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鸟儿已飞过(非虚构)

作者: 张庆国

黄鸟于飞

集于灌木

——《诗经·葛覃》

一、轻盈

红梅花雀比拇指稍小,这种红色小鸟藏在草丛中,身长10厘米,体重9克,极其小巧轻盈。它们啄食很细微的稗子,一种野草结出的种子,在地上的草丛中做巢生蛋,孵育幼儿。它们是地球上飘摇的生命小火苗,小翅膀快速扇动,一群一群地在草丛中飞蹿。

它们的生命无足轻重,老鹰不屑于捕食,它们身体太小不够吃。只有体形较小的燕隼或红脚隼会在饥饿中朝它们俯冲,它们发现头顶上方的隼影就闻风丧胆,小脚爪抓紧了草秆,一动不动。但隼的视力很厉害,早就看准了目标,疾速落下,把一只轻飘飘的红梅花雀抓走。没有人听到地球一方土地的草丛中生死搏杀响动,轻风摇动着小草,藏在草丛深处的幸存红梅花雀瑟瑟发抖。

我在云南西双版纳认识的这个非凡的驯鸟师,正在四处推荐这种鸟类的小生命,建议保护。红梅花雀像一片片飘零的红色小羽毛,绕着这位驯鸟师的身体旋转,小翅膀在他的梦中快速扇动,没有声音,红梅花雀的存亡成了他的心病。

我们是在一个人工繁殖红梅花雀的鸟园里相识的,那是一段令人兴奋的经历,这个驯鸟师的生活让我深感惊讶。西双版纳最容易让人们联想到热带雨林场景,最容易让人联想到植物热烈生长和群鸟大声鸣叫的喧哗。这里有中国最早确认的第一个热带雨林片区,有植物学家蔡希陶创建的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植物园内有几十个外国专家,一百多个博士和众多研究生,每年还有教学任务,继续招收研究生和博士。我在西双版纳认识的新朋友赵江波来自天津,就是植物园毕业的博士。

但赵江波不是驯鸟师,是一个青年科学家,我是在结识赵江波之前,意外结识了那个驯鸟师。我见到那位驯鸟师时忽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才的首要表现一定是痴迷,从小迷恋某种活动,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它,任何力量无法阻挡这种生命激情,这个人就一定是某个领域的天才,他能成就多大的事业与机遇有关,比如他是否读过书,遇上了什么展示才华的机会等,但他毫无疑问一定会取得某种程度的成功。

西双版纳在中国和世界上名声太大,景洪市是版纳州的首府,这个早年遥远偏僻,宁静空疏,有着浓厚的东南亚异域风情的地方,现在建成中国最热闹的旅游城市。城市扩大了近百倍,街道四通八达,酒店商店餐馆搂抱成团,汽车排队,红绿灯累得合不上眼。想到那些站满大酒店的地方,几十年前曾是麻雀翻飞的稻田和红梅花雀成群飞蹿的草坝,我就觉得世界的变化不可思议。

我在2023年6月中旬飞到西双版纳景洪机场,当地朋友来接我,直奔自然保护区做田野调查,可惜保护区的鸟类学者罗老师生病,动物观测室的青年专家接待了我,我们交谈了半小时,他建议我去楼下一个鸟园中采访,鸟园里有跟罗老师搭档的驯鸟师饲养的一种小鸟。

我此行的计划是调查野生鸟种和与此相关的人类生活,对圈养的鸟并无兴趣,但青年专家小张提到了一种鸟的名字,红梅花雀,让我产生疑惑,这种鸟从未听说,有何不同之处?我带着疑问下楼,走了几十米,看到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长方形鸟园。

鸟园大约二百平方米,围栏搭建后,用很薄的纱网把四面栏柱和顶上的架子罩住。正面有一个小门,我们敲开了门,一伸脚就踩到了烂泥中。刚下过一阵雨,鸟园地上的红土浸满了水,我的鞋子立即糊满泥土,有些狼狈。站在园中的一个高大男人迷糊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他脚上穿着水靴,手上提着一把什么草,正沉浸在工作状态,对鸟园里走进几个陌生人不知所措。

陪同进入鸟园的青年专家介绍了我的情况,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我问,你在这里养鸟吗?

他笑起来,点了点头。

我问,养的什么鸟呀?

他说,红梅花雀。

我问,哪里有红梅花雀呀?我怎么没看到?

他说,看呀,在那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看到园内长出的两棵顶到上方纱网的树,看到地上的几蓬草,并没有发现鸟。天上落下小雨,雨滴落进鸟园。我跟鸟园内的这个人继续聊天,接连问了一些话,才明白他不是保护区的人员,是一个养鸟人,在这里配合保护区饲养一种鸟。

我问,鸟为什么要养?用来做研究吗?

他说,也是要研究的。

我问,像小白鼠一样做试验品吗?

他没听懂,看着我微笑,不说话。

再问几句,他回答得利索起来,显然已从专注的工作中退出,开始郑重其事地面对我的提问了。他告诉我,这个鸟园里养的红梅花雀,是试验了要做人工繁殖,这种鸟快绝种了,养成功了要放出去,重新恢复野外的红梅花雀种群。这是科学家的工作,他不是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怎么来做这么专业的活?

我问,这种鸟的繁殖,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我会养鸟,他们专家会研究,我们一起配合。

我问,你养了多久的鸟?

他说,我养鸟几十年了。

我一怔,继续提问,渐渐明白,他是一个民间的养鸟行家,对本地的红梅花雀很关注,眼看这种鸟快要灭绝,着急了,找到保护区,请求在这里做人工繁殖红梅花雀的试验。说到这里,我再次在鸟园里搜寻,终于在蒙住栅栏的纱网上,看到一朵红色的生命小火苗。这鸟真是太小了,连麻雀的一半也不到,很小的一只,远看不像鸟,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它的小爪子抓住了鸟园的纱网,身子停在纱网上不动,它是红色已经很显眼,但单独一只仍然难以察觉。

说到繁殖,就要提到鸟蛋和孵蛋,他捡起地上一个巴掌大的草窝,给我看草窝中的两个红梅花雀鸟蛋。鸟蛋真是太小,小拇指甲壳大,蛋壳上有细密的褐色小点,很难想象一个会飞翔的活泼生命是从如此渺小的鸟蛋里生长出来。雨下得稍大,鸟园里路烂泥滑,棚子也围得有点低,我们不由自主地弓着身,脑袋压低。我面前的这位养鸟师微驼着背,我感觉他如果站直了,脑袋会把鸟网顶破。如此局促的环境不方便谈话,我决定告辞,跟他约好另外见面。

那人姓刘,下午两点,养鸟行家刘老师来到了我的酒店房间,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精神抖擞地走进来,呵呵地笑,坐下后我们的谈话迅速进入正题。

刘老师快六十岁了,他是本地人,故乡在与西双版纳州相邻的普洱市墨江县,那里距离景洪约300公里。他的父亲是汉族,早年修公路,来到西双版纳,公路修好,安排在农场种橡胶,结婚生子。他出生在橡胶农场,16岁初中毕业后,他也做了橡胶农场的工人。

割胶工作很辛苦,清晨割胶,下午收胶。我曾在中越边境的云南河口县和西双版纳的公路边,看到密密麻麻的橡胶树站在山坡,呈扇形整齐地展开,稀疏的树冠枝条圆弧状地从上往下弯下来,列队衬在下午略微发黄的天空下,看上去有些怪异。自然环境中的树林不会生长得如此整齐和单一,橡胶林却是满山站立一模一样的树,树的间距一样,高度一样,树冠的枝叶一样。

走近看,橡胶树干上统一围了一道铁丝,铁丝上绑了一个小碗,非常标准化的操作。小碗空空的,胶已被收走。我不知道怎么割胶,怎么把流出的液体胶收走。刘老师告诉了我这个知识,他说,以前是清晨割胶,现在改了,下午五六点会再割一次,有人下午三四点也去割。从前一棵树只割一刀,现在上面割下面也要割。下面割了一刀,上面将近两米高的地方再割一刀,胶树割伤的面积大,动作多了,人很累,树也很累。他说的一些橡胶工作术语我听不懂,他也说得很兴奋和匆忙,来不及细述,关于橡胶生活和橡胶知识的讲述,他呜噜呜噜,含糊其词地糊弄过去,就急忙开始讲鸟。他不愿过多回忆割胶工作,只想向我介绍自己的养鸟经历和高超驯鸟水平。

我1986年就出来了,他说,离开农场,没有再割胶了。

我问,你为什么出来呢?

他说,林业局把我调过去养鸟了。

养鸟?林业局要养什么鸟?他们不会养吗?

他呵呵得意地笑起来。

刘老师很早就改行,离开橡胶农场时他不足30岁。幸福来得太早了,并非离开了橡胶农场他感到幸福,他生在农场对辛苦的割胶工作并无反感,也不畏惧。清晨或下午去割胶和收胶,看到自己的劳动果实,他非常高兴。但西双版纳的热带和亚热带环境植物茂盛,鸟鸣虫唱让他入迷。鸟的飞翔,鸟筑巢育儿的生活,他更关心。他从小痴迷于捉鸟和养鸟,长大后做了胶场的工人,割胶回来,把关在笼中的鸟放出,让鸟站在手上玩,非常开心。玩鸟常常忘了收胶,热带的阵雨忽然落下,把林中胶碗里的胶冲走了,他的劳动就白干。

刘老师从小在橡胶农场长大,树林里有各种鸟,他跟其他少年一样,最爱养的鸟是八哥。八哥很聪明,能学会人语,如果掏窝里的八哥雏鸟养大,就可以放出笼来在手上玩。他比别人更技高一筹的是,除了养八哥,还养过斑鸠,别的同学养八哥教说话,他能把小斑鸠养了站在肩膀上领出门,令人叫绝。

刘老师少年时代养鸟入迷,忘记了上学和做作业。父亲生气,把他的八哥从笼里抓出来摔死,他捡起摔死的八哥,坐在家门口的山坡上,哭得满脸是泪。忽然看到斑鸠从头顶飞过,他放下死去的八哥,跑去找斑鸠的窝。看到斑鸠的窝搭建在树丫上,就爬上树,掏了两只小斑鸠下来,装在衣袋里,带去养在邻居的同学家,每天跑去喂食,悄悄养大。

1986年,西双版纳林业局收缴到一批笼子,笼里装着很多小绯胸鹦鹉。一辆从缅甸入境的非法捕猎车上,用笼子装了八十多只禁止捕猎的小绯胸鹦鹉,汽车被拦截,鸟被没收。鹦鹉非常可爱,数量太大,林业局想把这些鹦鹉放到公园里养起来,供本地市民观赏。

说养鸟容易,养起来很难,养几十只鹦鹉更难,很多人不知如何下手。谁都说会养鸟,谁也养不好,野生鸟更不会养。喂养大批量的野生鸟,让人很发愁。有人提到了农场工人刘老师的名字,他的鹦鹉养到可以放出笼来站在手上玩,在家中飞来飞去,还可以唤回笼中。林业局就调他来,把几十只收缴的鹦鹉交给他喂养。他果然是养鹦鹉的高手,那批鹦鹉养得毛色光亮,见人就飞来索食,还会开口问好,引来众人好奇。

二、翅膀

过于轻巧的小红梅花雀,曾是西双版纳乡下稻田边最常见的小鸟。西双版纳热带地区雨量充沛,气温较高,农作物生长很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少田多,当地人收割了稻谷,不像外省和云南本地,要赶紧种下玉米或小麦,不让土地闲置。西双版纳人不爱吃小麦,也不爱吃玉米,他们的主粮是大米和糯米,小吃是大米制作的粉条,叫米干。收割后的稻田经常撂荒休养,不再管理,天气炎热,雨水充沛,几天后田里就长出稗草,再结出稗子,红梅花雀轻声细语地鸣叫着,成群结队飞来,落到草叶上,快活地啄食稗子。

那是驯鸟的刘老师还是少年的遥远时代,当时的西双版纳首府景洪城只有三四条街道,在城里步行半公里,就走到城外的农田里了。从前有人这样描述过所有省会城市以外的县城,说从城里走过,一支烟没抽完就出城了,当时的景洪城差不多也是这个规模。那年代稻谷收割后,荒芜的田里稗子疯长,红梅花雀有吃不完的充足食物,剩余的稗子落到地上,发芽生根,长出更多茂盛的草叶,结出的新草籽沉坠地随风摆动。红梅花雀从草丛中一团团地飞出,继续猛吃。它们是田野的小精灵,随风飘荡的生命小火苗,像风卷起来的红色花瓣,它们落到荒草中,让荒芜的稻田充满勃勃生机。

刘老师眯起眼睛,向我描述以前的景洪。他说,从前沿我住的这家酒店所在位置上去,直到马龙峰和流沙河两侧的稻田,满眼是大群的红梅花雀,那小鸟像雨滴密密麻麻,也像风把五月份掉落的太阳花吹起来。现在去机场路的街心花园转盘处,景洪市一个叫风情园的地方,从前路两边全是甘蔗田,红梅花雀大群落进去,停在甘蔗的叶子上,叶子挡着它,太阳晒不到,下雨淋不着,老鼠爬不上去,蛇也不容易上去,它们晚上就在甘蔗的叶子上睡觉。

那年代孩子们的生活中面临两大困难,一是肉食不足,严重缺乏生长需要的蛋白质;二是玩场太少,生活单调,于是出现一种行为,就是捉鸟。再小的鸟,比如几克重的红梅花雀,也有人捉,它不够吃肉,但可以玩耍,带来生活乐趣。为什么捉红梅花雀?因为这种小鸟数量太多,很容易捉到,也太好看,红红的一只极小的鸟,轻飘飘地捧在手心,像捧了一小团那个时代微弱的生命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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