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一种(短篇小说)

作者: 王一禛

很多年前,那时香山脚下的许多自然村落,纷纷将自家平房改建成两三层的楼房,希冀更多的租金收入。我们的主人公,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就租住在这些村落的其中两个里面。

有很多路公交车从香山发到城里。有一路,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路了,分快车和慢车,其实行走的路线差不多,只是停站的疏密不同,所以快的那一趟车确实快,慢的那一趟车确实慢,而且慢的那一趟车长得还又破又旧,不过它很漫长,像两节的小火车,后面的那一节只及前面那节的一多半,两节车厢间有个泥鳅般的连接地带;它有三个车门,从中门上车,从前后门下车。

这趟慢车,就像一长条奇异的旧吸铁石,沿途将那些麇集在站台边的以年轻人为主的人群,吸纳到它那似乎有无限容量的破肚烂腹里,后半程又不断地将人群呕吐到路边,他们也就射线状离开,自己则扬长而去。

小姑娘租住在起点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那近旁散布着数个破旧、拥挤的村落,而且起点站是许多路车的发车点,所以早晨排队乘车上班的人乌泱泱的,不过轮到她的时候总还有座位,这就比起点站之外的其他车站幸运多了。

小姑娘刚大学毕业,想到北京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同学,她们住在一块,找的工作也在同一家公司。不过,她们平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得太多,到了坐车的时候反倒安静得很,不特别留意,不大会注意到她俩的亲密关系。

小姑娘是一个电话业务员。那时这类电话推销的工作在北京最好找,没啥门槛,认得字儿,口齿较为清楚,就行;可能现在依然很好找,但那时北京的电话推销居多的是,邀人参加以各种权威名义举办的会议或培训。小姑娘很不喜欢这份靠打电话邀人参会的工作,但又苦于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就凑合着干着。每个月的房租三百多块呢,总不能都毕业了还跟家里要钱,小姑娘朴实地想。

小伙子租住在下面的南河滩。这个村庄后来被拆掉了,原来的路被拓宽重修了,好像这个村庄不拆就配不上这条路一样。拆完村庄的地基上他们栽上树苗,树苗长了好几年都不见长大,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也是电话业务员,已做了这行一年多,他大学毕业正好一年多。他对被拒绝已很习惯,对于听到对方或愤怒或调侃地说“又接到你们北京来的电话”已习以为常。出于前途上的考虑,小伙子也早就打算换一份工作,但行动上又不太果敢。

这是燠热的七月,不过早晨还不算多难受。一天早晨,小伙子跟小姑娘相遇了。那是在小姑娘面朝后门等待下车的时候,他不经意注意到了她。当时他站在车厢最后部分的过道中间,面朝着上下车的那一面。他那青春的身心迫使他惯于打量远近的年轻女性。他惯性地扫描着这半边的世界,宛如雷达,却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她长长的乌黑直发披肩,上身穿黑色蕾丝镶边的黑色T恤,下身穿蓝布长裙,蹬一双白色平底鞋,她个子不高不矮,苗条匀称。看到这样的形象,尽管不是正面,他也感到一种美好在心中甜甜地流动。小姑娘像是注意到了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打量她,遂侧过脸来,她很准确地就把目光落在小伙子身上。两人就对视起来。一般地,小伙子遇到这样的目光,总会本能地选择躲闪,以此来掩饰自己,因为这样直视女性他总感到难为情。但这一次,小伙子却没有躲闪,也没有感到难为情,因为他被吸引住了,陷入被美震惊的呆滞时刻,这就使他本能地无法躲闪,等到他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又舍不得躲闪。让人费解的是,小姑娘也没有如女孩子通常情况下,或她自己通常情况下,因为不好意思而迅速地收回目光,她也直视着小伙子,大方地给予小伙子充足的鉴赏时间。这样,两个人便都记住了对方的面孔。

小伙子发现这个侧影美好的女孩子美得出奇。直发垂帘般掩映在两鬓,微微露出仿佛月牙儿的耳尖,鲜桃般的面颊,白里透红,两只眼睛里温柔的水波荡漾,鼻子小巧而挺拔,像舟子使湖面更为活泼、俏皮,并与两只米白的耳尖呼应。最绝美的是她那一双红唇,那一抹艳红,性感撩人,但因为归属于这样一张邻家妹妹的脸蛋,又绝不至于引起人的猥亵之欲,而是鼓舞着一类品行端正又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去追求她,去跟她热恋。他被这张有着红艳之唇的天真美丽的面孔彻底打动了,不可撼动地在心中记住了这张让他惊艳的面孔。像是知道小伙子以记忆在心中雕篆她的工作已经完成,她跟随着下车的人流下车了。他需要计算下并且记住自己今天上车的准确时间,这样好再次遇到小姑娘。小伙子不笨,他就这样做了。

原来这是小姑娘第一次抹口红。闺蜜送给她这支口红,已有个把月了,她老是撺掇她抹一次看看。今天早晨她心血来潮,洗好头发,吹得半干,又拿出口红,愣怔了半天,才开始小心地抹。闺蜜见她涂口红,忙过来帮忙,在两人的仔细收拾下,这一份成果就出笼了。小姑娘兴奋但更害羞,镜子中的自己分明过于诱人,自己从来不是这样高调张扬的。要是在老家,说不定会被老妈骂死被老爹揍死,小姑娘心想。但在闺蜜“要迟到了,赶紧走吧”的不断催促怂恿下,迟疑不决的小姑娘才最终没有将它擦掉。从出门到走到车站她都挺不自在的,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一点没法踏实下来,后来,路途的急弯和颠簸让她分散了注意力,她才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嘴唇上那明艳的存在。

第二天,小伙子早早地来到车站。之前,只要是这一路慢车,来了他就乘,今天,他觉得自己来早了一点,所以一趟慢车开过来,他没上车,但他又不太放心,张望着车窗,好像没那个小姑娘,又怕她在里面自己没瞧见。过了七八分钟,另一趟车过来了,停下。他上了车,朝后门走去。刚低头小心走过那片连接地带——左右那两个像手风琴的玩意儿和那个转来转去不稳定的铁圆盘,抬头就发现小姑娘坐在最靠近下车门的那排坐椅上。小姑娘坐在外面,她旁边尚有些空隙,他就挤过去站着。他左手抓住被磨得有些发亮的铁扶杆——上面有刷卡器,所以他高高地攥着。他挨着一个年轻男子,这个年轻男子离小姑娘比他离她略近一些。小姑娘原先靠在椅子上,现在,她紧张地坐直了。所以感觉比刚才离她还要近,尤其她的头部和上身。他遂大胆地、自感不对等地观察她,他细味她的头发,它们长而直,洗得很干净,然而有若干根白发,它们也长长的,滥竽充数在瀑布般的黑发中间。她看上去这么年轻,就有白发了,一定源于遗传,他想。他想起母亲四十多岁,仍没有一根白发,自己也没有一根白发。那姑娘知道自己在被贪婪地注视?忽然仰起头来,朝他看来,他俩的目光又一次交接了,是很温柔很熟悉很安心的交接。这样她那熟悉而又美艳无比的脸又一次清晰地投入他的目光,九曲回肠地播映到他心中,他心中的那座雕像仿佛活了过来。这样的仰视是很累人的,被别人看见也会于她不利,譬如会说她:这女孩子可真够厚脸皮的,竟那么盯着男子看。小姑娘已尽了最大的力,已突破了自己的羞耻心,终于收回了目光,但一直紧张地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要下车了。她招呼她旁边一个刚进入老年的男子坐到她的位置上,他挨着距离她最近的那个年轻人站着。这个年轻人在她起身后,正准备就身坐过去,见她已指定了位置的继承人,是他身边这位上了点岁数的人,就让开来,让那个老者挤过来,而她稍稍低下头,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去。小姑娘挤到门口,不一会儿车到站,人就随着泄洪一般的人流下去了。他好像能够感觉到她从他的臂弯下钻过去,稍稍擦着他的身子,是内心窃喜同时脸上绽着笑花的。这挺像一个亲昵的舞蹈动作。他感到了她小鸟依人的温柔,尤其还亲眼见她善良美丽的心地。他觉得自己彻底迷上了她。

对于小姑娘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她闺蜜当时就坐在过道另一边。小姑娘倾情地仰视小伙子那悠长的几秒,她瞄到了。她想起来,这个男孩子就是昨天直愣愣地打量小姑娘的同一个人。下了车,看着面带桃红的小姑娘就说:看来某人走桃花运了。小姑娘的脸更红了,也更妩媚了。什么啊,她说了一句像掩饰但更像承认的话,不理闺蜜,自己朝办公的大楼那边疾走。闺蜜追上来和她同行。她们说笑着。

小伙子记住了她下车的站名:蓝靛园。上一次,他恍惚了,竟没听见报站的声音。

他俩暂时都不考虑离职的事情了。

奇迹的是,第三天早晨,他俩又相遇了。她坐在最后排,她前面的一排座位,不是朝前,而是朝后,那里空着一个座位,像是给他预留的。于是他坐过去,于是他跟她面对面。他想跟她说话,但从哪句话开始呢?他怕自己说话很蠢。他其实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工作时候的话语差不多是提前拟好的,也是不得不去说的,否则连那点薪水也拿不到。这一年来,他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他正挣扎在一方小世界里,他正学着去看,还不知道怎么去说。他是个很年轻很幼稚的诗人,虽然都大学毕业了,但实质地说,他精神上还没有成人,只是凭天性知道有些做人的底线一定不能突破。

他还是习惯去看,他仔细地欣赏她,她没再抹口红,梳着马尾辫,但又放出额前的两缕头发来,额边一边一缕,它们轻柔摇荡,它们翩然若飞,它们温婉柔情,它们妩媚动人。这是张清新脱俗的标致面孔,是小家碧玉,是清水出芙蓉。黑色蕾丝镶边的黑色T恤神秘地裹着两座有梦幻般曲线的丘陵,T恤敞口的中轴线那儿一道不浅不深的诱人幽谷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香气仿佛从那儿弥散开来。从幽谷到颈项,有两根细细的红线呈V字形上升,将那一片细腻明媚的肌肤的平川雪原映衬得更加迷人。不知是什么吊坠,但那吊坠无比幸运地正在那幽谷里徜徉,流连忘返。她穿一条浅蓝的牛仔裤,膝盖极力地收缩着,才没有跟他的膝盖触碰。

跟她说什么好呢?他打破不了沉默。他应该之前就好好想想打破这种沉默的方法,但他现在去想,就有点来不及了,他的脑子不够用了。他不是那种拥有急智可以随机应变的人。他就紧张了,现在更不敢有所举动了。他俩如果都坐得正,那么膝盖肯定是相碰的。但这么近的距离,却真是咫尺天涯,他们中间有一道天堑,有一道屏障,不可逾越,在他看来。如坐针毡地坐了一段时间,他知道她就要下车了。这时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她离开座位,她走过他身边的过道,她走到下车的门边。他忽然发现对面两个位置的中间有一个文件袋,是那种透明塑料的,里面装了一些纸质材料。她离开的时候,坐在她里面的那个位置上的女孩也同时离开。此时,他还不知道她俩的关系。这时他的反应倒迅疾起来,他马上站起来,向门口的她俩说:这个文件袋是你俩谁的啊?小姑娘看到了他的举动,听到了他的声音,有些害羞,说:“不好意思,是我的。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也是最后一次。”前一句声音响亮,后一句声音细小得像自言自语。他就立即挤过去,把物件交到小姑娘的手上。他还很激动,觉得这是发生在他俩之间的又一个故事,他觉得他俩更接近了,却不知道……

那文件袋里其实装着小姑娘的简历。她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为的是找新工作面试时使用。但今天带这个简历袋,却是为了他。这是小姑娘昨晚看到自己的简历袋,突然想到的。她想,如果明天或哪天,还像今天这么巧遇到这个男孩,如果这个男孩子因为害羞胆怯,没敢主动跟她搭腔,那么自己就故意把这个文件袋落下,或直接丢给他。上面有自己的联系方式,还有自己的照片呢,他看到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是我们的小伙子却不知道这个用意,他一看见遗落的文件袋,就立即想到要物归原主,这似乎也不能怪他。看到小姑娘下了车,又看到下了车后,一个女孩子笑着跟她说话,他才反应过来她俩是同伴的关系。他才后悔起来。他想,这个文件袋,如果不递给她们,自己拿着,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那个文件袋里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小姑娘的联系方式,或者她朋友的联系方式呢?她们一定是室友了,有了她朋友的联系方式,也就能联系到她了。但如果没有联系方式呢?如果文件很重要,她们就要急用呢?那怎么办呢?小伙子觉得,还回去还是对的,哪怕里面有小姑娘或她朋友的联系方式。

但小姑娘的闺蜜却奚落起这个看上小姑娘却怯于行动的小伙子来,觉得小伙子挺蠢笨的,根本配不上她们那儿的姑娘,更何况是她闺蜜这样的其中佼佼者,就说了几句瞧不起这小伙子的话。小姑娘还记着小伙子的真实反应,那完全是没有私欲的,完全是本着物归原主的急切心理。再想想,自己的主意也不是没漏洞,这倒使她有些歉疚,觉得自己当时在车上说的那句话有些狠了,于是就气愤地跟闺蜜吵了起来。两个人都固执得很,想不到一块去,以后就不再同行了,就是同行,她对小姑娘的事也漠不关心了。

小伙子一直搞不懂小姑娘在车上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也是最后一次”,他无法琢磨清楚这句话的本意。但想再一次遇到小姑娘的心却愈发强烈,他几乎为她着魔了。但不巧的是,紧接着的两天他没能遇见她。他才觉得,奇迹就是奇迹,它是不会规律化地出现的。她不能出现的可能性太多了,那么多人排队等车,车子的容量那么大,有两个下车门,每天经过南河滩一站已足够拥挤,极有可能看不到对方。碰不到她是很正常的,碰到她才不正常,他安慰自己。但他的思念更为炽烈了。他觉得小姑娘没有忘掉他,也不是在故意躲着她。直视时那眼神里面的坦诚,他想,已充分表达了她是不会躲着他的。

小姑娘确实没有躲着小伙子。第一次见面之后紧接着两天都见到了小伙子,但都不是她刻意而为之的结果,都是“碰巧”遇到了,小姑娘想,这样的遇见是最美的。小姑娘不仅为小伙子年轻的仪表、清秀的面孔,尤其被那双黝黑的眼睛和它们发出的直冒傻气又让人怜爱的眼神所吸引,而且被那“怎么那么巧”的巧遇所陶醉,正是这奇迹般的,她觉得没有刻意追求的巧遇,让她感到自己和小伙子似有缘分存在。倒是自己有些急切了,怎么想到给他留下简历袋这种馊主意呢,太刻意了,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她就决定明天,还有以后,还像以前一样随心好了。这么一想,小姑娘的心情就轻松了,就开始回味跟小伙子的那三次相遇,同时琢磨起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周四周五连着两天都没遇到小伙子,还有下个礼拜的周一周二也没遇到。小姑娘对小伙子的思念加深了,那些记忆开始控制着她,叫她有些不能自主。她明白了爱上一个人,是一件痛苦的事。小姑娘躺在床上,感到痛苦也一同躺下来,它在小姑娘的心里,她的眼泪不断滑落,枕巾都被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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