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警长

作者: 但及

1

中介是个小老头,一撮山羊胡子,说嘉兴土话。点开电脑,他快速地找出一张表来。

“快过年了,找人有点难。不过你看一下这个。60多岁,就住在附近,此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照片里的女性看起来略显年轻,穿件米色羽绒服,白净,双眼皮,嘴角在微笑。

“她不差钱。主要是闲空,才出来做点事。”说完中介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那个叫林素芳的女人出现了。与照片上差不多,模样端正,大方,看上去有些瘦小。“三顿饭,外加洗洗衣服,再把卫生搞一下,估计需要三个月。”林素芳说没问题。

我们谈了价格,还签了合同。“我爸独居,住放鹤洲小区底楼,有院子,前面还有个小公园。前几天小腿骨折了,上了石膏。”

“哦,那要小心的。要拄拐的。”她喃喃自语。

下午,她来了。我爸坐在窗口,抽着烟,我去掐,他不让。他板着脸,很不高兴。“这么一点小伤请什么家政?让她回去。回去!”他居然这样说。林素芳面有难色,有点儿尴尬,不过没生气。“回去!我不需要。我是老公安,这点伤算什么?”他倔的时候像头牛。

我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就这德行,心直口快,其实心地善良。”我送了条真丝围巾给她,黑底加黄色小碎花,是我在苏州拙政园买的。我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你太客气了。”她推辞着,脸也红了,神情像个孩子。

“过些天就好。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给她留了手机号。

“如果你不满意,随时辞退我。”她悄悄这样说。

傍晚,暮色朦胧,我去我爸那里。院里一缕灯光斜着折射出来,我在围栏处踮脚偷看,看到她在厨房的剪影,估计在洗碗和刷锅。我插进钥匙,开了门,她的一张笑脸迎了出来。我爸坐在躺椅里,报纸齐眉,摇着,看到我也不吱声。我贴过去,闻着我爸耳边的烟味,问他如何,他白了我一眼。“能怎么样?拉郎配,还能怎么样?”

收拾完,林素芳提个格子小包,在门口向我们挥手。她回家了。

“你啊你,浪费钱不说,来个外人,我浑身不自在。”他一声长叹。

“这是什么话?”

“就是不自在。连放屁也不敢出声。”

我噗地笑出声,这应该是大实话。

我想睡在我爸那里,照料他晚上起居。他硬是不肯,于是我把白色的塑料便壶搁在他床头。“上下床注意点,不要再滑倒了。”

“哎呀,你呀你。你看我,走起路还像飞一样。”他拄着拐,来回地走,顽皮得像孩童。

我住城北的嘉州美都,离放鹤洲有五公里。自从嫁给医生赵言兵后,我一直住在那儿。

2

“菜烧得可以吗?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可以吧,挺好的,她的菜不错,杭帮菜。”他的声音发黏,电话里支支吾吾。没怎么抗议,也算默认吧,我心里也就把这个事给放下了。年底,公司事杂,财务又在审计,事情扎堆儿了。到了次日下班,天下起小雨,一波波地飘在空中,我才赶过去。一进门,我以为走错了。眼前呈现的是一幅完全不同的面貌,家里变样了。

一切井井有条,原先桌上堆满东西,现在一一归位。门口有一堆鞋,竟神奇地消失了。客厅里,以前是纸箱、酒瓶和各种礼盒的世界,现在也一并消失。“哇,怎么成这样了?”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了。

“就是那个林素芳,她嫌没事,就在这里整理,还真整理出了模样。”我爸这样说,也像在批评自己。自从我妈故去后,我爸就开始自我放逐,家里乱成一片,东西像小山,东一堆西一堆。我也懒,每次都是草草收拾,现在改天换地了,我还有些不适应。

“还说不要人家来,人家一来就变样了。她人呢?”我问。

“刚走。”我爸说。

后来,我爸的腿一天比一天好。一个月后,拆了石膏,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对他说:“让林阿姨回去吧?你的腿差不多了。”

“回去?现在就回去吗?不行,不行,我的腿还嫩,不能多动。”他的口风变了。

“这怎么行呢?我只签了一个月。”

“你这人真是,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一百天是好不了的。”他抬起眼,有点茫然。“不行,我跟她谈,让她留下来。”

我笑出声来。“不用你谈,故意说说的,我跟她签了三个月,还有两个月呢。”

“死丫头,作弄人……”他白了我一眼。

冬至日,下雪了。雪如飞花一般,一团团地砸向房屋和行人。因为路上湿滑,傍晚我没去我爸那里。回嘉州美都后,我打开空调,推开窗,用手机拍雪花翻滚的视频。这时我弟来电话,铃声搅了我的拍摄。他是长途车司机,拉油,拉危化品,常年奔波。“姐,你有没有发现,有点不对?”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今天去咱爸那儿,感觉怪怪的。说不出来,就是不对,这两个人不是一般的情形。我好像看出来了。”

“在谈恋爱?”我追问。

“有点暧昧。我一进去就嗅到了,平时不是这样的。他还吹牛,吹他当大队长时的那点破事。”我爸以前是嘉兴郊区的刑侦大队长,他动作迅捷,作风刚猛,外号白猫警长。市局的王胜利是英模,人称黑猫警长。我爸就是第二只猫,一黑一白,曾称雄嘉兴。我爸的事迹挺多,他曾经在街头当场制服一名逃犯,逃犯用刀刺伤了他的腿;他也曾经蹲伏四天四夜,最后一枪击毙那个藏在深山里的杀人犯;他还曾从一个遗弃的粪池里找出线索,破获了一桩轰动一时的杀人抛尸案……此刻,我想象他说话的模样,声音洪亮,眼里放光。

这事我也有预感,但真的发生我还是有些惊讶。放下电话后,我还是直奔放鹤洲。雪渐停了,地上白茫茫的,在夜里也耀眼。快九点了,小区很安静,行道树上披着一层雪,还时不时跌落下来。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电视声。我有钥匙,就直接开门进去了。一进去,两个人闯入视野,我爸和林素芳坐在沙发上。林素芳在整理头发,极不自然,我爸则干咳着。“这么晚了还来干吗?”我爸问。

“林阿姨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我反问道。

“我回去了,你爸来电话说不舒服,我去药店配了点药。这不,给他送来。”她指了指,的确,茶几上有两个崭新的盒子。

情况估计是如此,关键是两个人在一张沙发上,听到声音又匆匆分开。我的眼像探照灯,光束直直地逼过去。他俩都躲着我的目光。她的脸又红了,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我爸则不停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舒服跟我说,何必让林阿姨这么晚还跑一趟,天下雪,路上又滑。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的话不客气,有一半是冲着林素芳去的。

“没事,没事,我住得近。这不算什么。”她低着头说。

场面有些尴尬,且不协调。

“那我走了。”她拿起沙发上我送她的围巾,绕在脖子上,朝门口走去。

3

“姐,这事儿真的不好。你猜怎么着?两人居然手拉手了,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我弟有时白天不出车,居然去跟踪他俩了。他目睹了雪后两人在前面小公园散步这一幕。

这消息让我心烦意乱。现在看来真有麻烦了。签合同时我没打听,现在一问,林素芳也是独居,前几年老伴走了。两个孤寡老人惺惺相惜,谈上了。一想到手拉手,我就浑身不舒服。“再婚是不可能的。”我把我的态度亮了出来。

“那当然。”我弟也说。

“他是发昏了。”

“岂止是发昏。我看那女的就不是好东西。”

我赶到中介处。山羊胡子跷着脚,低着头,在玩游戏。“合同在这里,违约的是你。”

“违约就违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付违约金。”

山羊胡子收起手机,抹了下鼻孔,就给林素芳打电话。我以为对方会有反应,结果那边一片淡然。“好的,没事,我明天就不来了。”她的爽快出乎我意料,也没提违约金的事。

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了结了。过了三天,跟踪者又传来消息。“姐,不好,还在来往。那个姓林的每天过来,烧菜,晒衣服。跟以前一模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肯定是我爸让她留下的,他们有密谋。

“爸,怎么回事?”在追过去的电话里,我的语气极差。

“是这样的,小林说可怜我,要来帮忙。她不收费用。她是为人民服务。”

我哭笑不得,想发火,但又无处可发。

“为人民服务?亏你想得出,你们这样交往不正常。”

“有什么不正常?她助人为乐,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

“不知她安了什么心?”

“胡扯,真是胡扯。我算是看清了,她比你们好。你们装模作样,其实一点用也没有。她才是真正关心我,我清楚得很。”

他居然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我怀疑我弟,我弟有时候说话不靠谱,什么都说。我弟就跟我说,爸肯定塞钱给那女人,他怀疑那女人是骗子,就是来骗我爸的钱的。这些话我当然不会跟我爸说,但我弟就难说了,他会直截了当,和盘托出。他会说,骗子骗子骗子。

“我们正常交往,噢,不,是两个退休老人正常的交往,这样的权利你总不会剥夺吧?”我闻到了话里的硝烟味。

“那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反问。

“这不好说,这事怎么说呢……你这样问我,让我很惊讶,真的,你是我女儿,不应该问你爸这样的问题。再说,真的谈恋爱也是可以的,法律没有禁止一个70岁的人谈恋爱的。”电话里开始厮杀,弥漫一股陌生的气息。我从没与我爸这样说过话,我知道过分了,但此刻我必须狠下心来。必须。

“爸,你要为我们死去的妈妈想一想。”

“别搬出你妈。我是老了,可没糊涂。我的事情我会处理。”

“这也是家里的事,家里事就要商量。你商量了吗?”

“你说我在谈恋爱,真是天晓得,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再说,我真要谈恋爱,还要你们批准吗?我这样一个大活人,还要你们管头管脚吗?你们问问,你,还有你弟弟,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他话还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只有一连串的嘟嘟声还在我耳边回响。

4

临近年关,电视里传来坏消息,武汉因疫情封城了。

这真让我们无比惊讶,报纸、电视到手机谈的都是疫情,铺天盖地,蜂拥而来。昨天疫情还远远的,突然地,就迫在眉睫了。春节的气氛全被这些包围。我家有点怪,支离破碎的。我和赵言兵婚后常吵架,他是儿科医生,有时细得像女人。前些时候他一怒搬了出去,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我弟呢,两年前就离婚了。就是说,我们仨都成了独居。疫情一来,我决定搬来放鹤洲住,一是照顾我爸,烧个饭做个菜,另一个也是为了对付那个林素芳。我要像竹竿一样横插进来,看两人怎么发展。我推演了一遍,我爸的事不能硬来,得讲究些技巧,得一点点把他们分开。

听说我要住进来,我爸态度生硬。“我还没老到需要照料的地步。再说,一个人生活惯了,多一个人,会不自在。”他抽着烟,态度蛮横。

“不行,疫情来了,生活得变。弟弟也过来。现在在外面吃饭不安全,我们仨人一起吃。”

我的口气坚决,不容反驳。

我爸当然反对,我弟则站在我一边。讨价还价后,变成仨人吃饭没问题,但晚上我们必须回自己的住处。就这样,协议勉强达成,但我爸明显不爽。看到他不爽,我和我弟的内心却滋润起来。“看他还能耍什么诡计。”我弟这样说。

疫情在持续,市区每天有新增确诊病例。人心惶惶,街头拉起了宣传横幅,还不时有喇叭车巡回宣讲。放鹤洲小区也管控了,进出要有通行证。我和我弟都去办了通行证。但每次去我爸那里,看到的都是一张僵硬的脸,没有表情。腿恢复得不错,可他还一跛一跛,摇晃出夸张的大幅度。我明白那是故意的,他是在无声抗议,也在表达对我们的不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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