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姜,我姜(短篇小说)
作者: 刘臻鹏推荐语:沈杏培(南京师范大学)
青年作家刘臻鹏的《你姜,我姜》在诗意淡然的叙述框架里,将人性的幽暗与明亮结合,讲述了“我”与阿淼从亲密到疏离,再到重建亲密的生命情感流变,呈现出或显或隐的青春成长与心灵裂变。小说结构上以回忆少年时光和当下现实的时空交替穿插为叙事支点;时间的不确定性在这对曾经最亲密的两人间发生了奇妙的效应:时间越久,可以使想念越强烈,关系越亲密,分别也越发意义深重。感伤、痛惜在现实面前或许虚幻和牵强,当阿淼带着温柔、同情的目光端详着“我”的时候,少年长大过程中的万千屈辱和艰难,在这一刻“瞬间松解了,被爆破得烟消云散。”小说在开篇以一个哲学“悖论”——“一个人从来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为故事的铺展设置了一种舒缓平静的语调,顺着流水,每一个走向,每一道弯度,都自在、自然。而小说内核,亦有关少年情谊,那是青春内在的转化,由无忧、疲累、弃绝,转化为对友谊和爱的释然与信任。是阿淼,让“我”在少年时代远离孤独、获得信任、体会依恋;同样是他,使“我”过早领略了情感的复杂,窥见内心隐秘角落的幽暗。
在加速度的心灵成长中,小说有几个“慢镜头”以诗意笔触和浪漫想象,完成对人事物变迁的描摹。小镇上空飘扬的碎屑和颗粒,偶尔像闪闪发光白色纸片的白鸽群掠过;废弃工厂荒地,后来成为鸟语花香的度假区;立在滚滚麦浪里的稻草人,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被焚烧殆尽;这是隐喻即将迈入成人社会被动的“我”,仍想“藏匿”和“退场”的胆怯与渺小。生活让“我”理解成人世界的无奈与艰辛,也理解少年时光的一去不复返,以及人性情感的复杂缠绕。正在这个意义上,“我”和阿淼,以及代表这个世界最初的、最纯粹、最温暖的“河流”,犹如亘古不变的声音和身影,传递出生生不息的情谊绵绵。小说还隐含着几组对应关系,表现为对现时与回忆、小镇与城市、永恒与流变等的对照书写;而相对恒定不变的是处在形而上意义的“河流”。它们时常交织在一起,使原本只属于个体的情感变迁与时代的更迭变幻彼此呼应,共同融入了人类集体搭建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同时,“对应关系”的描写是观察“我”和阿淼成长故事的窗口;当成人世界夺走了少年时光,那么相似的青春困境是否能使已然“陌生化”的人和情感以另一种方式相遇、和解?作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能。小说最后的两人再次如少年般玩笑,而“我”也在默念着“同一条河”的时候,已经与自己和解并做出决定:怀揣勇气,向前一步打破枷锁,“近处波光渐泳渐远,一路向着更远的北方纵深下去。”真正不变的,唯有勇敢、成熟、柔软的心。
《你姜,我姜》写出了人微妙的“共情”性,是只可体悟又难以言说的那份心结。小镇的四柳河畔和少年时光一直潜隐在内部,过去和现在的河流都是他们友谊和心心相印的见证。这条潜在的线索,不仅使小说紧扣题目,更是令故事充满幽幽诗意。那粼粼波光的河流,叠加了人物的内在情绪,大起大落或细微波动,慢慢浸润至读者的心房,于是心潮如海潮。这种种细密关联的建立,要求作家对生活有深入的体察,在书写时还得有足够耐心和过人笔力。在此意义上,刘臻鹏洞悉少年时代的珍贵与深邃,深入到近乎无解的青春困境,较好地平衡了书斋与人间烟火,以敏锐的直感和还原生活的艺术表现力,创造出了这个结构精致的文本、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满纸情思的盎然诗意。
一
四柳河畔,两人。
水流并不湍急,只是阳光照耀下,粼粼波光逐次向近处推来,显得流速较快。这是视觉错误。
下到岸边的时候,我前脚掌向下弯曲,对草坪形成抓力,而这向下陡峭的坡度还是让我由不得自己,有点儿滚石下山的意思。兄弟阿淼则大胆得多,一溜烟儿,就从平地走到了岸边。
站在岸边,望向河流,微风乍起,吹得柳枝形成招摇的姿态。
阿淼歪了歪头,说:“下?”
我说:“嗯……嗯。”
阿淼问:“你怕?”
我说:“怕什么,我经过系统的游泳训练,只是,没下过河。”
望着波光闪闪,我跺跺脚,前后摇摆双臂,却迟迟不敢跳下去。这么纠结着,阿淼走到了我身后。
我警惕地说:“你想干吗,踹我?”
阿淼说:“我没那么缺心眼。”
我说:“六岁那年,我在游泳池边,第一次下水,就是被教练踹下去的,否则根本不敢尝试。”
阿淼突然托起我的双臂,说:“你姜,我姜。”
这是《泰坦尼克号》里的桥段,只不过我俩学了一个半吊子。当时,我和阿淼管父母要钱,要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父母不知这是爱情题材的,只是听名字听出来是英文影片,觉得对提高英语成绩有帮助,便批准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两个学渣只学到了最后一句“you jump,i jump”,当时不知道“jump”何意,干脆就说成“你姜,我姜”。
我说:“去你的。”自己径直跳了下去。
四柳河中,水花四起,两个少年的游泳姿态轻巧如鱼。
二
小学时,我尚不知道“悖论”是何意,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身陷在悖论之中。悖论的设局者是我的母亲,她对我在交友方面约法三章:“第一,不准交女性朋友;第二,不准交比你名次低的朋友;第三,为了提升自己的交际能力,希望你广交朋友。”再加之那时我的成绩稳居第一名的位置,无法破局的悖论就生成了。
那时,学校初二各班级流行“等一等”,即如果两个好友不在同一个班,想要一起走回家,而其中一人的老师在放学时选择了拖堂,那么另外一人则会来到教室后门一侧,等一等,等他放学一起走。初一孩子不流行这个,他们还规矩得很,只知道各自回家,回家的路线轨迹几乎无平行或交叠;初三的孩子,忙着中考忙着毕业,更没时间“等一等”。那是初二特有的现象。
我已经记不得我和阿淼怎么认识的了,这段注定沦为空白。我想,影视剧里的两个主角见面时都会重点描写设计,或是巧合,或是充斥着一些火药味,总之会不落俗套。而现实并非亭台楼阁的虚构,终究落地在泥土里。
那时,我在班级里没朋友,体格瘦弱,本是铁定会受气的那一类人。阿淼和我互相熟识之后,在没和我打招呼的情况下,来到了我的班级门口“等一等”。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怀疑地指了指我自己,问:“等我的?”
阿淼说:“不然呢?”
我说:“我急着赶回家写作业。要是你们班老师拖堂,我可不能还给你这种‘等一等’的待遇。”
阿淼说:“你拿我这种行为当什么,投资?还讲回报的?”
他说完之后,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走在路上,我和他聊着聊着,他便快步走上了前去,不愿和我并排走。
我问:“搞什么?”
他说:“你挤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和他聊得太投入,已不自觉把他挤到无法正常直线行走。
我道歉道:“你瞅我这坏习惯。”
他明白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便又挪步撤回来,和我并排走。
和他聊着聊着,我又不自觉地把他挤到了路的最左边。阿淼半开玩笑地用肩膀拱我,也将我往右边挤,作为切磋式的“回击”。
我和他就这样较起劲来。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力气更大一些。
我大喊:“投降了,投降了。”
两个人又是哈哈大笑。
如果说本节开头所说的交友悖论,在我眼里曾是坚硬如冰冷的囚牢,那么在阿淼面前,那只是一个能轻松打破的蛋壳。只不过,这个蛋壳,并非我从内啄破的,而是被他从外打破的。我重见天日,获得暂时的新鲜阳光。
三
小镇的上空似乎总是飘扬着一些碎屑和颗粒,后来,虽然环境改善了一些,却令我总感觉,还有些黑线和粒子悬浮在空气里,闪烁不停。也许是惯性记忆,也许是长时间学习带来的片刻幻觉。
我和阿淼的友情,之前一直停留在上放学途中共同散步,我从不敢邀请他来我家做客,怕我的父母不允许。那时候,我的成绩已经有一些滑坡,由名列前茅变成了班级中的第四五名,而阿淼的成绩一直是不上不下,处于班级中游。如果我把阿淼带回家,母亲会认为是他对我的成绩产生了负面影响,进而禁止我和他继续做朋友。
初二的下学期,班里有个大块头,总是抢我的帽子。我的头发因故有一块新鲜的伤疤,还没痊愈,跟被香烟屁股烫了似的,很难看。那个大块头抢我的帽子捉弄我,显然是要我出丑。
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父母,怕被同学嘲笑“多大人了还要哭着找妈妈”,却因此郁结难解。某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阿淼看出了我有心事,我便向他坦言了大块头的事。
他愤愤地说:“谁呀?这么手欠,让我去教训他!”
我说:“别,你不是他对手,他可胖了。”
阿淼说:“你只管告诉我,那个胖子长啥样。”
第二天,我和阿淼所在的两个班刚好在一起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期间,阿淼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大块头。他示意我先回避,躲到厕所里去,以免被大块头发现了是我告发的,事后再找上我打击报复。
我虽佯装去了厕所,却在墙壁边缘悄悄探出脑袋,一来是担心阿淼的安危,二来,我也想看看那个大块头遭到报应的洋相。
只见阿淼戴上了帽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大块头身后,猛地发力,伸手重重给了大块头一拳,然后拔腿就跑。大块头很明显被打蒙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阿淼已经跑出去十米远了。大块头拔腿想要追上前去还击,但他那种臃肿的身材,又如何能追得上健步如飞的阿淼?
我看见阿淼朝我这边奔来了,又把头缩了回去,去了厕所。
阿淼走了进来,开始夸耀起自己的伟大“战绩”,说自己使出了太极拳,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大块头撂倒了,大有一种凯旋的姿态。我没有打断他,只是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我和阿淼走得更近。
阿淼总能认识许多的人,同年级的、初一的、初三的,甚至平日里素来板着个脸的老师,都能对阿淼笑着点点头打招呼。我也通过阿淼逐渐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不经意间,我走出了母亲给我画的交友怪圈,收获了一批又一批的朋友。有的只是吃过一顿饭,我们互称“一顿饭朋友”,有的只是打过一场球,我们互道“球友”。而每次,都有阿淼这个中间人在场。我想这个叫作“铁哥们”。
四
小镇的上空偶尔有白鸽群掠过,就像闪闪发光的白色纸片,忽而向下,忽而转弯,直冲云霄。小镇上有一片荒地,那是一片废弃的工厂区。原本打算拆光了建些别的,后来大概工程款没能给足,拆迁队干脆不拆了,留了工厂群落一半的残躯在那里。如果有好奇的小朋友去那一片工厂废墟探险,势必会被家长们拎回来教训一顿。听说那里冻死过一个乞丐,还有人在那里中过毒。久而久之,那里便变得人迹罕至,甚至鸟也不愿在那方土地的上空多停留。树枝上,叶子早已凋零,那里的树是有枝无叶的。
那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我和阿淼骑着脚踏车,几乎踏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唯独没有去过工厂废墟。强烈的好奇心令我俩萌生了去看一看的想法。在阿淼的鼓动下,我跟随他一起徒步前往。
刚靠近工厂废墟,就有一条脏兮兮的黑狗窜了出来,朝着我们大叫了几声,见我们没有怕它的意思,它又转身逃窜,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和阿淼继续小心潜行。在这边走,可得小心,地上的碎玻璃和石子有把鞋底刺穿的风险。忽然,一阵风吹过,窗户被风扇得晃了晃,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和阿淼心跳怦怦,却脚步未停。
走了大概四五分钟,我和阿淼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乞丐的尸骨早已被拉走火化了,若留有毒气,经过了这么多年,怕是也早已散尽了。我和他在里面走着走着,看着无人打理的废墟之上,断裂的墙壁上留有汽油残余物的涂鸦,虫子和气体使得这里令我感觉到既干旱又湿漉漉的。我们自觉恶心,便快步走过,居然不经意间绕到了四柳河的背面。
原来,这片工厂废墟直通四柳河的另一侧。眼前,清澈的河水宽宽地向前流着,阳光照在河面上,也晒干净了我们身上有些发霉的味道。