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虎将李忠(短篇小说)
作者: 马晓康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鸡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
——莫言《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1
李忠是我的好朋友。同学们管他叫打虎将。老师管他叫草鸡毛子。
草鸡毛子是骂人话,是山东方言里的伟大发明,它比人们口头的“国粹”不知要儒雅多少,也没有骗子、流氓、无赖、熊孩子这些名词的笨拙。草鸡毛子,既保留了骂人者的体面,又过足了嘴瘾,像吃了一块大肥肉,语言力度可以在调侃、讽刺和羞辱间自由切换,又兼具三者于一身,赋予对方无耻、懦弱以及不着调等多重含义,是鲁中人民日常谈话的常客。
我大声地告诉老师,李忠不是草鸡毛子!
2
李忠是我的一年级同学,学习成绩全年级倒数。我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偶尔还能考个语文全年级第一,班主任常夸我,说我的父母都是老师,老师的孩子就是聪明。可是,我和不少优秀生玩不到一起,我觉得他们都是一群草鸡毛子。那时当老师的大人们常常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教给别人题,你把别人教会了,你考试就考不过他了,三好学生奖状就没你的事儿了,不信你看武打片上那些被徒弟害死的师傅们,你要是有不会的,你可以问他们,要是他们愿意教你,他们再问你的时候你才教,要不就别管他,他考几分和你也没关系。相比之下,学习好的农村孩子就朴实得多,他们没那么多心眼儿,问啥说啥,他们如果问我我也会告诉他们,可我还是有点担心他们超过我,所以我就尽量少和他们来往。
我不担心李忠超过我,他不可能想要超过我,更不会问我题。我们有许多重大研究课题,比如扑克牌上的老K和老Q到底是不是夫妻?他们两口子怎么鼓捣出来的J?
李忠比我大半岁,苏联解体那天出生的。他还有四个弟弟,分别叫孝、礼、仪、信。对于忠孝礼仪信的出生,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不高兴的人说,一肚子滑出个忠孝礼仪信,太占村里指标了,这还怎么完成任务,怎么指导其他人的工作?高兴的人说,老李家行啊,一口气把别人好几年的活儿都捣鼓完了,气死那帮管闲事的屌熊。
李忠的母亲没有名字。大人小孩都叫她李二媳妇,有家教的孩子会叫她姨。在她们村,张三媳妇、王五媳妇一类的名称也很常见,镇子上赶大集的时候,买她们东西的人也这么叫。她们也不在乎,好像真有个名字也不如叫××媳妇管用。李忠家大人在集上卖猪肉,她妈也常去学校门口卖水果。
每逢镇上大集,忠孝礼仪信都跟着他妈到集上卖猪肉。他妈蹬着辆三轮车,车斗中间摆着几大扇猪肉和刀叉案板,李忠坐在中间最前面背靠着他妈,孝礼和仪信各坐一边。要是蹬不动了,五个小孩就得下车,自己走到集上。他们一家人的窝囊是出了名的,衣服永远和抹案板的布一个颜色,远远望去,仿佛五个浸了油的煤球。任谁也想不到,本镇最受欢迎,最光鲜亮丽的猪肉,出自这样黑不溜秋的家庭。
他妈认得我妈,我妈是镇上高中的教师,每次我妈去割肉,他妈都能给便宜不少,包好肉就用那张油腻腻的大手握住我妈拿粉笔的手说,李老师,你家孩子学习好,多带带咱家孩子。
要是遇到他妈在学校门口卖水果,我妈又恰巧路过买水果,他妈肯定会给我妈多抓一大把,然后神秘兮兮地对我妈说,李老师,我就跟你一个人说啊,我这是八两秤,外头人不知道,咱不能草鸡自己人。
3
那会儿,彩色电视机已在工薪阶层中小有普及,农村也开始从黑白电视向彩电过渡。电视台每晚播各种花里胡哨的武打片。刚刚步入一年级的我,只记得人们管身着袈裟的人叫秃驴。我分不清道士和侠客,统一喊他们大侠。直到上了四年级,才知道那个把小龙女压在下面亲的家伙叫尹志平,是个玩剑的道士。我恨死他了。
老衲这个词,是我早晨上学路上跟着李忠学的。小学的早晨是乌漆墨黑的早晨,我家住的是高中校园里的安置房,早早地听到了广播喇叭里放得吱哇乱叫的歌。歌名是记不住了,只记得有句歌词唱得是何不开开心心交朋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何不是哪个班的,怎么那么爱交朋友。走出我妈的高中,我打着小橘灯行走在一片黑暗的小路上,远处有类似篝火的灯光,是卖早餐的。他们家小孩不上学,游离于九年义务教育之外,因为他妈很胖,所以人称胖娘们儿,他们家的孩子就叫胖娘们儿家的小孩。花三毛钱买两个炸火烧、一张辣皮和一根腌黄瓜。火烧是当地叫法,其实就是火烤的烧饼,炸完以后,撒上浓浓的孜然酱和辣椒酱。这是一顿馋人的早餐,比我妈炒的菜香多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会站在早餐摊旁边,一边吃一边等李忠。吃完第一个火烧,就能看见李忠背着个绿色书包,挂着一串大鼻涕朝我走来。他的鼻涕好像永远擦不完,就像鼻子、嘴巴和耳朵一样,成了脸上不可分割的第六官。家里有五个孩子,李忠是没有零花钱的,只能从家里带饭。他们家的火烧是自己烤的,里头有肥肉渣子,我觉得比我手里的炸火烧好吃多了,可他觉得他们家的自制烤火烧不如我手里的炸火烧好吃。就这样,我们两个像特务接头一样悄悄交换火烧。我的火烧是油炸过的,有很多蘸料,李忠除了要给我一个自制火烧外,还得贴半根咸菜疙瘩条。好吃极了。李忠家还有一个好处,他爹爱看电视,从不管他们几点睡觉,这就使他看的节目比我多很多。我爸我妈都是老师,破规矩多,每天放学只能看会儿《动画城》和《大风车》,吃过晚饭就把我按在椅子上写作业,根本不知道《新闻联播》以后的电视机是什么样子。作为交换,李忠给我讲故事,特别是看到了哪些精彩的武打片,而我,则要给李忠留半张辣皮。
那天是星期一,李忠告诉我,昨天他看了一部精彩绝伦的大规模武打片。我不知道精彩绝伦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大规模是什么样的鬼。但我知道他这么说,那部武打片一定很好看。于是我问李忠,武打片都演了什么。此时,我们身边的小同学们也围了上来,都想听听李忠又看了哪部武打片。
演了一个怪厉害的方丈,好几个用剑的人都打不着他,他用手就把那些剑折断了。李忠伸出右手向我们展示老和尚是如何瘸断那些剑的,嘴里还发出扑哧扑哧的音效,他演得太入戏,身体一个踉跄,左手的油炸火烧差点掉地上。
接着,老和尚把褂子(袈裟)掀起来,从褂子里飞出去很多飞镖,把那些用剑的都治舍(死)了。这时候,后头来了一个日本人,打他背上了。老和尚吐血了。李忠捂着胸口,嘴巴有力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噗,喷出的口水溅到了正在炸火烧的胖娘们儿身上。
你个草鸡孩子,滚一边子去。别吐锅里喽。胖娘们儿说。
李忠你个草鸡孩子,滚一边子去。别吐锅里喽。李忠你个草鸡孩子,滚一边子去。别吐锅里喽。周围的小孩们蹦蹦跳跳地学着胖娘们儿的话。
快上课的时候,我问李忠,那部武打片叫什么?在哪个台能看?星期七的时候我找找。
叫……叫……那部片子叫——《老衲在眼前》。打开电视机第一个台就是。李忠一边说着,双手在胸前合十,宛如一个刚下山的小和尚。多年以后,当我听到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的那首歌时,总会想起双手合十给我讲故事的李忠。
我点了点头,仿佛领略到了某种武林秘籍,电视机第一个台播《老衲在眼前》。我认认真真地写在了那个让我颇为得意的练习册封面上。那时学校兴忆苦思甜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活动,让我们把练习册的最后几页撕下来粘在一起,积少成多,这样就能粘出一个新的笔记簿,像贫困山区里穿了一堆补丁衣服的小孩。我的练习册里有七八页田字格的,有纯白纸的,还有横线的,有的纸面上还粘了几块黄黄的麦秸块似的东西。为了让练习册显得更为美观,我还把我爹和一个老头的合影给剪了,我将他俩一分为二,我爹被我夹在了我妈上课用的课本里,老头被我贴在了练习册封面上。为此,班主任还在全班人面前表扬我,说我有艺术天赋。我骄傲地噘着嘴告诉老师,我家里有本书,封皮上就有这个老头,所以我觉得贴在练习册上肯定好看。班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摸了摸我的脑袋,又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说,将来我的小孩要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回家以后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当我得意地向我爹展示我的练习册时,他的脸扭成了奇怪的一团,紧接着我就感觉自己升到了半空,屁股上一阵阵火辣辣的感觉袭来,并不是很疼,但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得哭,所以我就哇哇地哭。哭了一会儿,我爹把我拎到了厕所门口,一脚把我踹了进去,罚我晚上不能吃饭。过了一阵子,我的屁股开始疼了,这让我记起了李忠曾经讲过的一种叫铁砂掌的武功,被打中的人过几天就变成砂子。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哇哇大哭,怎么遇到个如此狠心的爹,对自己儿子下死手,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变成砂子让人包进沙包里了,当然,有可能被那些小皮孩子随手扬在路上。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头叫臧克家,启发我的那本书叫《臧克家诗选》,199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剪掉的那张照片是我爹和臧克家唯一的合影。
练习册上的臧克家被我爹撕走了,又重新保存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练习册封面上只留下一个空空的人形大洞,后来我妈从废弃课本上剪了个杜甫给我糊上了。因为这块补丁,我又被班主任表扬了一次。在杜甫下面,我板板正正地写了两行字:
一年二班 马大头
电十里di一个台bo老na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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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个星期七了,还有个国庆节假期,我妈把我按在椅子上学这学那,抄这抄那,只要她一出门,我就偷偷打开电视,在一个又一个台里寻找《老衲在眼前》。我还记得,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当我被我妈赶着去睡觉的时候,电视里播放着另一部很有意思的武打片——《水壶传》。我清晰地听到电视剧里传来了五个字,打虎将李忠。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们了。我告诉他们,电视上播的《水壶传》里有我们班的李忠,外号叫打虎将,听起来很厉害,是打过老虎的人。有人对我的说法提出了不同意见,说不是我们班的李忠。我说,怎么能不是我们班的李忠呢?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觉得他不是普通人。我学习好,不会骗你的。周围的同学们也都纷纷点头附和,马大头学习好,语文常拿班里第一,还是我们班的第一个少先队员,他说的肯定对。
随后几天里,同学们有鼻子有眼地聊了起来。有人说在电视上看到李忠了,长成大人了,可厉害了,喝了好几碗酒还打死了一只老虎。也有人说不对,明明是老虎把李忠他妈吃了,然后李忠拿着大斧子去报仇了。
家里管我管得严,我没有机会去看《水壶传》,但我不想被这些农村孩子抢了风头,于是我说,你们都说错了,李忠打败了一头会飞的老虎,还把老虎收了,陪他练武,他们躲进山洞里,后来打虎将李忠娶了自己的年轻姑姑。我尽可能从脑瓜子里打捞那些武打片情节,尽量拼接得天衣无缝。这要感谢我的表哥大姨大姨夫,大姨夫是个时髦的人,楼顶装了卫星锅,也不管小孩看电视。每次去大姨家住,我都能跟表哥看许多节目。
此后的每个课间,我们都能听到各式各样有关打虎将李忠的传闻。一个家里卖家具家境颇为殷实的同学告诉我,李忠很可能在香港受过训练,听说我们看的武打片都是在香港拍的,所有明星都要被香港四大天王训练,考试及格了才算通过,我托我爸打听了,李忠很小的时候就过去了,考了六十九分,虽然不是满分,但已经很不容易了,可能那时候当明星学习太刻苦把脑子撞坏了,所以现在在我们班把把倒数第一。
听到四大天王,周围的同学向他投来了崇拜的目光,我不得不承认,他了解得比我多。年幼的我完全忘记了打虎将李忠的故事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这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呓语罢了。这位家境殷实的同学还告诉我,李忠的亲师傅就是刘德华,学过虎鹤蛇形拳,他一边说还一边摆着架子。为了挽回一些面子,我从桌洞里掏出一盒猴王丹,给周围的人每人分了一粒。
这时,又有一个人挤了进来,他是和李忠一个村的于家傲。李忠考班里倒数第一,他考班里倒数第二。于家傲的母亲是个彪悍的东北女人,在供销社工作,比一般农村妇女有些文化。有一次,于家傲考了倒数第一,李忠考了倒数第二。他妈冲到教室拧着于家傲的头大骂,养你还不如养头猪,考试考不过李忠,就你这学习劲头还家傲呢,真不知道你爹咋想的,你爹这是起名骂你呢。
我有大新闻!于家傲推开了好几个同学,兴奋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