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狂想曲(短篇小说)
作者: 杨清霖(海南师范大学) 推荐人:舒志锋推荐语:舒志锋(海南师范大学)
“朱砂痣”无疑是少女温如玉的隐喻,曾经对之做的涂销,却只是对于命运洞口的敞开,就像俄狄浦斯的逃离家乡只是“杀父娶母”的宿命之途的开始。小说选择以多层次的观察视角讲述故事,通过音乐的渐强节奏组织全篇,使得叙事细致而富有强度,所选取的三个主要叙事者对“朱砂痣”这一符号的“狂想”,概言之,是对情欲、对自我、对权力的狂想。
小说每一部分都可寻见对西方神话进行巧妙引用的痕迹:马山威隶属的小区名为“朱庇特”,以罗马神话天父之名开篇,直指该空间的父权制统治属性,他后续对温如玉的窥视也就充满了男性凝视的主体意味;杨老师向温如玉讲述希腊神话人物纳喀索斯的故事,那道本属于纳喀索斯的神示无疑是同为自恋者的温如玉的命运之镜像;林乾良的结巴隐约地映射纳喀索斯的爱慕者厄科的悲剧命运,其经历折射出语言在个人命运乃至图像时代中的失落——作者通过小说这一仅仅依靠语言的文学体裁,发出了对当代社会中“语言悲剧”的追问,这一追问紧扣着权力在话语中的生成、变化和重组:林乾良从在母亲权威压制下的“失语”,走向对监控所代表的“观看”权力的掌控。在这由“受监”变成“施控”的演变中,凸显的是当代社会的视觉问题:视觉机器造成观看者与被看者间权力的失衡、个人隐私的无所遁形、科技时代中图像的崛起、话语权力作为历史产品的更迭……如此种种,无不透露出新生代写作者对个体与社会问题那敏锐的观察与感知能力。
杨清霖小说的文字,让人感受到一种特有的暴力乃至于窒息,这源于她对于人性深层次的透视,因而呈现同理解一样不能不尖锐。可以说,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犹如困兽,以自我分裂的方式与世界进行搏斗:马山威的“母亲缺失与觊觎异性”,林乾良的“结巴与尊严”以及温如玉的“虚拟与现实”,分别成为这些人物形象难以摆脱的二元式分裂,在深层次上塑造了他们的性格,使得人物及故事都呈现为棱镜般的多面体。
无疑,三个人物都是不幸的存在,然而,这种不幸却在某种古老人性欲望诅咒之下,走向了更深层的、几乎无力逆转的不幸:马山威有着对于异性的变态性控制欲望,林乾良享受着监视网络世界的快感,而温如玉也在虚拟世界进行着现实世界难以达成的自我及他者想象……这些人性分裂驱使之下的欲望“填充”,实是极容易被反噬的行为,也就解释了小说中的人物最后都成为了欲望的祭品。进一步说,这三人之间其实各自都有看与被看的关系,都身处于福柯所言的权力网络,都利用自身的位置以及所长试图去满足所欲,作者仅用这三人就搭建起了一个边沁所言“全景敞视监狱”,即第一部分标题的“潘提诺康”。但,究竟是谁身处权力中心的瞭望塔,谁又只是环形建筑里的小小囚徒?每个人都自以为拥有全知视角,但每一双“眼睛”之上都还有更全视的眼睛,那这场角逐的胜利者究竟是这三者之一,还是人物头顶一个未曾被注意到的电子眼?杨清霖对这些问题的提出及诠释都颇为深刻及具有艺术性,她以十分敏锐的洞察与极富张力的文字,通过迭奏式的展开,完成了人性狂想曲的书写。
如果权力是在精密复杂的机器一样的系统中实施的话,起作用的是人在系统中的位置,不是他的本质。
——米歇尔·福柯
f. 潘提诺康
朱庇特小区正门那十平米的保安室,是马山威的神殿。它将他的眼睛变成一块块正方形的格子,八厘米乘八厘米的大小。小区里每一走道、拐角、有人或无人问津的角落,都被框进这些格子里,在二〇一〇年代的那个平面上固定,像一摊时间的呕吐物。它们没有声音、颜色,偶尔会因故障空掉一块,那抢眼的黑好似打在屏幕上的一块补丁,马山威恍惚会在那里头看见自己,里面的他又在监控前注视着另外一个他,视线像金字塔层层下推,绵延不绝。
在最终也最低的层级里,他正窝在墙角,垂涎窥视着一个独居女人的家用监控。
补光灯被丢在沙发上,四五根不同高度的三脚架七歪八倒,唯一挺立的那架刚结束一夜的工作,虚脱成人去楼空的形状。眼下是周六的早晨。马山威知道,她此时正在卧房安睡,尽管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零落的客厅,但他想象自己会像往常一样翘班,潜入室内,到那张湖蓝色的床单旁伸手抚摸那些她曾蜷缩的痕迹。那被她身体吹皱的布面上残存着少女的香气,玫瑰香、柑橘香、檀香、铃兰香都可以,那香气里好似有人在说话,不然他怎么能一下就分辨出它们来?也许那声音就是她的声音,经由她娇嫩的身体,自她湿润的喉间发出……
马山威当然听过她的声音,尽管只是在手机屏幕里,此前此刻此后都如此。所以当那个向来只在“同城推荐”的直播间里笑眯眯地扭腰的性感少女,在某一天真实地拖着行李箱路过他的保安室时,那种被什么兜头砸中的感觉就显得更像一个神迹。那往后他每一天都生活在焦躁和期盼中,不知道何时她又再往大门走来既是一种惶遽,又是使他甘愿忍受时间碾压的恩赐。
自出现的拐角经由他再走向消失的拐角需要至少76秒,马山威数过了,76秒后她将从他真实的眼睛走进他悬挂在白墙上的方块状眼睛里,变成黑白色的、拇指般的大小,小鱼一样无声但迅速地自一个小方格游梭进另一个小方格里,直到J栋107房棕色的小门张嘴一口将她吞掉。
马山威起初满足于这种恩赐,相较于直播间里那些只能将对她的欲望刷成一串虚拟数字的男人来说,他得到的她显然更多,也更真实。他知道她其实比屏幕里瞧起来要更胖一些,走路时圆润的小腿肚有些外翻,离开了补光灯的皮肤微微发黄。胸脯并不那么大,鼻子并不那么小,眉骨与山根衔接处有一颗极浅的朱砂色小痣,浅到开播时美颜可以毫不费劲地将它消掉。这些模样都是模样之外的秘密,甚至连她自己都可能有意无意地忽略,但他却都当珍宝似的一一拾掇起来——就像拾掇H栋挎着花纹繁复名牌手包的郑师奶伸进裙下整理贴身衣裤的手,F栋303房的保姆在电梯里换尿布时偷偷扇婴儿的那一巴掌,威风凛凛的西装男悄悄吐在邻居鞋里的痰,穿着睡衣的女孩关门后外卖员笑容里意犹未尽的戏谑。
监视器明明是块状物,他却在某些流动的缝隙中看到了所有人的背面,那些隐而不宣的秘密,或大或小,或清晰或模糊,都同他的目光一齐黏糊糊地融化在一片潮湿的白雾里,环在每个人周遭,怎么扯也扯不掉。
满足的碎裂是在一个晌午,马山威意外在某个方格里看到一个拿着木棍的十七八岁少年突然消失又出现,不变的是慌张但故作镇定的神色,变的是忽而鼓囊起来的牛仔裤袋。马山威借口巡逻朝那个电子眼所在的方位跑去,还没走到监控范围内就看到位于一楼的她的阳台,尼龙晾衣绳上在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各色衣物,还有中央空空荡荡的两个紫色衣架,都正好是那棍子配合少年的身长能撩拨到的高度。
风从衣架之间掠过,正午的小区里空无一人,鲜艳而整洁的衣物吸满少女的鲜艳与娇嫩,在金黄的光线中自由飘荡。马山威无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空无一物——在这场无望的觊觎中,他惊觉自己快要败下阵来。拿出手机向她发送警惕贴身衣物安全的私信是出于一种急切的示好,那些言辞没太经过他大脑的审查,于是歧义肆意生长。很快,消息于半小时后显示已读,账号于半小时又零一分钟后显示:已被对方拉入黑名单。
消息气泡前的那个红色感叹号像刀口一样打他眼前刮过去,马山威险些惨叫,中箭的鸟一样从半空中猛地坠下来。他无从思考她的苦衷,不管自己失败的措辞是否在能指与所指的间隙中成了那少年的替罪羊,只知道他的高傲被激得碎了,细密的粉尘沉甸甸地裹在他的手指上,推动着他切换新的分身账号,重新点入那个名叫“温如玉”的主播主页,创建一个没有对话的对话框。
那之后,他与她之间成了一场虚构的、一触即发的恶战,他在互联网上的分身就似无限增殖的癌细胞,在她的视野中生生不息,在追逐与被拒绝中绵绵不绝,却从不曾泄露过一丝一毫他真实存在的痕迹。偶尔地,他也有恼羞成怒的时候,深情的乞请会在无视里变成威胁和辱骂,热切的盼复会在无望的等待中通达疯狂和臆想,他一遍遍地在发送向她的文字中勾勒他的痴梦,临摹他的欲望,直至黑名单在他与她之间竖起一座铜墙,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她的抵抗明明是把刀子,他却选择用它搅动自己的心。
这样的疯狂追踪还有贴身衣物的接连丢失叫温如玉不得不警觉起来,家庭摄像头被订购,装在专卖店师傅的电动车后尾厢里,被小区的道闸杆拦下。马山威起身一看,是林乾良,他那打出生就认识的家属院街坊,而今就住在他家楼下,白天在附近的数码店做维修工,晚上还要回家帮他妈加盟的连锁鸡排店送外卖,三十年如一日地做那个抱着阿妈大腿要奶喝的裙脚仔。不知道他是因结巴才不爱说话,还是因不爱说话才结巴,马山威不在乎,对他来说林乾良和院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都只是他无数个恶作剧里随机选定的惩罚对象,玩弄过就丢了,是死是活,他从没上心。
对世上一切的漠视将他深棕色的眼睛冲淡成无色的,马山威用那眼同林乾良打过招呼,放行,看着他身下那辆黑色电动车一跳一跳地碾过路障,沿着一条似曾相识的路线穿过一只只电子眼,被温如玉的大门吸进去,又吐出来,最后游回他身前。
那种失败的预感再次降临,像广州久不落雨的旱冬里皮肤上的裂痕,沿着脚脖子无声地往上攀爬。马山威走出保安室分一根双喜给他,抬抬下巴道:“那女的不错吧?有点名气的,这一片数她最爱扭。”
半真不假的评价,拌一些技艺生疏的暧昧,将死的鱼一样在蹦跳中散发着难闻的腥气。林乾良没有回答,打火机的蓝焰在半空中悬着,轻轻舔舐他嘴边的烟卷。
“她家里的摄像头……是……很贵的那种吗?”
在这句破绽百出的打探里,林乾良彻底看穿了他。用语言表达意图,在林乾良的世界中本就行不通,他们叫他“漏口良”,怎么个漏法?就是说话像用笊篱打水,还没捞起来就已经漏个精光。他在马山威急切的目光里低低地笑,于是马山威的急切随着这笑意沸腾了,自水沸成粥,粥凝成饭,最终稠成一块干巴巴、硬邦邦的欲望。
五百块钱交过去,破解软件装进来,完整的温如玉就此嫁接到马山威心上。他就此占有了全部的她——直播的、闲散的、化妆卸妆的、趿着拖鞋去洗澡的,他的目光在她头顶上无所不在地、畅快淋漓地飘荡,享受着她被什么东西全然征服的快感,哪怕那东西不是他,却被他握在手里。
因此,他怎么可能忍受独属她的影像里出现另一个男人?
但那男人是突至的,就像一个降临在她头上的神迹,圣光刺进画面里形成一道长而深的曝光,再也没消失过。他总是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拥抱她,马山威看着她原本曼妙的曲线融化在那男人的身躯里,看着她身上雪地一样的颜色粘在那男人身上,变成一摊黐黏的斑点,肩背的起伏是黑白的,却组成她的喘息。
尔后她会跟着他离开,一起消失,离开小区隐进偌大的广州城里。马山威会难以自控地把这大段大段的空白假想为亲吻、宽衣、性爱,而一旦他这样想,那些她拥抱那男人时起伏的喘息就变成了烘烤的焰火,将他手里空无一人的屏幕烧成通红的铁板。那上面有零碎的肉块在蠕动,被煎被熬得滋滋作响,定睛一看——正是他自己。
眼下是周六的早晨。马山威知道,她此时正在卧房安睡。他打开消息列表,点进去以“漏口良”为题的那一栏。
昨夜,22:39。
“我刚才送餐过去,看到她家里有个男人,是谁?他们是要一起过夜?你怎么没成啊,兄弟?”
他咬牙,躁怒的咀嚼肌凸起,将这对话框当作一张无辜的白纸愤然撕掉,连同那个仍痴痴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客厅的破解软件,还有对女人最后的一点耐性与慈悲。
她独自在家。他跳进手机屏幕,穿过时间的缝隙,来到他梦中无数次看到的那扇门前,抬起手。
ff. 那喀索斯
温如玉看着瘫倒在客厅沙发上的那个女人,颀长的颈脖刚被眉笔刀划过,深且长的刀口像长在脖子上的另一张嘴,正汩汩往外吐着血,所幸那不是她。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卧室翻她的东西,她能听见床头柜的抽屉“刺啦”一声滑过的响动,随后她的首饰收纳盒被打开,团成团的各类金属被一根不耐烦的手指来回拨动。
他是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吗?金子?钻石?人民币?他怎么会觉得她是买得起名贵珠宝的人,怎么会觉得这个时代还会有人把现金放在家里?他难道一点不害怕警察会找上门来吗?毕竟昨天她才刚报过警,而且她的大门正对面就装着一个由小区保安室管辖的监控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