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野花身无主(专栏)
作者: 耿立一、顶硬上
冼星海。童年。澳门。
一条破船,母亲用脚踢着摇篮,织着渔网,唱着疍家童谣:“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咯,阿爷睇牛去上山冈哦。”
童年的冼星海,跟着外公在码头,最常听到疍家人劳工唱《顶硬上》,歌词里一种血气灌顶不服输的精魂,口里噙着一口气,顶硬上,拼全力。
顶硬上,鬼叫你穷,哎呵哟呵哎呵哟呵。
铁打心肝铜打肺,立实心肠去捱世,哎呵哟呵哎呵哟呵。
捱得好,发达早,老来叹番好。
血呵、汗呵、穷呵、饿呵,哎呵哟呵哎呵哟呵。
顶硬上,鬼叫你穷,
转弯、抹角、撞吓呢!留神呢!借光呢!哎呵哟呵哎呵哟呵,
顶硬上,鬼叫你穷。
我少年时候在中原地带靠近黄河的地方,知道了冼星海,知道了《黄河大合唱》,但不知他是疍家人,不知咸水歌。有一次到澳门去,看到榕树下聚集的老人,那是一些老船工,他们在唱这首《顶硬上》,百年已过,这首歌还活着。
听到那些老船工的歌唱,再回头听《黄河大合唱》,总隐约感觉到那旋律里有《顶硬上》的基因。在敌寇入侵、亡种的时刻,一腔热血,必得硬顶上。
到岭南十年,遇见咸水歌,是偶然,也是必然。珠海、中山、斗门、顺德、番禺、东莞乃至广州,这珠江三角洲疍家人很多,而我所居住的珠海金湾,那里的几个珠江的入海口,磨刀门、鸡啼门、虎跳门,水上都有浮家泛宅的疍家人。而那些沙田的岭南水乡,已经上岸的疍家人则种稻禾、甘蔗、香蕉,或者植桑养蚕,或者操持渔业。我也结识了几个疍家人朋友,豪爽,侠气,但有时还有一点拘谨。
在中山的坦洲,斗门的灯笼沙,金湾的三灶、小林和三板村,这些疍家人居住的地方,还能看到疍家人的生活图景。田里还有打赤脚的女子和男子,在晴空下、田埂间,还有在渔船上,随时他们的喉咙里冒出那些咸水歌:
你眼睇我我眼关,
好似蛾眉月出山。
好似蛾眉月出水,
蛾眉出水水临山。
第一想郎个对眼,
第二想我情郎个对眉,
第三想郎个对眼仔碌碌斜轮转,
眼角视来恨坏人。
人们说咸水歌是疍家人的情歌。当我听到这些咸水歌时,就觉得,这就是两千五百年前,我老家古卫风所在的濮水边的风情,在水边的那些《诗经》女子,对自己的心上人发出爱的呼求。这咸水歌是疍家人的《诗经》,大胆泼辣,是孔子说的思无邪,就是直矗矗的人性。
钟敬文先生这样说这些水上的疍家人,“他们生活之绝大慰安与悦乐便是唱歌。休息时固然要唱,工作时尤要唱,独居时固然要唱,群聚时更加要唱。所以在他们居处中,无论是在烟雾犹迷的清晨,日中鸡唱的晌午,月明星稀的晚上,都可闻到他们宛转嘹亮的歌声,有如歌者之国一样。”
疍家人居无定所,疍民以从事捕捞业(捕鱼、捞蚬、釆珠等)以及水上运输业为主,担惊风浪,操劳生计,以求生存。见人唱人,见物咏物,托物寄志,这是咸水歌流传的内在原因。
这也如南朝时期的民歌,江南水乡,温柔之地,山川明媚,花木繁荣,男男女女,任情而动:“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诗经》后的中原地带的生活情景,不是岭南,也非江南,炊烟袅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锄禾日当午”,女人“唧唧复唧唧”。也许是受儒家文化的拘束,男女很少有这么歌唱的,无论是劳作还是家居。中原女子安静,把心底的波澜,都在每一针、每一线、每一声机杼里打发,在妆奁盒在灶台打发,她们“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这些即使在几十年前的中原地带,依然如此,我的母亲如此,姐姐如此,日常的忙碌里,我根本没有听到过她们的歌唱,只听到她们对沉重生活的叹息。
我喜欢远离儒家文化浸染的陕北的“信天游”,热烈奔放,姿情姿性,我高中的暑假读到路遥《人生》的时候,文字带给我的整体感觉好像是刘巧珍唱的那些歌的旋律: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地开,
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当我读到热恋中的高加林与巧珍一起坐着德顺老汉的马车进城,德顺老汉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唱了两声信天游,我的心也是醉了: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哟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呀走你的路……
而今,当我听到疍家人的咸水歌,因为是粤语的缘故,很多的词不明白,但沉浸在那种热烈而抒情的曲调里,还是感受到灵魂的震撼:
正月望郎郎不返(哪),
年年正月往复返;
望尽海空鱼和雁,
并无音信寄回还……
二月望郎郎不返(哪),
又防上落甚艰难;
别离叮嘱言千万,
但逢风雨早埋湾……
咸水歌和信天游比起来,情感表达不像信天游那样借长调叙事描绘抒情,咸水歌的词语多像绝句的结构:平和、婉转、低调。我猜想,在咸水歌流行的某个时段,一定有一些不得志的文人,散发扁舟,流落江湖,加入了疍家人的队伍。再就是疍家人在明清时代的澳门、广州、香港,还有经济发达的佛山、潮州讨生活,这和信天游面对漫漫的黄土高原的荒凉是不一样的客观存在。
但他们一样烂漫,一样点亮人性,一样修复人性。
二、浮生江海
“蛋户,蛋户,暮宿月汀,朝游烟渚。浮家泛宅无舍宇,但借轻舟刀庇风雨。有女及笄好眉妩,舟中长伴阿母居,谁道野花身无主。士夫不与论婚姻,却共波斯联配偶。同梦时傍鸥鹭眠,交颈看杀鸳鸯舞。迎来送往候潮生,郎操双桨侬曳橹。颇似梁鸿与孟光,肯向人家赁一庑。不愁险阻祇愁逸,生小江湖惯习苦。有时轩然大波起,行客同舟面如土。可怜背上儿稚懵不知,牙牙还索母乳哺。”(黄际清《蛋户谣》)
谈论咸水歌,不能不谈论疍家人,这汉族里的特殊人群。美国人威廉·C.亨特(William C. Hunter,1812—1891)在《旧中国杂记》中写道,疍家,一个非常有用的阶层,他们的艇仔常年提供搭载乘客过江,前往花地或到十三行的服务。疍家一词,意为‘疍人家庭’,由上面提到的艇子组成,舱顶的中央用厚席子覆盖,用着若干支桨和一支橹行驶。
“在商馆附近,偶然可以看到一种结构新奇的小艇,有圆圆的席棚顶,中间有根竹竿。这些艇是从内地来的,艇上住的人穿的衣服大体上与汉人相似,但衣袖和裤腿都比较宽。我们都觉得奇怪,想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的头发没有剃掉,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用长长的骨针插起来。粗粗看去他们很容易被误认为汉人,但仔细些观察,会发现他们的外貌与汉人是不一样的。他们颜面黝黑,举止温和,性格温良——他们从未臣服于蒙古人和满洲人。满洲人认为他们是个无害的民族,人数不多,又不懂政治,对他们也就置之不问。”这是亨特记载的晚清广州珠江上的疍家人。而历史上,南宋的周去非《岭南代答·外国门下》“蜑蛮”条载,传达的疍家人的信息最丰富:
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者,蜑也……鱼蜑,善举网垂纶……蚝蜑,善没海取蚝……木蜑,善伐山取材……衣皆鹑结……夫妇居短篷之下……儿自能孩,其母以软帛束之背上,荡桨自如。儿能匍匐,则以长绳系其腰,于绳末系短木焉,儿忽堕水,则缘绳汲出之。儿学行,往来篷脊,殊不惊也。能行,则已能浮没。蜑舟泊岸,群儿聚戏沙中,冬夏身无一缕,真类獭然。蜑之浮生,似若浩荡莫能驯者,然亦各有统属,各有界分,各有役于官,以是知无逃乎天地之间。
明朝以前把疍家称为“蜑”,以船为家,这是疍家人与陆居人的明显区别,历史记载疍家人“生于江海,居于舟船”“以舟楫为家”。周去非在这里记录了疍民的生活常态,习于水上生活,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他们举网捕鱼,入海取蚝,或者伐山取材,那些小孩,在母亲背上,母亲还能荡桨自如,等小孩能匍匐,就在小孩的腰上系上长绳,绳子的末端是一根木棒,即使堕水,由于木棒的浮力,大人也可把孩子轻松救出。但这些疍民“似若浩荡莫能驯者”,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他们还是被官府奴役,而“无逃乎天地之间”。
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说疍家人是原岭南土著越人的一部分,他们不肯归顺秦朝,所以匿居水上,世代相传,便成为漂泊江河的疍家人。20世纪80年代,有学者从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和民族学结合的角度,在伶仃洋地区,对疍家人的族源做过鉴定,从头型、面型、鼻型、腿型四个方面进行了16个项目的活体测量,最后得出“珠江口疍家”的群体来源最早是越族,后来融入汉族的结论。
历史上对疍家人的称谓和记载,从蜑到蜒、再到蛋和疍,都读作“dan”。人们说疍家人的小艇就像虫子一样浮在水上,像蛋壳一样脆弱,而疍家人,常年在水上身子弯曲得也像虫子一样。
轻舟庇风雨,生于江湖,不与陆上人婚配,无片瓦之地,迎来送往潮上。疍家人一直蜷缩在历史的角落里,被歧视,被侮辱。疍民的资源只在水上,风波之苦,江阔云低,怒海波涛,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生无立足所,死无葬身地。有的地方,只在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才允许疍家人上岸。疍家人“或扁舟一叶,或枯竹数根,破浪冲涛,与阳侯争旦夕之命。每见飓风倏作,则哭沿滨”。
不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疍家人都处于帝国的边缘,最底层,《清世宗皇帝实录》卷八十一,记载雍正七年五月壬申的一道上谕:
粤民视蛋户为卑贱之流,不容登岸居住,蛋户亦不敢与平民抗衡,畏威隐忍,局蹐舟中,终身不获安居之乐,深可悯恻。蛋户本属良民,无可轻贱摒弃之处,且彼输纳渔课,与齐民一体,安得因地方积习,强为区别而使之飘荡靡宁乎?着该督抚等转饬有司通行晓谕。凡无力之蛋户,听其在船自便,不必强令登岸;如有力能建造房屋及搭棚栖身者,准其在于近水村庄居住,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以便稽查。势豪土棍,不得借端欺凌驱逐。并令有司劝谕蛋户开垦荒地,播种力田,共为务本之人,以副朕一视同仁之至意。
从雍正的上谕里,我们可以看出,不能登岸的疍民得到了“皇恩”,被准许上岸与齐民同列甲户,“力田务本”,于是珠江三角洲很多冲积的沙田,就成了疍民的栖身之所,疍家就有了打鱼的渔疍、取蚝的蚝疍和沙田佃户耕作的农疍。
但即使在岸上,疍家人仍然是被歧视的,疍民犹如“红字”,也如林冲脸上的“黄金印”,是一种耻辱的存在。疍民在福州方言中被称为“曲蹄”,有双腿弯曲之意。他们因长年栖居于逼仄的船内,只能半蹲身子或弯腰活动,狭窄的环境容易造成双腿发育不良,“岸上人”将疍民弯曲的双腿视为畸怪,甚至以此为名称来嘲笑、指代疍民群体。
1920年,《人》杂志上有诗“珠江吟:哀蛋户也”,写出了一个年轻的疍家船妇的生活的艰辛,最让人忍不下的是陆上人对孩子呼为“奴”的锥心:
珠江江头秋风起,江花吹入大江里。船头少妇长叹息,此生已付东流水……少妇衣敝襦,颜如撄病腊。自言是蛋户,十五已嫁夫。入门未三日,卖舟行海隅。生儿才学步,操作与母俱。未尝饱一饭,焉得貌不枯。江南烟水复,农家歌四熟。蛋户无寸土,安识田家趣。迩来政令新,蛋户得居陆。阿儿戏街头,归辄向母哭。儿与群儿游,独被群儿逐。呼儿如呼奴,视非同族。阿儿阿儿止汝啼,谁教儿为蛋户儿。
“呼儿如呼奴,视非同族。阿儿阿儿止汝啼,谁教儿为蛋户儿。”这是一首新乐府一样的诗,这种歧视既有物理的伤害、心理的伤害,更有大庭广众下语言的攻击与羞辱。童年是一个人人格的养成期,童年继续的能量能滋养你的一生,一个人童年受到的伤害,就如一张纸被揉皱,长大后也难平复。有人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