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的诗

作者: 墨白

时间之外

很久以前你睡成一种姿态

在来苏尔的药液里等待苏醒

很久以后的这个傍晚

我亲眼目睹你曾经拥有的忧伤

所有生命最终将在时间之外沉默

就像喧闹的城外石岩构成的山梁

黄昏我从你的睡态里读出焦虑

你滔滔不绝地和我讨论长生不老的秘方

我有限的经历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只好默默地注视着你失望的表情

这沉默绝不是沉默,我心里清楚

那是我眼里生长了不可医治的云翳

母亲

母亲,我曾经无数次想为您写下思念

如同我注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那条我时常走过的生长着高大悬铃木的街道

那把在秋雨里我打开撑在头顶的折叠伞

那件我工作时着身的洗去血迹的白色手术衣

还有不同面孔的男人给过我的耻辱与爱

母亲,可当我坐在电脑前

却没有勇气敲击那些黑色的字母键

这是因为,我现实里的所有这一切

和记忆的童年离得那么遥远

您粘满面粉的手指划破我的梦境

您带着暮色的声音映红了我琐碎的天空

母亲,请您原谅,我真的无法

面对您种植在戈壁边缘结满果实的葡萄藤

还有您牵着奶牛走过蓝色油菜花地的身影

在黑夜我睁着眼睛聆听木卡姆的琴声

在黎明我趴在床头闻到了烤馕的香味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丑陋的现实无地自容

孩子

在雾水打湿窗外树叶的黎明

孩子,我谋划着你的未来

孩子,如果你是个女孩

我一定把你脑后的长发染成棕色

穿上母亲喜欢的阿德莱丝绸缝制的长裙

到大洋彼岸的某个城市去阅历

在冰雪融化的六月

我会带你到喀什噶尔的叶尔羌河畔

走过母亲在十六岁之前生活的地方

去那片母亲采过蘑菇的胡杨林

在你外婆的长眠之地,细细地阅读

风与沙在母亲心头刻下的祭文

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

我一定要你穿上母亲喜欢的白色西服

挺起胸膛目光炯炯穿过我睥视的人群

可是,所有的这一切却不能张扬,更不能

告诉你年轻的没有能力承担你出世的父亲

我只能一个人神色黯然地面对你这冲破禁忌的

生命

孩子,你的到来与离去,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谜

你因父母的爱而来,却没有诞生的权力

在忏悔的泪水里,我要同你去远方作一次旅行

孩子你看,痛苦的钳子已在母亲的身体里搅动

孩子,不要怪母亲的残忍,那是因为世间

所有的一切都蛮横地驱使你与母亲分离

沙粒在时间里聚集

在尘沙扑面的日子

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

推开你虚掩的房门

往日的海水很浓

织成无边的梦境

如同鱼群穿越海藻

磨砺使我的声音变得沙哑

语言的翅膀长出了苦涩的鳞

无数的沙粒在时间里聚集

在暗淡里长出无根的植物

我从不在别人的恩赐里呼吸

可是,你一声轻轻的叹息

就会让我在遥远的星辰引导下

在海水里种植玫瑰

让我的生活周围升起晨曦

雪花在夏日里飘落

我们和世界总是隔着一些东西

比如蓝色的窗帘和米黄色的房门

欲望在潮湿的空气里燃烧我们的肌体

我的子宫养育着你注入的生命

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些东西

不是你的懦弱就是你不敢担当的推脱

或者你妻子的仇恨与世俗的偏见

我雪花一样的未来,在夏日飘落

你和我

你的气息像阳光凿壁而来

当黑暗劫掠了我内心残存的希望

我寄存在墓穴里的身体被你的青春唤醒

你的抚摸让我已经死亡的爱情得以复活

在我们肉体哆哆嗦嗦的舞蹈里

我早已沙哑的嗓音试图恢复到原有的模样

种子飞翔的理由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我曾经梦想田野的风

带我到亮着星星的地方

而现实玩弄阴谋的手

使用一张生锈的锄头

把我埋进布满石块的沙坑

我无数次悔恨内心的软弱

也知道,没法让时间倒流

由于你,破灭的希望重新出现

你那双流动着青春活力的手臂

把我栽进这湿润而肥沃的泥土

酿制出让种子飞翔的理由

思念

你的目光消失之后,让我顿生愁肠

没有人知道我的沉默来自何方

思念像黄昏时盛开的月见草

在我生命的田野里洒满月光

你像一条凶猛的鳄鱼

晚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可你被风干的唾液

依然挂在我的唇边

没有人知道有一种植物叫思念

如果那鲜艳美丽的花朵

它毒素的牙齿触摸过你的身体

从此就在你眼睛里不停地生长

心脏

这颗心脏的标本就是我亲手制作的

多年前在光线暗淡的展室里,你

一边亲吻着我一边这样说,那一刻

你下颌上的胡须,刺疼了我粉红的樱桃

那颗红色的水晶一样的心脏

像手术刀切开没有麻醉的肌体

疼痛如冰川的絮语开遍了我的长裙

自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再没离开过

在我这终日生长着痛苦的安息所

我探知那件标本取自一位少妇

这使我的梦境手握器械到达过你的心脏

计划里我要把仇恨磨砺得闪闪发光

亲爱的,请你放心,在来年梅花盛开的季节

趁着无影灯明亮的光线,我一定要

打开你的胸口,取出你的一生

来布置我筹划已久的艺术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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