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的诗
作者: 哨兵夜读《杜甫传》笔记,给先发
1.长安城东西长9721米,南北
宽8612.7米,和我出生的小城
差不多。这些年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就想在20万人群里找到
杜甫。但我只遭遇这些:酒鬼
赌徒和丧魂落魄者,还有白鳍豚
丹顶鹤与未知名的湖怪,以及
一个本名王少兵笔名叫哨兵的诗人
2.公元767年三月于奉节老城
受赠公田四十亩。种柑。雇仆人阿段
信行、伯夷和辛秀,施肥
剪枝、除虫和采撷。雇女仆阿稽
照看人间烟火。与杜甫
差不多年纪,我还无力聘请保姆钟点工
打理日常生活。公元2023年夏
我总算明白贫穷是诗的天敌
苦难是诗的宿命
3.安史之乱前后大唐人口从5400万
减至1800万,减少三分之二。癸卯
暮春,为躲避第三波新冠
我只能向古人学习,上茶坛岛
绝世。直到遇见那一只北飞的东方白鹳
我都在推算这道关于诗的
数学题:此鸟在这个星球两座大洋间往返
才能与我相聚,此星球人口70亿
幸存23.4亿人,才能诞生一个
杜甫。老天爷——找到诗与瘟疫
战乱和死亡间的答案,我唯有祝福
祝东方白鹳一路顺风,
祝你平安,祝你幸福,不再写诗
日常诗
无须赞美白鹭,围着湿地越冬
却让洪湖免遭冰冻。而大鱼已掠食
小银鲫,鳊鱼吃虾,虾吃泥巴。唯有死
才能生,一代传一代。连幼獾
趁着天黑也摸进滩涂,刨抢甲鱼蛋或小龟
做晚餐或盛宴,许多与我同在的
都已失去生命。但这首诗并不为抒情
仅仅为一只芦苇莺叙事。今年
暮春,杜鹃在苇荡产蛋
两枚,却被那只迷途的芦苇莺
孵化,忘了迁徙,却化身母亲,或
祖母。但这首诗不献给这些大词:爱
柔情和慈祥,仅仅献给杜鹃
与芦苇莺细小的争吵。为争抢抚养权
有鸟儿已冒死留在洪湖和那个世界
钟
清水堡庙前空地上倒悬一口
功德钟,飘在空中
却像一个阿拉伯数字
0。0是无
也为空。循着锈渍
残片和遗迹,辨识每一个汉字
就是对着空无,赞颂人类的美德
和善。而雨过清水堡
风打洪湖,总能敲击这尊青铜
整日战栗和啜泣。这种声音超越抒情
和浪漫,直抵悲怆和本真。如女子
诀世,遁入钟内
吟唱失传的楚剧和花鼓戏:相公啊
我的春梦早已成空,惊梦是无
洪湖简史
洪水退后,湖滩上总散落贝壳
竹片和碎瓷。外出念书
见日月更替,闻龙船调和三棒鼓
才知那是楚简
秦砖汉瓦和元白青花
芦苇倾国
荷花倾城
世界坍塌
幸存草木
与我与诗
空气论
河水整日都在入江口喧闹不停
那是洪湖和长江在荒野日常交谈
是自然在发声。一旦这种声音
高过对岸陌生人的呼唤和倦鸟与
幼兽的嬉戏,也淹没江船汽笛
和渔舟的轰鸣,我就会爱上流水
远胜于爱别的语言和声音。等到黄昏
红鲤和银鲫为了活着,结伴逆水
跳跃,反对自身,我还会爱
这个世界。我爱
那些底栖生物,在黑夜
以命相搏,只为换回一口空气
彩陶
湖北石家河镇发掘坑道刚刚出土
一块彩陶,二道蓝颜色直线
上缀三个黑色圆点。图案
与同行女伴的这件海魂衫
一模一样,就像是那个考古队员
刚刚描上去的。对世界的认知
对美的感受,人类并没有丝毫长进
白白浪费了七千年,甚至更久的光阴
暴雨
暴雨把我们困在城郊码头,手机短信
一直都在推送自然灾害红色预警:大风10级
雨量300毫米。气象如此糟糕
没有谁能穿越洪湖,也没有谁愿意舍命
陪我们一程。我们本该
向西,奔县界处赶赴最后一群黑鹳
北飞的仪式。但暴雨把我们
困在城郊码头,手机短信
一直都在推送自然灾害红色预警:大风10级
雨量300毫米。等到湖水漫上脚踝
我们还坐在风雨里说热点新闻
和世界大事,也聊
读过的诗。但没有谁发现
若论困境,就算屈原
杜甫和苏轼还在,也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遥望六十
冬天总也不去。农历二月还有薄冰
压着屋后的苇荡,远远望去
分不清楚是晨雪和晚霜,也许
是风与湖水的共谋吧。但我能辨出
这件耐克棉服产自温州,商标上
绣有英文MADE IN CHINA。冬末
比我的旧工作台更杂乱,枯莲
立在窗外,早在初秋就把红白花瓣
烂在洪湖。古远清先生也没有扛过来
小荷才露尖尖角,先生与我探讨过荷花
莲蓬与藕的乱象。世界
再乱,只有这一张老榆木书桌
才能镇住。所以我的手指
一直在键盘上摸索植物
与词的亲属关系。父母在哪里呢?
在县人民医院隔离点忍受八十高龄的低热
和人间的疼。但我无能为力
只能读一些我愿意读的书。《楚辞》
还是《通往奴役之路》呢?读吧
所有我爱的人啊,我想屈原
和哈耶克也应该爱我。我打坐
双手团胸,如中国古代高僧
入定。肉身成道
就能忘记这个上午每一秒
都是最好的时光,是暮年气象
而非花甲和归宿。湖中螃蟹
在清水堡独居,亦如我
只自啄腹中蟹黄度日,不再需要阳光
空气和水,和这个世界
打水漂
孩子们又聚在湖边打水漂
站在他们身后我看见古楚大地上
最古老的游戏,与世界一样
没玩出什么新花样。拿我的眼光打量
半个多世纪来不见长进。贝壳和瓦块
划水而过,像雏雁逆风
练习飞翔,拐进那片蒿草前
却随晚觅的潜鸟扎入水里,犹如古楚
那一场沉湖。所以这个黄昏孩子们
又聚在湖边打水漂,其实是我在出席
自己的葬礼。被压扁的碎片在湖面跳跃
旋转和战栗,那是孩子们在哀悼
我早已逝去的童真和年少光阴
天黑后,所有被压扁的碎片
贝壳和瓦块,在洪湖
浪掷,也没能替我在黑暗里
换回有用之物。无所谓的
我也掏空整条堤岸和村庄的根基
打水漂,却从来没有在洪湖
重修那一座塌了的楚宫
葬鱼词
我从来不知道鱼群为什么会结伴
死在岸上。湿地工作笔记上说洪湖
一直在变糟。现在世界好了吗
当鱼群再次跳出湖面,蜷在牛筋草丛
挣扎,或在马齿苋上痉挛,又或者
在沙地里战栗,对于洪湖
我和鱼儿看法相同,一半厌倦
另一半是恐惧。而死亡盛大
也易于清理,芦苇荡里的洼地
恰好是鱼群的安息处,苇秆
便于草书鱼儿的归宿:鲤鱼之坟
鲫鱼之坟和鲢鱼之墓,等等
并续上我的名字,如自掘坟墓
但我从来不知道鱼群为什么会结伴
死在岸上。而今晚我的诗歌笔记
在说,我早已为鱼儿暗许写碑之心
历数这个世界种种非人的生活
天鹅生活考
天鹅总会赶在第一场雪里飞抵
洪湖,又趁着最后一缕春光
离去。多年来
这种候鸟生活早已裹挟
天鹅,迁徙
越冬,一直都有天鹅
抛尸风中,却乐此不疲。如使命
也似宿命。而天鹅远自贝加尔湖
澳洲或阿拉斯加,越过北冰洋
太平洋和喜马拉雅,比我
更懂这个星球和世界。多年来
我知道天鹅来到这片无人区
在东港子村与阳柴湖村的交界处
一半出自天性,一半在教育我
如何舍生取义
缺席论,寄臧棣
为翻过排水闸重新入江,洪湖
已竭尽所能。自云梦泽消逝
洪湖一直都很努力,在废墟上
保全自己,重建三种自然观
或简约,或单调,或澄明
就在那道导流暗渠里,水流
裹挟水流,泡沫追逐泡沫
泥沙推举泥沙,至入江口
洪湖已出走洪湖,世界
再次易手,集体勾兑
清澈与混沌。但没有水
反对水,没有泡沫怀疑泡沫
也无泥沙异议泥沙,更无洪湖
否定洪湖,所有水都崇低
心怀大海,信奉三重道德律
或盲从,或顺命,或苟同
为翻过排水闸重新入江
前一阵水流摔在压堤石上
碎成烟云,也无力阻止
后一道狂澜,从洪湖崩溃
但没有烟云不是水流的理想和未来
也没有水流不是烟云的现实和归宿
就在那十三孔铁闸底下,洪湖
一直在泄露天机。大地之上
每一滴水都死有余辜,但每一滴水
却都苟活于大海得以幸存
为翻过排水闸重新入江,洪湖
留不住洪湖,世界已从世界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