

从叙事形态上看,胡竹峰的文字呈现出三种主要的特征:以中国古典诗词歌赋、文献等显性材料建构的知识型叙事,以自身童年经历为基础的回忆性叙事,记录当下生活的日常化叙事。知识型叙事重在爬梳古人的代表性著作,再现他人的人生轨迹和生命体验。回忆性叙事旨在追忆自身儿时记忆,“我”的参与是其重要特点,它与知识型叙事的重要区别在于,“我”不再是观察者,参与感是其重要的表征。日常化的叙事特点在于日常生活进入文本,“我”当下的见闻,成为文本的组成部分,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我”的在场,保持自身与时代、当下生活的血肉联系,与知识型叙事遥远的历史经验、回忆性叙事拉开的时间距离感不同,日常生活叙事是站在当下来捕捉生活的。当然,这三种叙事并非是割裂开的,具体到某一篇作品中,知识型叙事也许是先导,它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抛砖引玉,随着叙述的展开,回忆性的叙事作为补充,日常化的叙事偶尔也显现出来,三者是一种融合共生的关系,它们共同呈现出胡竹峰的散文文本特征。

倘若我们考察胡竹峰的创作实践,或者说寻找他与中国传统的关联所在的话,我们不难发现:以古典诗词名篇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雪下了一夜》中;以古代碑帖、书画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中;以地方戏曲、民间曲艺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击缶歌》中;这三本集子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出胡竹峰对中国文化的文章传统和艺术传统的继承。不可否认,胡竹峰的知识构成决定了其知识型叙事的特点与方式,其知识型叙事主要集中体现在《雪下了一夜》《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击缶歌》的创作上。

先来看胡竹峰对诗词歌赋、小品文等为代表的古典文学作品的运用,这是其写作的根基所在,诗词歌赋、文献史料是前人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它的源头指向是传统,如何继承和利用这些流传下来的遗产,是每个写作者绕不开的命题。当然,胡竹峰“少小读先秦诸子魏晋文章,读唐诗宋词元明清小说,感受无多。涉世渐深,慢慢体会到古人笔力,懂得文脉一代代传承,所谓千古一道,千古一心”,其对于传统文化的研习和感悟是随着眼界和生活经验的丰富而逐渐加深的。以他那篇可以视作创作宣言的文章《中国文章》为例,我们不难发现他对古代文学经典的推崇:《老子》《庄子》《韩非子》《史记》《战国策》《左传》《论语》《墨子》《七发》《赤壁赋》《湖心亭看雪》……这些名篇是胡竹峰阐述的对象,也是他进行文学生产的材料,他在阐述的过程中确立了自身的文学风格。比如: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胡竹峰对中国文章的品评借鉴了绘画中的色彩元素,以墨的无色来对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庄子、韩非子等的文章进行风格区分,既生动形象,又把握到了各自的精髓所在,实属难得。具体到文学实践,《雪下了一夜》可以说是胡竹峰向传统致敬的作品,他重写了文学史上占据重要位置的名篇《逍遥游》《秋水》《风赋》《登楼赋》《桃花源记》《小园赋》《枯树赋》《自叙帖》《滕王阁序》《永州八记》《小石潭记》《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沧浪亭记》《游褒禅山记》《湖心亭看雪》《雪赋》《藕与莼菜》《故乡的野菜》《竹林的故事》《一觉》《荷塘月色》《故都的秋》《昆明的雨》二十四种,在每篇文章的开篇都引用了一段原著的文字,这段文字是其创作的起点。从体例上来看,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形成了某种呼应。与《雪下了一夜》相似,《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分为“内篇”“外篇”“别册”,其“内篇”的首篇名为《北冥鱼》,分明借鉴了《庄子》一书的体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向《庄子》致敬之作。

《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是以中国古代名帖为抓手,来重返古代艺术传统的尝试。王羲之的《兰亭序》《快雨时晴帖》、张飞的《立马铭》、陆机的《平复帖》、王珣的《伯远帖》、魏碑中的《张猛龙碑》、米芾的《蜀素帖》、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显然,胡竹峰并非志在对历史上这些名帖名碑的艺术特点进行准确中肯的阐述,他是以这些为名帖名碑为材料,生产出属于自己的文本。同样的道理,《击缶歌》中的青阳腔、拉魂腔、黄梅戏、花鼓戏、庐剧、平安戏……也是其进行文本生产的素材,或者说,文学作品、碑帖等艺术作品、地方戏等民间曲艺作品,都是胡竹峰进行再度生产的材料,胡竹峰了解了它们的特性,将它们按照一定的秩序和规则进行重置,并注入自身的生活体验,生产出一种融合了知识、回忆、当下生活于一体的文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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