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乱喊叫(短篇小说)
作者: 马晓康1
多和中国人交朋友没坏处。望着屋子里黑黢黢的华人木工们,老斯这样对老酱说。
你手下那个中国小孩挺不错。老酱指着我,我推着一车水泥从他们身边路过。这是我刚搅出来的,三十铲沙子、两铲石灰和两包黑水泥,装了满满一大车。这天可真热呀,预报说墨尔本今天最高38度。为了赶进度,几支队伍都没停工,昨晚才洗的衣服不到中午便冒出一层汗渍。
老斯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小马来我这里一年多了,一直很勤快的。
我是没有心思听他们夸奖的,我走的是上坡路,要专心致志地推水泥车。多亏了这热天气,把昨天泥泞的地面烤干,不用担心踩一脚泥,更不用担心轮子陷下去。等我卸完水泥再回去的时候,老斯叫住我,休息一会儿吧,等他们用完水泥可以吃饭了。
老斯叫Scott,斯考特,是我的老板,砌砖工小队的包工头,兼职在Tafe(技校)里教书,我们队伍里的工人全是他的同事和学生。他是个恋家的人,开工不到两小时准会给家里打电话,天天唠叨那句让大家耳朵听出老茧的“baby I miss you”,仿佛他已经离开澳大利亚很长时间。到了下午,他就变成忠实的啤酒爱好者,看我们干得差不多了就偷偷跑去酒吧喝一杯,有时也会给我们带一点。老酱叫John,是工程监理。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和上一支老外木工队闹得很不愉快,他的顶头上司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支华人木工队,干活麻利要价还低,据说只有那帮老外的七成。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很开心,这样我就不是工地上唯一的华人了。
下午,老酱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和脚手架上的大工们对骂。在澳洲工地上,说脏话是很正常的,这些老外没什么学历,最差的连初中都没念完就出来打工。老斯是基督徒,不准我们骂脏话。可现在是下午,老斯跑去喝酒了,这帮老外原形毕露,一口一个fuck,要水泥就要水泥,英文叫mud,但他们非得说fucking mud,我的英文名字叫Horse,不是他们嘴里的Panda,他们一边这样喊着还要一边发出咈哧咈哧的马叫声。脏话说得最起劲的家伙,我给他起名叫壮驴,喊他strong donkey,若是骂起劲了,我会笑着喊他motherfucker strong donkey。老外木工们在的时候,听到我骂壮驴,他们会站在房顶朝我喊nice one。时间久了,这种对骂就成了我们解乏的娱乐活动。别看motherfucker里有mother,那和我们的国粹可没半点关系。骂老外时不能用国人的思维,骂娘是没用的,我试过用国粹骂壮驴,结果壮驴很开心地说welcome,你要来就来吧,我妈刚和男朋友分手,正寂寞着呢。唉,可惜雅思不考骂人,否则我的口语早就9分了。
嘿!你们几个够了。别欺负他。老酱指着壮驴为首的几个老外。有了工程监理撑腰,我颇为得意,躲在他背后朝壮驴比中指。壮驴几人哈哈大笑。
老酱转过身对我说,能不能借你当会儿翻译?里面那几个中国人不会说英语。
我点头答应。刚要离开,壮驴喊住我,他脱掉上衣,要我拿水管滋他们降降温。
2
华人木工队的领头叫老秋,他是20世纪90年代的“大赦”受益者,手底下有一帮黑得不能再黑的同胞,不仅肤色黑,签证也黑,最多的黑了十几年,有马来华人也有大陆华人。小罗是他们队伍中的新人,办旅游签证来的,刚落地就一头扎进农场。听老秋说,那家场主特别歧视华人,不仅骂人,还给他们少算工作量,再被黑心华人开的工作旅社扒层皮,每周存不下30刀。这样的苦日子小罗熬了两个月,直到被老秋捞出来。小罗头一次和这么多老外一起工作,他常用一种既好奇又害怕的眼神看他们,那种眼神就像我第一次去动物园里看老虎和猩猩,知道我是有合法签证的人,他就总缠着我问东问西。
小马师傅,你和澳洲人一起工作工资高不高呀?
还行,学徒的时候一天80,现在一天140。
也不算高,我们的大师傅一天300呢。
哦,鬼佬的大师傅一天400多。
我不爱跟小罗聊天。我觉得他的问题很无聊,都是在瞎打听。一个黑民,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得了,打听那么多干吗呢?从我的工资问到午饭,从午饭问到我家乡特产,从他妈的特产问到我爸妈又问到我家境。妈的,不是家道中落我能来干这个吗?这家伙也没点儿眼力见儿,刨根问底的,好像他能找关系解决似的。
你上头有人吗?告诉你你能办吗?问这么多干啥?
小马师傅,就是问问,就是问问。嘿嘿。
别叫师傅,叫小马就行了,我没那么老。
好,好,就叫你小马。要不老马吧。
行了行了。休息休息开工了,别瞎扯了。你和这些鬼佬保持点距离,你不知道自己是黑民吗?万一有脑子不好的把你举报了呢?
小罗个头不高,黑皮白牙,精瘦,碰到啥都喜欢摆弄摆弄。老秋说他上蹿下跳,像只猴子,木工队的人跟着老秋喊他“罗猴子”。吃午饭的时候,每支小队都有各自的位置。工地是个大院子,三套房子同时开干,木工队忙着前两套,我们忙着给最后一套做地基和院外的挡土墙。太阳不烈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砖头堆上野餐,太阳如果太烈,我们就到房子里面坐地上吃。老外们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橄榄球赛事播报,没有赛事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聊聊电台里的新闻。喝下午茶的时候,几个年轻的老外木工会拉着我一起爬到屋顶看大腿——附近有一所女子高中,她们慷慨地把裙摆向上剪,有的露出一半大腿,有的能和屁股平行,那是许多条爱锻炼爱运动的腿,纯白色、小麦色和黝黑色的腿。欣赏完几百双大腿,下午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爬下屋顶,洗工具收工。自从老外木工们走了,再也没人带我看大腿了。老秋那帮人可没这个情趣,他们不懂得欣赏,只会聊这周发了工资去哪里嫖一下,嘴上说一百回也不见得真去一次,他们要存钱寄回国内,去一次得花一天工资,他们舍不得。
每当老秋他们聊一些成人话题,小罗会红着脸跑到我这边。他有一个小布包,包里有三五种自己炒的咸菜,黑乎乎的。他想和工地上的老外们套近乎,可他不会讲英语,只能用手势比画着让那些老外吃。有几个澳洲人不喜欢中国咸菜,直摇头拒绝他,可他有点儿脸盲,第二天还会跑来问,引得别人厌恶。几个印度人还算友善,他们会分一点儿自己做的蔬菜酱给小罗。我尝过小罗的咸菜,酱油和盐炒的,齁咸,老家话讲叫打死卖盐的了。在小罗眼里,分享食物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看到我吃薯条,他会蹲在我旁边小声问我:
小马师傅,这薯条好吃吗?
我很不耐烦地把薯条盒子递过去,让他随便拿。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过我,无非是想尝一尝罢了。听老秋说,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队伍里有个马来黑民在鱼薯店买薯条时被警察抓了,吓得他们一年不敢买薯条。
小罗抽走几根,一边吧唧嘴一边吮手指,闭着眼睛,一副无比陶醉的样子。我朝着身边几个老外大工皱眉头,他们捂着嘴偷笑。趁小罗撅着屁股收拾他那堆咸菜的时候,壮驴坏笑着过去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小罗怕疼,嗷嗷叫着蹦起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小罗的叫声很响,前面几栋房子还没盖院墙,老秋他们能听到。
妈的,罗猴子,赶紧滚回来!大呼小叫地干什么!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嘛。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听到老秋的叫骂声,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老外大工们虽然听不懂老秋说什么,却可以从小罗的表情上猜到一二。
他打得我太疼了。小罗揉着屁股解释。
疼你就叫?你当你是孩子呢。你丢的是大家的脸。拍一下就叫成这样,鬼佬会看不起我们。老罗手下另一个人喊道。作为一个黑民,可以怕警察,因为他们可能断掉你对生活的希望,但是不能在鬼佬面前表现得弱不禁风,那是骨气问题。
墙面盖到高层的时候,老斯租来一辆传输机,这样我们就能借传送带把砖运到三楼。两个人忙一天能弄上去五六千块。老斯把壮驴和我留在这里,领着其他人去了另一块工地。上午的活干得很顺利,我们俩互骂了200多个fuck,运了至少3000块砖。我没准备午饭,壮驴开车带我去买,我给壮驴买了瓶饮料,壮驴分给我一小包饼干。我们回到工地,车还没停稳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车都跟着颤了一下。
壮驴最先冲出去,朝着传输机的方向,我远远听到他大骂一句oh my fucking God。等我跑到跟前时,他一把抓住站在传输机旁边的小罗,两只手攥住他的衣领,将他举了起来。壮驴一米九的大块头在阳光下像座黑塔,刚刚一米六的小罗在他手里像个孩子。在他们一旁的传输机从三楼的脚手架摔到了二楼,原本我绑在脚手架上固定用的绳子也被放长了,谢天谢地,小罗这个傻子没给我全解开,不然传输机就要直接砸到地上了。
我强压着想揍小罗的怒火,抓住壮驴的手腕,劝他放过小罗。
伙计,冷静。好歹他是中国人,给我个面子吧。
壮驴看了我一眼,一把将小罗丢出去,小罗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石子不少,拉混凝土的时候从车上掉下来的,估计是把小罗摔疼了,小罗哎呀呀地叫起来。
老秋那边的人也被响声吸引过来。老秋叼着烟拉起小罗,问我,小马,怎么回事?这个老外打他了?欺负中国人是吗?
你问问他自己干了啥。我都想揍他。我朝小罗努努嘴,又指了指传输机。
你干啥了?老秋在小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罗疼得哎哟哎哟地叫。
秋叔,我……我就是想试试这个机器怎么挪的。我想帮他们挪下位置。
妈的,手怎么那么欠。老秋一脚踹在小罗腿上,小罗倒退几步后倒在地上,眼睛里泛出泪光。
这么大人还怕疼?老秋又是一脚。
秋叔,我打小就这毛病。
我在三层捆的绳子是不是你解的?这机器摔坏了谁赔?我现在先去试试,没事就算了。要是有事就麻烦了。说完我便爬上脚手架。老秋给壮驴递烟,用他那蹩脚的英语说,smoke,smoke。壮驴抽了一口中国烟,呛得直咳嗽。
你不知道自己黑过来干什么的吗?你是来挣钱还是来惹事的?要不是看咱俩一个村的,我不可能带你。你快给人道歉。老秋拧着小罗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拉到壮驴面前,按住他的脑袋让他鞠躬。可小罗的脖子像是被焊住了,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在梯子上看着这一切,本想对老秋说句算了,想想还是没吭声,继续爬我的梯子。我爬到第三层,顺着绳子向上拉传输机,壮驴很默契地在下面帮我扶住机器,老秋和小罗也过来帮忙,我把绳子绕在肩膀上,很轻松地将传输机吊了起来。
妈的,总算没坏。继续吃饭吧。我把机器固定好,壮驴按下启动开关,一切正常。
谢谢小马啊。
老秋,你回去好好管管罗猴子,手太他妈欠了。这也就是机器没坏,这机器要是坏了可咋办?修一下不得好几千?我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咬牙切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有理有据地训人,虽然我比老秋的儿子还小三岁,但年龄的差距并不妨碍我像训孙子一样训那些年长的人。这样的训斥让我有一种长大了的快感,这还不够,我指着小罗继续说,我们都是中国人也就算了,如果壮驴举报他怎么办?鬼佬要干什么你能猜得到吗?他能有我们这么宽容吗?万一举报了,倒霉的不止小罗一个吧。那一帮跟你混饭吃的人怎么办?
是,是,是。你放心,小马,我一定严加管教。这件事你看能不能别和监理那边说?面对我的咄咄逼人,老秋只能赔笑。介绍老秋过来的上司我没见过,老秋说不了几句英文,监理老酱更听不懂中文,在工地上,我就是老秋和监理之间的传话筒。
没有问题。都是中国人,你可以放心。但是,你得管好罗猴子,可不能让他再惹事了。这些鬼佬可不是我们中国人……今天要是壮驴真揍了他,他也活该。你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我帮不帮他打壮驴?如果我打了壮驴,是不是我得丢工作惹麻烦?……我拿的可是合法签证。再说了,机器摔坏了,鬼佬那边一想,好啊,你华人木工队里有个家伙手这么欠,以后干活不找你们了……
老秋连连点头,我指着小罗继续说,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大家挣钱,你自己良心过得去吗?所以啊,以后没事别瞎叫唤,更不要乱摸乱碰,收起你那好奇心,老秋怎么指挥你就怎么干……我说得很激动,就连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罗猴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水汪汪的,透着不甘和好奇,像刚刚被套上链子的小黑狗。我望着小罗的眼睛,心中充斥着要一直训下去的欲望,我觉得可以试着骂他,骂上整整一天,那样才能解气。我这么做可是为他好。
对,对,对。小马说的很有道理。小罗你给我好好听着,可不敢再手欠了。小马啊,老外那边你跟他好好聊聊,他那边也别说漏了。老秋打断我,把小罗拉到身边,朝着他的手抽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