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大地上的守夜人
作者: 张炜 张英张炜是中国当代最负创造力和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作家。在长达五十多年的文学创作中,张炜共写下两千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涵盖了小说、散文、诗歌等不同文体,有二十多部长篇小说、两百多万字散文、十几本诗歌集和古诗研究作品。漫长的岁月里,张炜在文学创作道路上潜心探索,笔耕不辍,以其品质卓越的作品,为繁荣中国文学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童年与故乡
张英:1956年你出生在山东龙口,渤海莱州湾畔的一片林野。你们家是你出生前迁到那的,什么原因呢?
张炜:我们家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迁到海边林野,一片原始自然林的深处,只有我们一家。这是外祖父的朋友早年购置的一块“地产”。外祖父是医生,虔诚的基督徒,同盟会北方地区的革命党人。他牺牲后,朋友把失去庇护的外祖母和母亲接到那。父亲青年时代在青岛,后又去东北的沈阳、大连等,直到结识外祖父来到龙口。他从五十年代起一直在南部山区的水利工地。这段记忆我在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中写过。我们家在海边野林子里,是一座由几行密密的榆树围起的小院,院门由木栅栏做成。屋子不大,石基泥墙,屋顶铺了厚厚的苫草和海草。茅屋四周是无边的林子。到我们这来的人很少。偶尔来我们家的有三种人:采药人、猎人和打鱼人。他们进出林子时就到我们家歇歇脚,喝一碗水,抽一会烟。这些人有时会送我们一点东西:一条鱼或一只野兔。他们抽烟,讲有趣的故事,我最乐于和他们待在一起。
张英:你生长的环境,像鲁迅小时候生活的“百草园”,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是作家的启蒙之地,也是漫漫人生旅途中千百次回望的“桃花源”。故乡对你意味着什么?
张炜:在我眼中,于一个人的成长,没有什么元素比故乡更重要。写作者的笔总围绕着故土。有时书写的内容似乎远离了,但精神内核、文字中弥漫的气息,是服从于生命轨迹的。出生的这片水土化为人的血脉,循环流淌。那里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塑造了我,构成了最初的记忆,写作只能从那出发。离我家东南方十余里外有个几百户的村子,名叫“灯影”。当年这里没有人烟,往北走很远才能看到灯火闪烁的影子。
张英:“灯影”的名字取得很有意思。
张炜:名字是自然形成的,我小时候经常去的一个小村叫“西岚子”,也不是刻意取的:这把荒林野地叫“岚子”。一开始有看护林子的人搭的窝棚,是一位流浪汉。再后来,外地的流浪汉也被招引了过来,多少年过去,慢慢形成了一个十七户的小村落。我小时候要穿过大片林野,再穿过那座国营林场,才能去到小村里。它就是我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写到的流浪汉组成的小村。我小时候跟小村的人有很密切的接触。后来那一带发现了煤矿、浅海油田,于是矿区建起来,外地人越来越多,我的视野慢慢扩大。
张英:那是你文学故乡的集中体现,是吗?
张炜:其他作家,有令人羡慕的具体的“故乡”,我没有。“故乡”于我就是林野、旅途。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故乡”,只有那个“西岚子”了。那有一条不成街道的“街道”;流浪汉们从很远的地方一点点聚拢到这,最终形成一个“吉卜赛部落”。我最愉快的事就是和小村里的孩子们一块儿捉鸟、捉迷藏。小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熟悉,吃过他们的煎饼,喝过他们的水。西岚子是一个神奇、美好的存在,父亲常年在外,家里除了外祖母、母亲和姐姐,平时能见到的只有偶尔路过的猎人、采药人和打鱼人,我太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文学的起源
张英:你的文学源头从哪来的?
张炜:进入黄县灯影史家联合中学读初中(后合并为“果园联合中学”)后,我们校长酷爱文学,他办了文学刊物《山花》,鼓励我们写作。校长是有文学梦的人,年轻时很英俊,据说对爱情十分投入,并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今天看,这种境遇有助于他的文学倾诉。我们读中学时普遍爱文学,因为校长是大家的榜样。这深深影响了我的文学道路。我造句方面的嗜好、特点,包括写作题材的偏重,多在初高中时形成。我们的中学建在果园里,没有围墙,春天到处是花,秋天到处是果实。果园的四周全是林子,无边的丛林,跟大自然紧紧融合。回忆中学生活,最不能忘记那片海边林子和林子里发生的故事。我早期的小说创作,都以这的林与海为自然背景。《山花》是油印刊物,手刻蜡版印制,校长亲自制版刻字、印刷和装订。他的字特别漂亮,比得上铅字的长仿宋体。我成了这份油印杂志的撰稿人。在油印刊物上发表的那种兴奋,远比后来出一本书更重些。可惜刊物没保存下来,遗憾很大,只余与它的美好回忆。一想起来,都能感到鼻前飘过油墨的香味。
张英:上初中前,你读过哪些书?
张炜:外祖父留下许多藏书,后来大多烧掉和丢失了。剩下一些线装书和国外译书,用它和学校、地质队、林场园艺场的人交换。那会读书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我匆匆完成作业,然后去读别的,心思全用在搜集各种书上了,薄薄厚厚新新旧旧,只要是书就好。从小画书到线装书,不管能不能读懂。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繁体字老书让我舍不得,有一半或更多一些字靠猜。我读书太快书又太少,这成了最大的苦恼。于是我开始和其他人交换。同宿舍一个同学给我一本破了半边的老书,是为了从我这换走一本更厚的书,它是我从外祖母的木箱中偷出来的,封面上画有三根桅杆的大船,硬壳的,掂一掂好几斤重。过了十几天,那本让人日夜挂念的大书终于转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它在这十几天里走了多远的路:先是换回一个“老书虫”手里的一本小书,后对方用它从别处换来另一本,另一本又换来别的书……“老书虫”有个传书的地下通道,在暗处,谁都不能说。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就是这样读到的。那时饥不择食,读得很杂,有《红楼梦》《镜花缘》和一大批武侠小说,还有巴尔扎克、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雨果、德莱塞、马克·吐温、中国古诗词、鲁迅、老舍、巴金、徐志摩等,不见得全能理解。1949年前后流行的也读了很多。
张英:你说:“我从读书中得到无限的欢乐。”中国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包括翻译文学,在你的阅读中各占比多大?对你的青少年阅读产生过什么影响?
张炜:中国古典文学对我影响很大,其中有些通俗文学,就写作而言,对我的影响并非全是良性的。我在被催促下不得不背很多古诗,这让我产生过抗拒心理。古代诗人我最喜欢韩愈。李白可爱,但以世俗朋友来交往,不太容易。这种异人,冲动起来会很突然。李商隐的诗最好,但做朋友,可能是无趣的。中国现代作家中,鲁迅、巴金、老舍等读了不少。新文学也让我入迷,特别喜欢孙犁。后来读翻译文学很上瘾,也渐渐习惯了繁体字。
张英:很多人提及你的阅读,认为对你思想和创作产生影响最大的是俄罗斯(苏联)文学和作家,你觉得呢?郜元宝说:“你《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从‘伤痕’‘反思’的主流中另辟蹊径,提出‘侮辱’‘损害’‘复仇’‘蔑视’‘忍受’‘宽恕’等思想主题,明显带有19 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影响的痕迹。”
张炜:俄罗斯文学中,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岑对我的影响很大,但巴尔扎克、雨果,还有一些美国作家,如德莱塞、萨洛扬、欧文和库柏等,我读得较早。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索尔·贝娄、马尔克斯等大批现代作家。欧美诗人让我入迷,如艾略特、聂鲁达、叶芝、奥登等。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每一篇我都喜欢。托尔斯泰整个的人与他史诗般的创作对我影响也很大。说他“整个的人”,是指他一生的执拗探求,他在道德上苛刻要求自己的坚韧精神。海明威的作品简洁有力,对比十九世纪作家,他的写作给了我全新的趣味和感受。美国的福克纳,我十分喜欢。契诃夫的短篇令我着迷。他的作品饱满、精确,极为幽默。俄罗斯作家的辽阔与苍凉,在许多时候让中国作家格外动心。还有一些国内外的作家,他们的文字教给我的,远比在课堂上学到的多。让我受到更大影响的,还是中国作家,如鲁迅、伟大的诗人屈原和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李商隐等。
张英:改革开放后,西方现代派(现代主义)和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对你的文学创作产生影响和作用了吗?
张炜: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我们这一代的影响巨大,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这时期的主要译作我都读过。自己像一台吞吐机,日夜吞食从不疲倦,消化力也好。我特别喜欢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我读过马尔克斯和索尔·贝娄当时的所有译作。米兰·昆德拉的《玩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喜欢。我那时很少漏读现代主义的重要作家。
文人与写作
张英:在当代作家里,你是最接近传统文化意义上的“文人”作家,除写作,还修炼书法、乐器、绘画。在高中时,已在学习弹琴,是古琴吗?持续了多久?
张炜:酷爱乐器,多少受校长的影响。他精通至少十几种乐器,二胡和小提琴最好。但我恰恰最怵这两种乐器。我认为所有乐器中,二胡是最难的,扬琴和手风琴最易。一度想去演出团体,拼命学习乐器演奏,还拜过杨宝森的琴师为师。这条路最终没有走通。我最爱的还是文学,二十岁后就不太触碰乐器了。
张英:我不知道你是诗人,你出版了诗集,包括古诗鉴赏的专著,才知你在诗歌领域里,有很深厚的童子功。
张炜:我从“果园联中”毕业,因为不能被推荐上高中,就和一帮同学成立了“诗歌小组”,这是受校长鼓励。我们立志要写诗,成为诗人。有少年的狂妄和热情,我们疯狂地阅读和写作。几十年过去,我遇到了其中一个,是在海边,我都没认出来:他只比我大一岁,满脸皱纹,只剩下两三颗牙齿。我们没有多少寒暄,他只是握着我的手问我的创作情况。他还在坚持写诗,我没见他有发表。他跟我说的一句话,到现在都未忘记,他说:“写诗这件事,不能算完。”哪有什么功利,就是爱。这样的爱,该是生命中多么顽强、多么持久,又是多么迷人的力量。有这样的力量,我们遇到困惑,遇到挫折,遇到各种各样的幸与不幸,就都有办法解决。类似的力量在支持我往前,这对我才最有意义。我相信文学对很多人,对他们的生存、生活,大概也是这样吧。诗歌是文学的核心,也是艺术的核心。它外在的形式可以是戏剧、绘画、语言,从文学上讲,可以是散文、小说……但最核心的,还是诗。很难解释什么是诗,需要自己去意会。写诗在这个时代、在文学的形式里功利性最小。没听说写诗的能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能赚钱,它最纯洁。1972年我写了许多可笑的诗,只有一首《溪水曲》保存了下来。我从开始写诗至今一直没中断,先后出版十多部诗集,包括三部长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于《上海文学》和《青年文学》发表了几千行的长诗《皈依之路》。长诗《铁与绸》是我全部创作中的代表作之一。
张英:你出版了好几本研究古诗的书,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推出了“张炜古诗学六书”,2000年出版《楚辞笔记》,2014年出版《也说李白与杜甫》,2016年出版《陶渊明的遗产》,2019年出版《读〈诗经〉》,2020年出版《斑斓志》,2022年出版《唐代五诗人》……
张炜:我这些年读中国古典诗歌较多,多年来花了不少精力,领会中古诗的巨大魅力。它或许已在个人文字生涯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现代主义和中国古典美学不是简单地二者相加,不是镶嵌与组合,而是复杂的血缘接续。《古诗学六书》是我在大学与师生们切磋的记录,涉及的诗人和诗都是中国传统的大经,关于它们的文字汗牛充栋。我们容易不停重复别人的看法、观点、故事,哪怕添一点点新的都非常困难,都要付出成吨汗水。
张英: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你先后体系化研究了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诗经》、苏东坡,以及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隐,同时开办多场讲座。你很警惕目前的古典诗词“鉴赏”和“自传”热,不愿意把作品与之为伍,为什么?
张炜:我很看重“个人性”:必须要有个人的见解,而不仅仅是建立一个便捷、通俗的路径。这决定了我的书不能是多种说法的汇集,这就不属诗学的层面了。比如李白、白居易、杜甫的代表作,教科书里反复讲到他们最好的诗是哪首。当我们面对文本,会惊讶地发现,他们最好的作品不是教科书里列举的。网络时代会将诗人传奇化、娱乐化、符号化,怎么有趣怎么讲,怎么通俗怎么讲,这令人厌烦。好多书是重复的,同一套话语,同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