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短篇小说)
作者: 谢小灵故事发生在旧社会。
那年春节,除了年十五的营老爷、营火龙、看花灯,村里还有一件新鲜事:刁医生要来。这消息由村庄最富有的我爷爷发布,他满脸放着光彩说,医生是女的,她将是十二连片村庄唯一的医生。我爷爷又开口说道,刁医生来自城里。他说刁医生曾风光一时,在一家大医院工作。她会“中西结合”。
半个月后,她来了。装扮做派和村里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表情不一样,衣着颜色样式不一样,发型不一样,手上还戴着一块稀罕的手表。胳膊上夹了一本《医学衷中参西录》。
厝边头尾没人像她那样穿着。我们村人穿着黑色和蓝色的粗布土布(蓝士林,绿士林,花士林,黑士林,红士林)布料做的衣服。年轻妇女裤脚比年纪大的窄一点,老年人是宽裤脚。有钱的人穿香云纱裤。揭阳榕城镇、潮州城人会穿花布衣裳、花布裤。刁医生上身白底蓝花小褂,丝质裙子是暗色格款,里面还有衬裙,脚上穿一双有褡裢扣眼微微发淡蓝色光的凉鞋。
那一带的青年女子、小媳妇多半剪短发或是留辫子,出嫁生孩子当母亲后或有一两个舍不得剪的也留着辫子,成为大妈以后基本上做发髻,形制有点像龟壳形状,称龟髻或者龟棕。龟棕打在头顶,先把长长的头发梳好,再把头发捆在脑勺后面,用发针插在发髻上固定,起加固和点缀的作用,头发归拢盘起好像一个乌龟壳铺在后脑壳上。龟髻头尖、尾宽呈椭圆形,朝头的前部靠上,宽头朝后向下,越老发髻越大,富裕人家女人发髻上插银针,发髻上的银针闪闪发光。
刁医生有不一样的发型,她的长发随意披着,头发一部分别在耳后,一部分在肩上散落。我爷爷去过城里,知道这发型就是“披肩发”。
刁医生身材不高,比例却很匀称。微胖,高鼻梁,神采倨傲。她戴的那块手表据我爷爷说是“英纳格”的,大家羡慕得很,她说只不过是看时间,不为了看时间要这块表干什么。她的鼻子替代嘴巴“哼”了一声,表达出坦荡的不屑:你们什么世面都没见过。
她的年龄难判断。人们可以根据喜欢和讨厌的程度给她不同的年龄。有人问她,有三十岁吧,她不给答案只给白眼。
刁医生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传闻说她丈夫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又一说他去了中国台湾,还说他毕业于“四万大学”,话说得隐隐约约,能确定的只有“生死不明”。有胆大的人曾就她丈夫问题发问,她从不接这话头。想来也是,假如这位比她们高不了多少的刁医生方方面面都比她们强,嫁得好,会看病,丈夫又还健全,那多不人道。
刁医生和人讲话时嘴角往下撇,眼睛不看对方,虚眯眼睛,皱着眉,神情是没有对象的高傲,似乎她面前的人不过是人体解剖图上的骨头架。她戴上听诊器,她什么都敢问,她的声音很轻,大家听起来振聋发聩:初潮是多少岁?月经量?听不懂吗,问你是哪一年来的月经?你上一次做子宫检查是什么时候?停经多久了?她不停地发号施令:张开口,除去上衣,除去内裤。女人被她像剥成橄榄核桃,大花内裤跟犯人一般缩成一团。她边说话边用手来摸,还用仪器插入病人的隐秘部位,这仗势令女人们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有的妇女当场就被刁医生吓垮掉,被怠慢、责备引起的不适超过病痛本身,她们拿起布包直接就往家里走。也有人讪讪地说,你看我得了什么病。她用手背把眼镜往鼻梁上推,她用闪亮的仪器往病人腹部用力压,再猛地一抽,迅速尖锐的痛使这些女人感觉快死过去。有人喊痛,她喊安静,还不容置疑地说道:近期要避孕,禁止性生活半个月。她说这话时毫无表情。
刁医生听说自己被她们背后骂到体无完肤,她笑起来:背后的骂我当空气,当面骂的,这礼物我不要,请拿回。她看惯病人常有的毛病,她露出“你们的心理我了如指掌”的神态:生病的人身子轻脾气大。
她依旧自带涂了彩釉的瓷杯,盖着杯盖,她不和大家一起喝茶。她依旧不用正眼看人,依旧露出在他人看来是张狂的表情,依旧走路不看人,她看脚底的路。
看见女人们在拔脸部的汗毛,她马上说道,脸上和腋下毛发的存在是为了汗液排出和减少摩擦,是“自然规律”。她说“自然规律”的时候不笑。听的人差点窒息。这是自古沿用的美容法。女人们学着她用那种腔调:这是“自然规律”。她们继续用棉线拔掉脸上和腋下的毛。
刁医生不受女人的欢迎,男人们却被她吸引,与这些意志消沉的女人相比,他们因为她帮看病感到得了便宜。遇上鱼刺卡到喉咙、久睡凉席导致筋骨受寒背部僵硬急病,刁医生火急火燎赶过来,从不会对他们袖手旁观。她的针灸让他们起死回生。她会治前列腺等疑难杂症,男人们由于刁医生多了新话题,他们打趣说:阿刁医生,你同我多喝几杯茶,我这前列腺发炎即刻会好。有人被她观察到“包皮过长”,她说,包皮没割,藏污纳垢,但你这年纪做手术太迟。男人起哄,拿包皮打趣:快检查一下我的过长吗。话说得好腥。刁医生从未被男人骂过,男人对她毕恭毕敬。她来了照样要煮两个鸡蛋加冰糖,请她喝和番客一样待遇的头道茶。选茶上更加不敢怠慢,用最受番客青睐的乌龙茶,尤其是凤凰单丛茶。除了这些应有的礼数,有的人还会瞒过老婆拿出专门从澄海买来送番客的林擒果给她。
除非遇上哪家生孩子或者小孩发烧或者是某人睡凉席引起的脊椎僵硬等急诊,夜里刁医生很少外出。夜里出诊总是刁医生一个人。刁医生走路,左右臂膀有点晃,低着头时晃得更厉害,像只小船两边摆动。
我爷爷住在村庄东头。为了发子孙,他特意在院子四周栽种竹子,风吹过来竹子沙沙响,路面是结结实实的青石板,在雨天,雨点滴落在竹叶上和青石板路面发出清澈的声音,从卧室小窗往外可看到屋檐滴下的水。墙角有大大小小的盆栽,花盆上的山水图朴雅秀润,远山近水疏密得当,虚实相宜。
掌灯时分,我爷爷痔疮破裂流血,他觉得是大事,经不住我爷爷恳请,刁医生来家出诊。
我爷爷把她让进自己的内屋,这是他和我奶奶的卧室兼茶室,一张镶金边雕花凤纹平头案桌靠墙而立,下面是同款镶金边雕花三牙八仙茶桌。茶室的左右侧是厨房和两个儿子的卧室,对面是饭厅和小杂物房,房子通向庭院有一处回廊。主卧里摆了张万字纹罗汉床(也叫如意床)和两把南官帽椅。如意床是我奶奶的嫁妆,平时外人不允许享用,她弟弟来了,才会被允许坐一坐。
刁医生和我爷爷坐在茶桌的左右两边。茶桌上茶具一应俱全。此时茶盘上三个小白瓷杯,有两个杯子斟满茶。他们两人像挚交那样面对面坐着。他们的脸离得相当近。
除了妻子,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任何其他女人的脸。
把脉后,刁医生说,把帘子拉上,脱掉裤子。这句话把我奶奶带到惊吓中,一阵悸动传遍全身。她的心胸受到冲击,心竟像被戳了一刀。
隔着珠帘,我奶奶如坐针毡,背部热得出奇,她倒吸一口冷气,她坚决认为:败祖辱宗啊,痨病、肝病还有花病都说不出口、不吉利的病,也是丑死人。我爷爷竟然不觉得难为情。他拉开裤子,香云纱裤子的单扣眼一下就解开了。我爷爷的愉悦感难以描述,从背部也能感受到我爷爷无声的笑。
刁医生把手摁在那里,好像那儿有宝藏,她说:先做人工复位,再大就要做手术了。酒精发出的清凉和刺激让我奶奶绝望,脑海里有一波又一波的眩晕袭来,她握紧双手,额头冒出汗珠,腋窝像被动物的利爪抓住直冒汗。
珠帘被揭开,幽暗中掺入灰白的光亮。我爷爷一动不动,趴在罗汉床上。听到动静,他俩都愕然抬头,这表明来人有些闯入的意味。我奶奶忍着气做了一碗粿条汤端上来。我爷爷发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实际上属于刁医生,我奶奶意识到他在对她献媚。他听见拉窗帘时刺耳的响声,讲话突然停住了。
我爷爷飞快地闪现不安的尴尬,对我奶奶说,去吧,再煎几个樱桃粿,阿奴(指他们的儿子)的先生也有份,多准备几个。
刁医生细细观察粿条,上面浮着一层油。她开口说,不要多吃猪油,太油会堵塞血管,容易引起粥样动脉硬化。我奶奶回话里带讥讽,你姓刁,你嘴巴也刁。我奶奶贴紧头皮抹山茶油,头发乌黑发亮,刁医生又说了,贴着头皮抹油也会堵塞毛孔,影响毛发呼吸。头油会破坏菌群平衡,导致真菌入侵,使得酸性增强,引发炎症,导致脱发问题的出现。我奶奶的脸垮下来,我爷爷飞快地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刁医生。
我奶奶让耳朵贴近卧室,生怕遗漏里面的对话。炉火正旺。
三个字(一刻钟)过去,医生的手还在某部位,血从她戴着手套的手指上往下滴。我奶奶知道老公年轻时,跟女人说话便脸红,她很难想象在大几十岁时,他心甘情愿让另外的女人动手动脚。让女人的手触摸那部位,这治疗方法几乎让她蒙羞:不知羞耻的两个人。她携带上下祖宗三代一起感受耻辱,她的胃,她的胸,她的背部,全身一阵热一阵冷。她的脸被丢尽。
我奶奶坐在大灶口的小凳子上,机械地往灶炉里加茅草,把火烧得噼里啪啦,大火一直在燃烧。一道道火焰从炉灶里喷涌而出。恍惚中,她把灶炉中的火钳放在了脚边。锅里的水早干了,锅底发红,一股煳味闯出来。樱桃粿烧焦,成了一块块小煤炭。
我奶奶把原先准备给刁医生的一斗米换成了一斗谷子。这么多谷子足够他们吃五天,她又抓了一把出来。她恨恨地想下次谷子也留着,只给你光币光洋(即伪币或者金元券),伪币此时已经不值钱,当时金元券早上五元钱到了晚上就是一元钱。那时农历初三初六初九对墟日,粿条汤一碗二分铜板。豆干一斤三分铜板。十元可换大米十斤。收两元钱的话或者就收了四桶米,四桶米可换成六斤谷子。
我奶奶算盘打得很精,一通盘算后,又抓回几把谷子,想象下次医生只能得到一堆圆形铜板小币,她心里才平复一些。
我爷爷原本是正派人,名声很好。为了自家的布店,时常去汕头市进货,也帮人带货,童叟无欺。他总是坐平头车入汕头。他把货物托运在班车天蓝色的铁皮上,之后骑改装过的单车拉货。平头车坐到汕头需要三元钱(当时叫三万元)。我爷爷进货那天黄昏,我奶奶每隔五分钟就望一下巷口,她没法平静下来。如果爷爷来晚了,她没有睡意,也不知道饿。她只想和他坐在屋檐下喝着茶、讲古。夜间睡觉前的时间他们算这天挣到的钱,讲平头车、城市的街道、服装饮食等等;车没有头的,平头坐四十人,长方形卡车,有顶棚。上客落客是从司机右手边开门,车中间后面不开门。有收票员收票,车中间人行通道左右两边的座椅,一排四个座位,各边是两个座位。平常这些话题能够引起我奶奶羡慕的眼光,可现在我奶奶的脸黄着,像潮州咸菜,之后,因怒涨红的脸,像红樱粿,我奶奶哀叹:你们两个把日子搞得没办法再过下去了。
他们曾经有过苦日子。在大脊岭抗日时候东躲西藏的日子,在山里躲着看到火光时,她以为那时和丈夫已经过完命运配给的苦难,没想到艰难岁月是才开始。
刁医生上门为我爷爷治痔疮,我爷爷容光焕发。我奶奶绝望地清楚丈夫从治疗中得到了安慰。每次看见刁医生,感觉丈夫在允许外人要自己的命。听说十五天一个疗程,三天一次,做六个疗程后再看效果,这才第一个疗程,何时才到头?她说自己“生不如死”,我爷爷却对她受到的巨大煎熬视而不见,他没有流出应该有的同情却流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我奶奶不再给他好脸色。怎么才能圆满解决呢?我奶奶说刁医生来她不露面,避免刺激。我爷爷说这样不好,说这是对“先生”不尊敬,不是待客之道。
慢慢地我爷爷口中忍不住用对比口气谈论她:医生不打扮,不打扮也有档次,不打扮不穿香云纱宽裤子也很出众,不做发髻但也很有味道。结交上“有文化”的朋友,我爷爷平添出顾影自怜的骄傲。
为了冲淡男女味,我爷爷说刁医生曾多次和他说的话题是结儿女亲家的事。
他说:我们没事,有什么事也是说儿女亲家的事。我爷爷有了站稳站直的感觉。
我奶奶说:有事,你变形了。
我爷爷打出光明磊落的“结儿女亲家”幌子,也不能解除我奶奶的戒心恨意,在讲究干净和尊严的我奶奶看来,这是深重的欺骗。
这句话以前他们也常用:你跟我滚,她冲他嚷,你滚。以前我爷爷嬉皮笑脸地回答:我滚,滚到你怀里。现在她感觉到这种话的丑恶,像一枚钉子拍打她的胸部。
出诊时间多半在黄昏。治疗之前喝茶,我爷爷先将从客家留隍镇山里取来的泉水贮铛,先用绞只炭“活火”煮到初沸,再投满满一壶岭头单丛茶,冲沸水,接着他又盖定,距离茶壶一寸之处,盘旋几圈均匀浇上沸水,接着斟茶,绞只炭火焰徐徐熄灭,木脂尽脱,“炭香”四处弥漫,融入茶香从窄小窗户飘到走廊昏暗的走廊通往,并不宽敞的卧室充满单丛茶芳烈的气味,我爷爷教刁医生小口细细呷茶。他为她普及茶道,烧水、烫杯、泡茶、续水……每一道程序都极为讲究的,这就是工夫茶,说这是一种“雅趣”。她把涂彩釉的水杯放在一旁。她像牙牙学语一样端起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