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江往事(三题)(小小说)
作者: 练建安客乡有江,南行千里穿越闽西粤东至潮汕入海,上游曰汀江,三河坝以下曰韩江。江上多奇闻,匪夷所思。昨日传奇种种,人情世态,相去不远。演绎为汀江往事三题。
青石寨
几片黄叶飘落江面。水清浅,游鱼历历可数。一只银蜘蛛漂浮水面,倏忽往来。
后生蹲伏在水草丰茂的岸边,悄悄抠出一块鹅卵石。
“丁富堂!”
听得一声高喊,后生抄起身边长条形布包,翻转侧闪。
“笔架叉。果真是你。”
来人是一位四十开外的灰衣客,手持铁骨折扇。
“您是……邱叔?”
“跟上。”
灰衣客迈步向前,丁富堂紧随其后。起初,他们的步子有些错杂;片刻,左左右右,步调一致,纹丝不乱。
“俺叔说啦,仗义,功夫高,江湖好汉对您都是竖大拇指。”
灰衣客好像没有听到。
“麻七山贼最怕的,就是邱叔您啦。”
灰衣客皱了皱眉头。
“俺叔说,听大捕头的,指哪打哪……”
灰衣客停步,转身,静静地看着丁富堂,说:“行山路,莫要讲话。”
一条石砌路弯曲爬坡。
两边有连片成群的参天枫树,枫叶鲜红。
此地名叫枫树崯,位于武邑东南群山之间。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阿叔,讲嘛介呀?”
“该歇息了。”
抬头,不远处,就有一处茶亭。汀州才子罗连城隶书匾额:德润亭。
赣闽粤边客家地区多山路,途中多建茶亭。其形制大半类似河上廊桥,土木结构,白墙黑瓦。乡间有行善者,长年在茶亭一角供有茶桶“施茶”,过往行人可免费饮用。茶筒为竹制,乌黑光滑。传闻曾有高人符咒,喝了不生病。
茶亭内,满墙涂鸦。
邱捕头饶有兴致地来回走动,忽然,扑哧一笑。
墙上写道:
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
人间有好妹,无钱莫想她。
丁富堂趋前,瞧瞧,也笑了。
“阿叔,烤番薯。山脚铺的,还热乎着呢。”
邱捕头剥着吃,点头赞叹:“好番薯,香!”
“俺家沙坝的,软糯香甜。阿叔,俺给您挑一箩担来。”
“你也是吃公门饭的了,莫要费心。”
“阿叔,再来一根?”丁富堂拍打包裹,“管够。”
一群玄衣黑帽者,腰悬雁翎刀,悄然向茶亭快步走近。
为首一人,魁梧,红脸,带刀疤。
汀州籍陈翰林致仕,告老还乡。走水路由潮汕溯韩江而上,途经汀江枫林湾时,遭山贼打劫。此山贼不同于悍匪麻七,只求财,不伤人。官兵到时,已踪影全无。
汀州知府严令邱捕头限期破案,“比限五日”。案发地杭川知县派遣新进高手丁富堂协助。邱捕头约定快班兄弟于枫树崯德润亭会合。
计划已定。夜半,捕快前进三里外青石寨,包围贼寮,潜伏待机。日出时分,丁富堂带队发动围捕。结果毫无悬念,人赃并获,官方略有损伤。
捕获山匪七人,赃物三担。
山匪多半系江上船工,出则蒙面为匪,入则撑船度日。匪首更是老熟人,大埔三河坝盛源米店的二掌柜。
邱捕头摇动铁扇:“老葛,别来无恙啊?”
老葛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刀疤捕快铁尺横扫。老葛惊叫,弯腰似虾米。
“拖下去!”
“嗻。”
丁富堂走过来。看得出,他左臂“挂彩”了。
包裹落地,咣当响。
“邱叔……”
邱捕头合扇挑起沉甸甸的包裹,伸出。
“贤侄哪,铁伞去哪里了?”
丁富堂嘻嘻一笑。
“俺叔呀,撑船,下潮州啦。”
此后数月,邱文德与丁铁伞多次聚会,喝茶闲聊。丁富堂入行后,时有壮举。富堂自幼命苦,随五叔长大。如此出息,丁铁伞深感快慰。这些天,他总感觉到老友似有难言之隐。问有何挂碍?邱文德略有所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第一只白蚁该当如何?”
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
癸卯年冬至日过后,汀江流域连绵群山之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山树林,披挂着晶莹剔透的雾凇。
卧龙山麓汀州府衙快班房里,一盆炭火通红。邱捕头搓搓手,拿来一块连城紫薯,平放在铁架子上。少顷,焦香四溢。
“吱嘎。”
刀疤捕快推门而入。
“头家,听说了吗?”
“嘛介?”
“丁富堂出事啦。”
“嘛介?”
“私藏赃款。杭川知县大怒,当场咔嚓啦。”
“哦,晓得了。”
“青石寨围捕,他替俺挡了一刀。”
邱捕头埋头不语。
刀疤捕快知趣,退了出去,掩门。
邱捕头慢慢地剥着吃烤番薯,抬头,泪花闪烁。
快刀
酉牌时分,丁富堂和同事打过招呼,顺手提溜一件黑布包裹,从快班房走出,左转,边门出衙门,穿过大街,右拐入一座小山。
落日衔远山,余晖映照蜿蜒汀江,浮光跃金。
江湾停泊数十条三五成群的竹篷船,有炊烟袅袅升起。
小山外,是开阔的田塅。秋谷登场后,农人种上了茂密的紫云英。田塍路,杂草丛生,连接一座石拱桥。过桥,百十步外,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山神庙。庙后,是葳蕤的竹林。
丁富堂走入竹林。当他再次出现时,黑布包裹不见了,肩上多了一条五尺多长的竹筒。
夜幕降临,田野秋虫唧唧。
石拱桥头,隐约有一团黑影。
“富堂!”
“沈大哥。”
这个叫沈大哥的,是杭川县快班捕头沈添福。
“斫竹筒干吗?”
“做鱼篓。”
“劳苦多日,哥俩喝两杯去?”
“走,喝两杯。”
临江楼。楼外有大榕树,浓荫匝地。百十年后,有豪放诗家在此写下“寥廓江天”名句,至今仍为网红打卡地。
入夜,江上渔火,清风徐来。
红烛高照,跳动温暖的火光。
八仙桌上,一坛冬至老酒,小菜三碟。
相视一笑,沈丁两人连干三大碗。
丁捕快亮出碗底,一痕酒水沿着碗壁缓缓滴落。客家糯米酒,滴酒挂碗。
一只飞蛾,挣扎穿过竹帘,扑向烛光。
“扰人雅兴。老弟何不出刀?”
“雕虫小技,大哥莫要笑话。”
沈捕头掏出两块银锭,十两重,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草鞋钱。收喽。”
“张大户吐出来的?”
“正是。”
“不义之财。笑纳啦。”
丁捕快将银两收入黑布包裹。
“传闻你爱吃烤番薯。”
“从小就不耐饿。”
“一日一包?”
“差不多。”
“烤薯摊何处最佳?”
“东门外。”
“哦,麦九啊。”
“是他。”
“邱老叫花,还住在山神庙里?”
“见到过。”
“老叫花乞讨养活孤儿,共计二十三人。此等善举,老弟可曾知晓?”
“听讲过。”
“富堂老弟,敬你。”
“溪鱼豆腐,来啦!”客店伙计高声吆喝,噔噔上楼。
“拿下!”
悬绳峰贼巢外,杭川唐知县一声断喝。
左右扑上,围定丁富堂。
丁富堂紧握铁尺,旋即松手。
衙役说:“老哥,莫要为难俺。”
丁富堂冷笑,束手就擒。
五花大绑,推搡前来。
唐知县下令:“搜!”
衙役解开黑布包裹,三块银锭亮光晃眼。
唐知县说:“果真是快手。率先直捣贼巢,私藏赃款。丁捕快,贪赃枉法,你有何话说?”
丁富堂不语。
唐知县语调平缓,接连发问:
“陈老翰林一案,失银七十三两有奇。丁捕快,有无此事?”
“七里滩一案,失银三十二两有奇。丁捕快,你作何解释?”
“乌石山一案,失银一百两整。丁捕快,可又是你的大手笔?”
丁富堂始终不语。
唐知县厉声道:“法不容情。斩!”
唐知县注目沈捕头持刀押解丁富堂,一步一步走向江边悬崖。
众捕快肃立,神态各异,并无一人出面求情。
“扑哧!”有人笑出声来。
唐知县冷眼扫视,又再无动静了。
随行师爷老邹说:“东翁,沈捕头单刀行刑,何不多派人手?”
唐知县笑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老邹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唐知县似乎看出老邹的疑虑,问:“老夫子,您有话直说。”
“汀州府衙,近在咫尺啊。”
“老夫子。”
“东翁,有何吩咐?”
“报称丁捕快英勇剿匪,因公殉职。”
“老朽明白。”
“跟随本县鞍前马后,有过,也有功吧。”
江边悬崖。
“富堂老弟,你有何话说?”
“无话。”
“邱老叫花是谁?你可晓得?”
“晓得。”
“是俺亲娘舅。”
“晓得。”
“俺出刀,更快。”
“晓得。”
“跳下去!”
沈捕头挥刃撩索,侧闪转刀拍击。
丁富堂翻滚落水。
凤尾竹影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文士头戴东坡巾,一袭白衣,手摇折扇,漫步杭川河畔。老夫子与之并肩前行。
河岸,有丛丛水竹。《杭川县志》载:“植之溪畔,可作篱落。”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好诗!堪称千古绝唱也。”
“东坡先生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高,东翁,实在是高。”
“山间有一物,茎叶森秀如凤尾,老夫子可知此物?”
“凤尾竹嘛。”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为人处世,理当如此。”
“东翁高见,老朽铭记于心。”
“老爷,您行行好,给一口吃的吧?”老叫花衣衫褴褛,踉跄靠近,伸手乞讨。
文士扭头问:“老夫子,可带有碎银子?”
老夫子在身上摸出三个铜板,扔给老叫花。
“老爷,您大慈大悲!”
“老爷,给口吃的吧。”
“老爷,您就可怜可怜俺们吧。”
一群小叫花子围拢过来。
文士说:“老夫子,给钱。”
老夫子面露难色。
“给钱!”
老夫子颇为不悦,发狠掏出一把铜钱,分发给他们。
小叫花们一哄而散。
文士抖开折扇,猛力摇动。
“山洪暴发,下游潮汕水灾,难民就多了。施粥棚搭好了?”
“妥啦,明日即可施粥。”
“糊涂!今日事,毋待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